《恐懼罐頭》
每個罐頭提供口味不一的恐懼。
保存腦中,沒有期限。
# 12 《計程車》
當某月的13日剛好是星期五時,那天會被稱為黑色星期五,在日耳曼語系和羅曼語系的文
化中,13號星期五被認為是不幸、不吉利的日子。
有人說聖殿騎士團(Ordre du Temple)遭到屠殺的那一天就是黑色星期五,也有人說耶
穌最後的晚餐在黑色星期五舉行,而猶大是當天的第13位客人。
這些典故身為一個粉領上班族歷史又超爛的我當然是估狗來的──就在我看到辦公室的桌
曆,意外發現今天恰好是13號星期五之後。
不管是不是迷信,但今天真的不是我的日子,明明是這個禮拜最後一天的上班日,應該要
悠悠閒閒地為美好的周休二日作準備才對,我卻從一早踏進辦公室開始,就快被如雪片般
飛來的公文淹沒,一個波蘿麵包一杯白咖啡充作我的早午餐,在往返各單位與接不完的電
話間,不知不覺已經超過5點半的下班時間,更糟糕的是,我和嘉妤約好晚上6點半的餐廳
,現在再不走人就真的來不及了。
我連忙丟下手邊簽到一半的公文,到洗手間克難地照著鏡子補妝,理了理一天操勞下來的
疲憊倦容,然後三步併作兩步地衝到樓下門口。
傍晚6點整,正值下班顛峰的台北街頭,車水馬龍擁簇著這個城市所擁有的密度。
而平常都是公車轉捷運到公司上班的我,如果再搭公車換捷運一路擠到餐廳的話,恐怕要
7點之後才會到,我可不想因為遲到而被嘉妤凹請客。
所以我只好選擇搭計程車──即便因為某些私人因素,我幾乎不搭乘計程車,對於這種交
通工具充滿了排斥。
莫非定律說得沒錯,果然我一做了這個決定就沒好事,公司前的馬路一堆計程車來來去去
,我隨機一招手,靠近路邊停車的竟然就是這台計程車。
相當老舊的國產車款,雖然看得出來司機還算是有在整理保養這台車,但比起其他從旁呼
嘯而過的計程車,我招來的這部老爺車整個感覺就是相當不划算。
不過人家都停車了,我也不好意思掉頭就走,只好摸摸鼻子自認倒楣上車。
「嘿!小姐,到哪裡去啊?」司機大概30多歲年紀,短髮黑瘦、穿著淺藍色襯衫的中年男
子,熱情地轉過身來跟我打招呼。
「麻煩到基隆路跟和平東路路口。」我回答,同時看著車門上用來搖車窗的把手皺眉。
坐著老舊的皮椅,車上放的是充斥台語賣藥廣告的AM廣播,我彷彿進入一個與窗外不同時
光的世界。
車子在車群中走走停停,不斷透過後照鏡偷瞄我的司機開始跟我攀談。
「妳在剛剛那間大樓裡上班嗎?」
「嗯。」我對他偷瞄的舉動很感冒,所以只用鼻音冷淡地回應。
「哇,看起來很氣派啊!」他傻笑,「待遇應該還不錯吧?」
「普普通通。」我看著窗外,刻意對他的問題心不在焉。
「妳現在是要回家嗎?」
「不好意思。」雖然說的是不好意思,但我卻已經板起臉孔,對於他冒犯到我隱私的問題
相當不悅,語氣也就毫不客氣,「可以請你專心開車嗎?我趕時間。」
「啊歹勢啦!」他不好意思地用左手搔了搔後腦勺,從後照鏡我看得出他臉上困窘的表情
。
然後他就真的安靜下來了,安安靜靜地開著車。
但有那麼一瞬,他的抱歉話語,他用左手搔頭的動作,以及他臉上一閃而過的困窘神情,
卻讓我的心裡扎扎實實地起了個突。
突兀而奇異的感受稍縱即逝,在我還來不及思索那到底意味著什麼時,一切就像蒸發般說
不上來。
於是我們保持著沉默,窄小的車內空間裡只有懷舊的廣播音樂在流動。
「到了。」這是沉默後他所說的第一句話。
「嗯,謝謝。」我付了車錢,下車,關上略嫌笨重的車門,像重新回到現代都市的擁抱。
這只是一天當中的小小插曲,我並沒有太放在心上,何況手錶告訴我6點半的晚餐約會已
經遲到了,於是我趕忙快步地前往餐廳。
一進餐廳,就看到坐在位子上的嘉妤指著我微笑。
「齁齁!黃思怡,妳遲到了!」嘉妤裝出一臉很有事的表情。
「饒了我吧大姊,我今天可是被好幾件公文追著跑耶!」我苦笑,剛快走還有點喘地拉了
對面的椅子坐下。
「不管不管啦!至少今天的飲料妳請客!」嘉妤笑著,像個樂不可支的孩子。
我只好還以無奈的鬼臉。
這是一間裝潢簡約的美式餐廳,在淡黃的燈光與恰如其分的人聲音樂之間,我們分享食物
,也分享著姐妹淘好幾個禮拜沒見的生活心情點滴。
女孩子的話匣子一旦打開了還真的是沒完沒了,我們從我媽最近養的約克夏聊到擔任美髮
設計師的嘉妤前天遇到了一個嫌東嫌西的澳客,再聊到以前的高中同學嫁給富二代豪門生
活的八卦,總之妳一言我一句,樂得彼此哈哈大笑。
隨著餐點一道道地端上,時間也漸漸流逝於食慾的滿足之中,桌上的甜點空盤盛裝著這餐
的尾聲。
「欸,聽說最近你們公司的李課長對妳有點意思啊?」嘉妤似笑非笑地問著。
「別鬧了,他快40歲了耶!我又不是大叔控。」我笑著搖手否認,剛好瞥見左手手錶顯示
的時間,「哇!快九點了,不行不行,我得回去加班,我可不想假日被主任叫回公司。」
「哎呀,黃思怡妳真的是大忙人耶!原本還想找個bar續攤的說。」嘉妤嘟著嘴埋怨。
她話雖然是這樣說,但多年好友的她總是懂得我的難處。
「好啦!乖乖,下次換我請妳啦!我真的要先走了!」我吐了吐舌頭,匆匆忙忙地離開餐
廳。
我是搭公車回辦公室的。
回到空蕩蕩的辦公室,我認命地打開檯燈與電腦,敲著起落的鍵盤,努力地生產主任交辦
的企畫公文。
我總計喝了一杯咖啡一杯花茶,完成了20多頁的企劃書,當我終於按下word的存檔鍵,躺
在椅子上伸懶腰打呵欠時,才猛然驚覺已經是深夜十一點半,最後一班公車再三分鐘就要
走了。
於是我顧不得凌亂的桌面,匆忙地關掉電腦後,提著包包往樓下狂奔。
但悲劇的結果是我站在深夜的街頭,呆呆看著公車紅色的車尾燈遠去。
糟糕,那我該怎麼回家呢?
深夜十一點半,我再怎麼不孝也不敢挖老媽起床騎著機車冒著冷風來載我,但如果用走的
回家只怕我疲憊的身軀撐不了遙遠的路程會半路軟腳昏迷,看來計程車是我唯一的選擇了
。
是啊,我最討厭的計程車。
好像有人說過,當你不需要搭計程車的時候,你會發現滿街都是計程車,而一旦你真的需
要搭計程車時,卻一台也招不到。
深夜的路口冷冷清清,等半天等不到一台計程車,好不容易等到一台時卻又偏偏沒亮空車
的紅燈,我整整站在街上吹了快十分鐘的冷風。
「叭叭!」正發愁時,後頭突然傳來汽車喇叭聲。
我回頭,一台計程車靠近路邊停下車來。
我瞇起眼,這不是我晚上搭的那部老爺計程車嗎?──我的疲倦的眼皮已經沉得快闔上,
還管它什麼老爺不老爺,它根本就是我可以快點回家躺平睡覺的救星!
「好巧啊!小姐又是妳!」司機大哥笑得很開心,想必是今晚生意冷清,他樂得能夠在深
夜多賺一筆。
「對啊。」回家總算有著落的我心情還不錯,就回應了他一下。
「你又回公司加班喔?」他問道。
「嗯嗯,有一件企劃案要趕工。」
「真辛苦啊。」他感嘆。
然後他不再說話了,車內只剩下廣播的懷舊音樂。
也許是前次的經驗,他怕再碰我的釘子,所以選擇了沉默。
我也樂得輕鬆,躺在老舊的皮椅上,看著窗外行經的深夜街景。
一切都很平靜而穩定,直到那個路口,那個該要轉彎的路口,他卻選擇了直行。
他是不小心開錯了嗎?還是路不熟呢?或者是想繞遠路多賺點車資?還是……我不敢再往
下想,連忙出聲想要確認現在的狀況。
「司機先生,剛剛那邊應該要轉彎吧?」我緊張地問,聽得到自己吞嚥口水的聲響。
「嗯。」他只用鼻音回了一聲,逕自看了眼車上顯示的時間,深夜11點44分。
然後他踩下油門,車子猛然加速前進。
「喂!你要幹嘛啦?」我尖叫,感覺他與這台車都完全失控了。
「歹勢啦!我必須要趕去一個地方,快來不及了。」他繼續飆速著,一邊緊瞄著車上的時
鐘。
「你不要亂來喔!」「放我出去!停車!」「救命啊!救命!」
只見窗外景色因為車速而飛快地模糊,這種速度我如果跳車想必不死也半條命,但不管我
在車上怎麼吵鬧怎麼尖叫怎麼捶打他,他就是冷漠而專注地開他的快車,絲毫不受我的影
響。
最糟糕的是,我竟然把手機忘在辦公室。
所以我不能阻止他,不能跳車,也無法用手機求援,就像被綁架了一樣,只能任由他將我
載往他急著想前往的地方。
沿經的路旁越來越荒涼,我的心情也從原本的震驚氣憤,慢慢轉變成恐慌害怕。
我不再吵鬧了,全身無力而安靜下來諦聽著深潛的沉默,我像一顆放在鉆板上等待宰殺或
者慢慢融化的冰塊。
然後,他停下車子。
停在荒郊野外。
深夜的周遭偏僻地沒有一點光線。
我瞄見前座顯示的時間是深夜11點56分,黑色星期五只剩下最後4分鐘。
排檔拉起手煞車的他在駕駛座上突然劇烈地喘著氣,像是情緒猛爆似地,他的身體無法抑
制地顫抖,激動地顫抖──直到他從副駕駛座的置物箱拿出那把鋒尖銳利的水果刀。
我的心彷彿被鏤空似地虛浮,被恐懼徹底侵蝕的空蕩。
他回頭看著我,我看著他臉上表情的猙獰與壓抑,那是充滿艱困的人性掙扎。
我很害怕,害怕到無法在臉上形成任何表情,就只能茫然地看著他,讓一則則計程車司機
強暴殺人的社會新聞飛快地翻攪在我的腦袋,混亂著我何其薄弱的求生意志。
「下車。」
他說了這兩個字,齒牙唇嘴慢動作似地說。
我還來不及反應──
「黃思怡,妳給我下車!」
他吼道,發自喉嚨深處撕裂似地咆哮。
被恐懼攫住身體的我哪受得了這樣的驚嚇,我根本無法思索地笨手笨腳拉開車門鎖,慌亂
跌撞地跳下了車。
我站在一片漆黑的荒郊野外,深夜山風有些寒意。
我不知道他叫我下車的用意,更不知道是不是要趁這個時候逃跑,但是陌生無助、廣袤黑
夜的四下我又能逃去哪呢?
於是我只能呆呆地看著那台計程車,看著我所有恐懼來源的車內。
然後他一刀割斷了我的理性。
只見依然坐在駕駛座上的他,拿起那把鋒利的水果刀,在自己的左手腕深深劃下一刀。
這刀劃醒了我,我才猛然驚覺到──他怎麼會知道我的姓名?
然後,再一刀。
刀割的痛苦像我腦中所浮現的線索,那震撼而呼之欲出的事實。
又一刀。
溢出的鮮血爬滿了他的身子,在他淺藍色的襯衫綻開了一朵朵慘艷紅花。
我用雙手摀著臉,企圖遮擋的並不是眼前他這般自戕的舉動,而是從我腦海不斷湧出的回
憶。
深沉而久遠,片段而碎裂的回憶。
父親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離開人世了,那時候的我懵懵懂懂,對於他的死亡沒有悲傷,沒有
痛苦,或者其他較為深刻的感受。
我只知道那天家裡來了很多親戚,大家披穿上白色的服裝,晚上來了和尚跟道士,屋內裊
繞了好幾日的檀香,媽媽哭腫了雙眼,而除了哭聲以外,那陣子我都聽不見太大的聲響,
一切都悄悄低低的,像是一種耳語,只是那時年幼的我並不知道那些耳語是關於悼念與悲
傷。
我甚至對於躺在棺木裡的父親沒有太大的詫異或震撼,他像是睡了,安安靜靜地躺著,面
上沒有痛苦也沒有喜悅,讓人猜不著他的夢。
要再許多年之後,慢慢長大的過程中,我終於將棺木裡他沉睡的樣子與死亡連接起來,然
後才知道──我沒有爸爸了。
「爸爸是怎麼死的?」
有好一段時間,當我和媽媽獨處時,我都會問她這個問題,每次都想從她口中得知一些更
加具體的描述,天真地以為這樣可以讓自己對父親不是那麼的陌生。
「那時候我多小?」「爸爸以前都叫我什麼?」「他會常常跟我玩嗎?」「他喜歡抱我嗎
?」「我有坐在他肩膀上過嗎?」「他會不會很捨不得我們?」「媽妳會想爸爸嗎?」「
我好想爸爸喔。」
這些疑問盤旋在我的童年時光,我和媽媽常常在這些問題與答案之間相擁而泣,她說,爸
爸很愛很愛我們,但他不幸生了病,是病魔帶走了他。
而差不多是我上國中、開始聽得懂親戚避談的口吻以及不經意脫口而出的時候,我倔著脾
氣向媽媽頂撞,咄咄逼人地要問出爸爸過世的真相。
「我不是小孩子了,我有權利知道,自己的父親是怎麼死的。」
正經八百的一字一句,都像是劃在我們母女的心坎上。
而媽媽激動的回答更是顛覆了我整個童年,那個以想像支撐、脆弱不堪的童年。
原來爸爸是自殺死的。
沉迷股票投資失利的他半夜偷偷開著平日營業用的計程車出門,然後就再也沒回來了。
他被發現時手裡握著一把水果刀,身上從手腕淌滿了血,坐在駕駛座的他卻哪裡也去不了
,就連一封遺書都沒留下。
我很震驚。
相當相當的震驚。
因為我說服不了自己,做出這樣選擇的父親,他有多麼愛著我和媽媽──是他自己選擇拋
棄了我們啊!
於是我鄭重地向媽媽道歉,也要求自己從此不能再為父親落淚,因為我的爸爸不是死了,
而是我根本就沒有父親,媽媽就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
回憶中止,但我的眼淚終究還是滑落了,溫熱模糊地,我看著依舊在駕駛座上割腕的他,
一刀比一刀還要虛弱,一刀比一刀更接近死亡。
我想起了他在車上的抱歉話語、他用左手搔頭的動作,以及他臉上一閃而過的困窘神情。
原來,是那麼久以前的記憶啊。
而終於,他的刀停止了,右手軟軟地垂下,在暗紅濕潤的血腥中嚥下最後一口氣。
然後我身處在片刻絕對的寧靜。
偏僻的荒郊野外,午夜的深暗,停止的計程車,靜默的屍體,凝滯的血流。
在他雙手再次伸動、握住了他一向賴以維生的方向盤之前,我會以為時間就暫停在這一刻
,暫停在我人生的分水嶺之上。
「怡怡,上車吧。」
他的聲音很虛弱,卻催動著我止不住的淚水。
這次媽媽沒有騙我,小時候,爸爸就是這麼叫我。
我坐上了車,一樣的後座,卻換了完全不同的視角。
開車的不是計程車司機,而是我的父親。
但我們卻保持著司機跟乘客般陌生的沉默。
我看見他身上的血慢慢地流進他的傷口,流回他的身體,彷彿影片倒轉似地,他流出的血
越來越少,傷口也漸漸地癒合,就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
──如果真的是這樣,那該有多好。
「所以,自殺死亡的人,真的每天都要重覆經歷自殺的過程嗎?」
我開口,這是一個揪心的問題。
但父親沒有回答,我從後照鏡看見他紅著雙眼,眼裡有著太滿的情緒。
「妳媽媽最近身體還好嗎?」
沉默了半晌,他突然問道。
「家裡沒有搬家吧?」「妳後來讀哪間國小?」「那隻大熊娃娃還在嗎?」「工作都還順
利嗎?」「現在有沒有交男朋友?」「妳長得跟小時候一模一樣呢。」
回家的車程大約十幾分鐘,車開得很慢,我們也聊了很多。
我有時候笑,有時候哭,心情起起伏伏地,而車到家門口的時候,我才發現,這竟然是我
第一次跟父親聊天。
「到家了。」
他說,說得很小聲很溫柔,像告別的口吻。
「爸,你要走了嗎?」
我明知道問題的答案,但還是忍不住問。
「怡怡。」
他喚了聲我的名字。
「爸。」
我哭了,徹底地哭了。
「對不起,爸爸那時候不夠勇敢。」
他也哭了,從我淚眼模糊的視線,我看見他的身子微微地顫動。
「我愛你們。」
「永遠永遠,都愛你們。」
我的淚眼汪汪、他的車身成了光影散去、留下深夜灰暗的街色,那晚的一切都是模糊的,
只有爸爸最後說的話語,是那麼地清楚深刻。
後來我習慣下班後坐在咖啡店的櫥窗裡,看著夜晚街上的計程車來來去去。
但卻再也沒有看到那台計程車。
老舊的,獨特的,由父親駕駛的計程車。
如果你看見的話,請你聯絡我。
我每個十三號星期五的深夜都會到那個荒郊野外,在路旁放下一束思念的白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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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晚安,我是不帶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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