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車
《一》
引擎聲發動，車門慢慢關上，整台巴士發出轟的放氣聲後，開始行駛。
車上並未坐滿乘客，有一群人開懷笑著，有人獨自坐在一旁看向窗外，有人神經質的
碎碎念，不停的換座位，也有位置是空著，像在等待屬於它的人上車。
窗外的風景變化萬千，一下可以看見田野，蝴蝶正雙雙飛舞著，轉眼農田不見，接連
而來是都市的柏油大道，車子緩緩停下，有人上車，又有人下車，然後，車門關上，繼續
前行。
這趟旅程，起點不知道從何開始，不曉得將邁向何方，無止盡的往前，而我，不知道
從什麼時候上車，又要去什麼地方。
一個人，不安於座位上。
東張西望，我看著身後有點神經質的少女碎碎念，染著有些亞麻的髮色，穿著未繡上
名字的制服，長相十分清秀，淨白的肌膚襯托出雪亮的雙眼來，一般來說會讓人看了很想
接近才是，但此刻，美麗的五官卻皺起眉來，表情十分驚恐。
「……請問？」正想問她些問題，沒想到她發現我以後，反而雙手抓著我。
「我該怎麼辦？」劈頭便問我這個沒頭沒腦的問題。
「小、小姐，請問妳怎麼了？」
「告訴我！我該怎麼辦？」她歇斯底里的轉變口氣，車上全被她的聲音給吸引，頓時
一陣靜默。
下一刻，她的神經質全寫在身上，她放開我的手，弄亂自己的頭髮，在車上四處走動
，不安份的換位置，期間仍不斷低吟著。
車內的人都在看她，但沒有一個人走向她甚至關心她，正當我準備進一步了解時，被
一個聲音給吸去注意力，輕輕柔柔的，很親切的女聲。
「……阿偉……」她的聲音略帶遲疑，直到再次呼喚，我轉過身來，才發現原來她一
直在座位旁，和我並肩坐在一起。
第一印象是及肩的長髮，五官比起剛剛那位少女更顯得成熟，一股不容侵犯的美麗氣
質由內散發出來，這是內涵。
我看著她，她也注意到了！她再次呼喊著阿偉這兩個字。
「……我？」我指著自己，有些遲疑。
「嗯！」她看見我有了反應，開心的點點頭，眼神透露出難以言喻的光芒，好像看見
希望般的耀眼動人。
於是，我沒機會去關心剛剛那位神經質女孩，反而將注意力全移到她身上，坐下來，
先問他阿偉是我嗎？實不相瞞，我連自己的名字都記不得，而眼前的她，雖然沒有半點印
象，但卻有種說不出來的親切與熟悉。
「妳認識我嗎？」
「我認識你。」她說，語氣堅決卻帶著一些悲哀。
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可以相信她。
《二》
窗外風景依舊，已經看不見都市，轉眼間進入崎嶇蜿蜒的山路，車內兩旁的窗外都是
綠油油一片，偶爾陽光透進來，但不會太刺眼，讓人感到溫暖。
回到車內，神經質女孩不知道跑去哪了？那群開心的乘客仍然活潑的談笑著，期間有
人離開，又有人加入，而獨自一個人欣賞風景的那位乘客，不知道被哪一站上車的人給吸
引而默默換了位置，從一人轉成為兩人座，彼此正聊得精采。
拉回注意力，我將視線從頭到尾掃視她一眼，用最不會令她感到不舒服的方式，但是
並沒有因為這樣的觀察而得到什麼結果，反而她，就像是已經習慣這種不禮貌的舉動似的
，直到我完成動作才緩緩張口，附帶成熟卻又充滿智慧的笑顏。
「你記得自己的名字嗎？」她問。
「……我……」
這個問題讓我開始往內心探索，自己的名字叫做什麼？我不知道，好像有，卻想不起
來。
「我不記得了！」一隻手扶著額頭，別說名字，連為什麼正坐在這台巴士上的印象都
沒有。
「沒關係，剛剛阿偉的確就是在叫你，你的本名叫做張立偉。」
「張……立……偉」照著字面上的讀音唸一遍，張立偉是我，我是張立偉。
這時，公車駛進隧道，光明瞬間被剝奪，進入的瞬間，隧道內好像有人呼喊著這個名
字，從親切的聲音，到稚氣的童音，然後是各式各樣的聲音，我沒辦法一一說出喊我名字
的人是誰，但感覺卻熟悉又深刻。
聲音慢慢淡出，腦海中剩下的是一位溫柔的女聲，輕輕柔柔的，似離我很近，像是就
在我耳邊，我甚至可以感受到她的輪廓，但是我無法正確拼湊她的臉。
直到離開隧道，聲音隨著光線到來而消逝，取而代之的，是身旁的她的呼喊。
「阿偉，你還好嗎？」她的聲音和隧道內最後跑出來的聲音有點像，但她此刻的情緒
或許夾雜更多的緊張，語氣中透露出擔心來。
「沒、沒事。」
「頭疼了嗎？」
我摸摸自己的頭，沒事，沒有什麼感覺，剛剛進遂道就像夢一場，現在只不過是醒來
罷了！
「沒事，所以，我們認識嗎？」
不曉得是不是哪裡說錯話，隨著我的問題，她將身體慢慢轉向窗外，雙手放在大腿上
緊緊握著，過了半响，深呼吸後緩緩的將氣吐出來，這或許是她放鬆情緒的一種方式。
然後，才緩緩將身子轉過來，看著我的雙眼，露出真摯的笑容來。
「我們認識很長的一段時間。」
「原來如此。」看著她的表情喃喃自語著，總算在這陌生的地方有著可能與自己有關
係的人，緊張感瞬間緩和些。
她補充，但語氣有一絲絲的悲傷「我們是最好的朋友。」
《三》
「其實，我有些忘記自己的一些事情，連為什麼現在會在車上也不清楚，可以的話，
妳可以說一點我的事情嗎？」
「你完全都不記得了嗎？」
看著她的眼神，我努力想要記起片段來，可惜腦中都是黑白一片。
只好無奈的搖頭。
「沒關係，讓我告訴你吧！告訴你張立偉這個人。」
立志當個偉人，是我出生時父母給的期望，所以取名叫張立偉。
那個年代，多子多孫是一個很普遍的現象，有時一對夫妻擁有五六個孩子是很正常的
事情，我家也不例外，但這只能是一種期待，結婚已經三年半載，母親卻還懷不出半個孩
子來。
父親在地方上是經營鋼鐵業的第二代，尊貴的地位一直世襲下來，而母親也是地方上
的望族，導致雙方因利害關係一直處於友好的狀態，終於，父母相識到論及婚嫁，兩人美
好的像神話故事裡面的雋永傳說，周圍的人都說這是神仙眷侶，門當戶對，而他們也沉醉
在這樣的讚美裡。
好景不常，雙方家庭都期待這對夫妻能錦上添花，產出值得培養的優良下一代，但第
一年過去，沒有消息傳出，直到第二年、第三年過去，母親的肚子沒有消息就是沒有消息
。
正常與偏門的方法都試了！求神拜佛甚至連來路不明的藥也吞下，肚子就是安然無動
靜。
再怎麼友好的關係也開始產生嫌隙，幸好，在還沒爆發出更大的糾紛時，母親終於懷
孕，兩方家庭熱鬧哄哄的慶祝這個消息，甚至想要攀關係的企業都紛紛捎來賀禮。
母親就這樣過了最奢華的十個月，任何事物都是最頂級的，父親的家族甚至利用財力
聘請最好的傭人，不分晝夜的左右服侍她，說活像公主一點也不為過。
最後，公主臨盆，孩子順利出生，但是那同時，也是她地位開始轉變的開始。
公主生出小公主來。
小公主很可愛，胖嘟嘟的臉頰配上天真無邪的笑容，讓人看了心生歡喜，但是父親家
族可不這麼認為，他們要的不是小公主，而是能夠繼承自己優良血統優良事業的小王子。
十個月的宣傳如果換來的竟是女孩兒出生的消息，在那個重男輕女的年代是會被看笑
話的，他們這麼大的企業要拿什麼臉來面對大眾？
終於，父親不曉得從哪裡找來一名男嬰，年紀和小公主差不多，那個夜晚是讓人難忘
的殘忍時光。
「這孩子將立志成為一位偉人，從今天起，妳的孩子不是她，而是這名男嬰，他叫張
立偉，他才是我們的兒子，沒有女兒，也不准再提女兒這兩個字。」父親接近歇斯底里的
喊著，那天過後，父母關係決裂，母親變得瘋瘋癲癲。
而那位好不容易出生的小公主，被父親活生生給掐死，取代她地位的是我。
《四》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窗外的艷陽被烏雲給遮蔽，車內變成有些灰暗的空間，而我的心
情也像窗外的天氣一樣沉了下去。
眼前的她可以信任，但是信任後的代價是，聽到的語言也必須完全的接受，我的出生
是一名女孩的生命所換來，她可能擁有美好的人生，但就因為社會的偏差價值觀而慘遭抹
殺。
因為我，她沒了未來。
我好難過，心底的震驚逼得自己說不出話來，她似乎注意到了！
「你還好嗎？還要繼續聽下去嗎？」
我用雙手揉了揉自己的頭，然後深深的嘆口氣。
「沒關係，繼續講下去。」
「好吧！但如果真的不想聽，或是難以承受，隨時跟我說，我會停止的。」
「……嗯……」
大家都叫我立偉少爺，起床就是立偉少爺哪裡需要吩咐？早餐有多樣化的選擇，滿桌
的料理就算只品嚐一口也無關緊要，只要我沒有餓到就好，出門有賓士接送，購物不用擔
心沒錢，身上的服飾永遠都是當季的新款，光鮮亮麗的出門，護送安好的回家。
我就這麼被養成尊貴地位的王子，的確週遭的人都把我當王子。
但也因為這樣的寵溺，我變得只有外在像王子，內心一直受到保護而不敢勇往直前，
不敢承擔，甚至不敢認錯，一事無成的人。
直到成年，連大學也考不上，成天遊手好閒，無所事事。
拿家裡的錢出去玩是家常便飯，為了養一群酒肉朋友，甚至還不願讓他們花錢，就怕
他們沒錢會遠離自己，他們拱我當老大，而我還傻傻的真以為自己是老大。
一次的遊玩中，我們來到了當時最熱鬧的情色交易所，那也是我人生第一次到這種地
方，幾個朋友推薦甚至拱我付錢，身為老大怎麼可以沒有經驗呢？會被看笑話的。
因此，那天我花錢買了女孩，甚至連小弟都自掏腰包給了他們一夜的愉快。
懷著緊張的心情來到安排好的房間，隨著期待卻又膽小的自己推開那扇冰冷的鐵門，
還要逞英雄的表現出吊兒郎當的形象。
直到我進入房間，看見坐在床上的她，兩人四目相交，年輕的面龐還有抵死不從的倔
強，頭髮及肩卻不會感覺凌亂，雪白的膚色使得氣質散發出一種空靈的迷濛。
我就這樣被她深給深吸引。
那個夜晚，我並沒有用錢買下一夜虛幻的春宵，反而單純聊天聊了一整晚。
她有個很好聽的名字，孫紫花。
紫色的花，浪漫而迷幻，優雅而芬芳，她就是這樣的一個人，那眼神背後的無奈和空
靈的智慧，使我無法自拔。
《五》
之後，我常常會去找紫花，偷偷的，不被發現的，拿著家裡的錢去供養她，也給了自
己愉快的夜晚。
「紫花，眼睛閉上。」我說，她則有些驚喜卻又擔心，但最後還是被我給說服，之後
，我將她的手托起，用另一隻手拿起從母親房裡偷來的鑽戒，緩緩將它戴上。
「可以張開眼睛了！」
「這是……這太貴重了！」她很驚訝，但眼裡透露出更多的喜悅，她的目光一直離不
開諾大的鑽戒，似乎能從眼神裡看見閃爍的光芒。
「沒關係，說好要給妳的。」
但是，就算我堅持，她還是默默的將鑽戒取下來遞回給我。
「為什麼？」我納悶。
「我沒有資格擁有這麼美好的事物，我只是個妓女，能夠每晚跟你聊天已經是最奢侈
的幸福。」
「才不是！」我有些火大，但更多的情緒是悲傷，將鑽戒還她，但她卻轉頭不收，最
後甚至離開房間。
那一夜，我徹夜難眠，沒有追上去，但她也沒有再回來，不知道到底哪裡做錯了？我
家本來就很有錢，但我並沒有因此看不起紫花，她不需要這麼自卑的。
最後，想著這晚大概不會再出現，我摸摸鼻子離開，但還是不死心的將鑽戒放進她的
外套口袋裡，暗自發誓要找父親商量後將她贖出來，讓她恢復自由身。
但不巧的是父親出差不在家，那幾天我也被迫待在家裡不得外出，直到有天夜裡母親
衝到房裡來，也不問為什麼便先給我一巴掌。
「這是為什麼？」我納悶，但她卻過度反應，甚至大聲喊叫。
「把你辛苦養這麼大是為了什麼？跑去妓院，跑去妓院就算了！還勾搭上賊寇之輩。
」母親氣憤的喊著，字字句句都非常刺耳。
「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帶進來。」
然後，從後面被硬拉進來的是紫花，她被兩名壯漢粗魯的捆綁住雙手，像野狗似的被
推至我面前，趴在地上，很明顯身上有多處被毆打的痕跡。
「就是這個賤女人偷了我的鑽戒，你什麼不學竟然學會幹這種下流勾當，早知道會這
樣，當初不管怎樣我都不會讓她的命就這樣被你給取代……」
「夫人，對不起，都是我的錯，和立偉無關。」紫花顫抖著說著，母親卻越來越激動
，甚至大喊著這裡哪裡有紫花能開口說話的餘地，最後還用腳踩著她那雪白的臉。
「這是…做什麼？」眼前的景象實在太過激烈，我的腦袋一片混亂，母親說的話是什
麼意思我已經不想管了！我只知道眼前的紫花正碰到困難，美麗的花正在凋謝，光想到這
點便想也沒想的上前阻止，直到我回過神來，母親已經被我順手所持的鐵盒擊倒在地，倒
在紫花旁的，是母親和大量鮮紅的血液。
《六》
「不可能！我怎麼可能……」擋住耳朵，我不敢再繼續聽下去，我怎麼可能殺害自己
的母親？這太荒唐了！
「妳到底是誰？妳說的話可信度有多少？我根本不認識妳，也完全沒有任何印象，妳
到底想做什麼？」這些消息令我窒息，只好將情緒發在她身上。
而她不發一語，就只是靜靜的看著我。
「說不出話了吧！果然，妳剛剛說的都是捏造的吧？果然……」她沒有反駁，我便趁
勝追擊，為的就是趕緊脫離這個殘酷的事實。
就在自己發神經的同時，外面的景色突然停止移動，綠油油的山林瞬間停止動作，只
剩落葉仍無情的隨風而落，大自然正無聲無息的歌唱著，唯一改變的是，公車停下來了！
車門也隨著喀吱聲漸漸開啟。
這時，司機在座位上喊著「張立偉，你的站到了！要下車嗎？」
看不見他，卻能從聲音判斷司機先生絕對是個魁武健壯的男人，車上的乘客也瞬間停
止動作，紛紛將視線轉到我身上。
「下、下車？」起身疑惑著，車上乘客的視線還未放過我，但此刻還沒有打算下車，
我……
轉身，看著坐在一旁的她，而她也正注視著我。
「我、我不下車，我還有事情要做，我晚點再下車。」說完，一陣沉默，過沒多久，
車門漸漸關上，司機沒有回應，卻繼續將車往前駛，窗外的風景又恢復轉動。
我再次坐下，這次，她開口。
「決定繼續聽下去了？決定相信我不是騙子、不是陌生人、更不是編造故事？」她的
語氣聽不出情緒，我以為她會很生氣，卻比我想像中來的淡定。
「……不管怎樣，我現在可以相信的只有妳。」沉默一响，決定繼續聽下去。
那時候，看著自己的母親倒在眼前，腦中一片混亂，握著鐵盒的手也瞬間失掉力氣，
就像什麼也不會的孩子一樣，只能倒在地上顫抖著。
我沒有傷害她的念頭，當時只想著要拯救紫花，卻失手奪走母親的性命，就因為那一
重擊不治身亡，我親手殺了自己的母親，成為殺人犯。
接到消息後父親趕回來，裡頭只剩下咽咽一息不知如何是好的紫花，還有坐在地上什
麼也沒想的我，聽不見任何聲音，自己刻意想逃避。
面對眼前的狀況，我失去處理能力，該說從小到大被保護慣了的我本來就沒有任何危
機處理能力，只是不斷的接受，不停的擁有。
父親花了大筆錢處理母親的屍體，還付了許多封口費給各界人士，要將母親的死營造
成意外事故，而我繼續安然無事當我的少爺。
唯一的改變是，父親花錢完成我的願望，將紫花從妓院贖出來，附帶條件除了她同樣
得隱瞞我過失殺人的舉動外，便是永遠不得再見面。
我永遠忘不了那天在家門外分別，紫花對我說的話「立偉少爺，如果那顆鑽戒不是您
偷來的，而是靠自己努力挣來的，我會更開心。」
《七》
我的性命根本一點也不尊貴，依靠的是自己家庭的勢力，而這些依靠，隨著母親的死
，帶來天搖地動的轉變。
父親無心事業，經濟開始動搖，母親的家族不再與父親友好，甚至將母親的死歸咎給
父親，三不五時還來家裡喊著他是殺人犯。
終於，他的壓力到了極限，過沒多久就崩潰了，事業也開始走下坡。
而我從那時候起，整天失魂落魄，只敢窩在房間裡，不敢見任何人，也不想要與任何
人有互動，對於父親代替自己承受這些罪過也不以為然，做一個懦夫。
聽到這裡，我對自己的人生產生懷疑。
「原來我是個這麼沒用的男人。」在公車上，我小小聲的說著，對於接收到的訊息，
還沒消化完全。
「……是沒錯，但是，有一天，你開始改變。」她聽完，告訴我開始改變的原因，聽
說正確的時間點已經遺忘，但是母親走後沒多久，我成天都待在房裡時，有人會固定在清
晨天未亮時，在窗戶旁放一朵紫色的花。
起先看到那朵花，還不曉得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直到第二天、第三天、甚至是往後的
每一天，天天都有一朵紫色的花放在窗戶旁。
「……是妳嗎？」那時候，在窗戶旁尋找贈送者的身影，懷疑這朵花是紫花送來的，
雖然不可能，但是紫色的花就好像是她的代表物一樣，為了追根究底，一天夜裡決定不睡
，要逮出那個人。
直到夜晚結束，天色漸漸露出微藍，我終於發現他的身影，那是一名熟悉卻又落寞的
身影，將紫色的花放置後，默默離開，我雖然難以置信，但還是跟上前去叫住他。
「……每天都會在窗戶旁放置紫色花朵的人，是您嗎？父親。」
他沒有回頭，只是背對著我，看著他漸漸孱弱的背影，甚至還要忍耐病痛的模樣，我
實在搞不懂為什麼他會有這個舉動？
「對不起。」微弱的，從他背影傳出這抱歉聲來，我問為什麼？他卻問我「孩子，你
喜歡你的名字嗎？」
「為什麼問這個？」
沉默，然後開口「立志成為偉大的人，是我對你的期望。」我不懂，現在說這個要做
什麼？
「那位女孩叫做紫花吧！我依稀記得遞錢給她時，她還不忘提醒我鑽戒是她偷的，叫
我不要責備你，想也知道不可能，在家裡知道那顆戒指擺放的人五根手指頭數的出來。」
「……我開始後悔趕走她」父親深深的嘆氣「我知道你愛她，所以我希望我的舉動能
夠讓你以為她還在你身邊，不至於成天哀傷，從小到大我們給了你太多，真的太多了！但
真正該給你的，卻什麼也沒給到……」
父親抬頭望向天空，我不知道他究竟看的是什麼，他只留下一句話，便緩緩離開「曾
經，我也和你媽無憂無慮的相愛，究竟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樣？」
《八》
那個夜晚結束後，父親多撐了一個月，但還是抵擋不了病魔侵襲，跟隨著母親的腳步
而去。
家裡的一切大改變，幾個時代的繁華化為廢墟，來來去去的傭人已經連個影子也看不
見，窗外再也沒紫色的花擺放了！
處理完父親的後事，我決定自首，那幾天都在惡夢中醒來，但唯一不同的是，開始學
會反省自己，甚至，思索著父親告訴我的那句話，還有自己名字的意義。
已經荒唐了好多年，就算鑄成的錯誤無法再回頭，但起碼自己要對自己負責，下半輩
子就以懺悔度過。
最後，判決的結果出乎意料，雖然母親的死是我失手造成，但是母親原本就有心智不
穩定的病史，導致我在牢裡只關了幾年便被釋放。
那段時間，天天都在牢裡懺悔，陪伴我的是小本的普門品，天天早晚課頌一遍後迴向
給父母，希望他們能夠原諒，並且看到我的改變。
出獄的那一天，當我看見牢外的陽光普照，眼淚竟然無法控制的流出來，我張開雙手
享受活著的美好，暗自發誓，往後的日子，每件事都要好好珍惜，不再讓自己失去。
但更讓我意外的，是早已經站在對面等候我多時的她。
「……紫花……」看見她，一樣的表情，雖然臉上多了些歲月的痕跡，但完全沒有改
變的笑容，那份熟悉使我臉上的淚滴如大雨般落下。
「真的是妳嗎？紫花？」
我想她也很激動，光眼淚就佔據她大半哪清秀的臉。
「不管你是不是有錢人家的少爺，不管你是不是殺人犯，不管未來的人生有沒有任何
保障，但我還是希望，能夠挽著我的手走下去的人，是你，只有你，能替我戴上戒指，戴
上一輩子的承諾。」
我上前擁抱她，我們在牢外擁抱、熱吻，然後訂下一輩子的承諾。
說到這裡時，公車又停下來了！車門緩緩打開，但不同的是司機先生已經不再問我是
否要下車，反而走上來的，是一名拿著愛心氣球的小男孩，氣球漂浮在半空中，更對比出
孩子的嬌小。
大家看著這名小男孩，好奇著他將帶來什麼樣的事物，沒想到他先東探探西探探，最
後像是終於發現寶藏的露出開心的表情來，他緩緩走向前去。
那是原本獨自坐在位置上看著風景後又轉去兩人座的方向，小孩就走到他們面前，對
著他們微笑，然後將氣球遞給他們。
大家看到這般景象，不由得心生溫馨，全都開心的鼓掌，雖然不曉得他們的關係，也
不清楚為什麼小男孩會有這樣的舉動，但大家就是替他們開心，最後，兩人座攜著小男孩
換到最後排的五人座位，雖然目前還只有三個人，但我有預感，那區塊很快就會被補滿。
「你很開心嗎？」坐在一旁的她被我臉上的笑容給吸引，好奇著問我。
「很開心。」我回答，內心還掩不住喜悅的振奮著。
《九》
公車再次出發，但車內的氣氛充滿溫馨，甚至我也因為聽到自己出獄後振作的消息而
心情愉悅。
她說，我和阿紫最後生了兩個兒子兩個女兒，雖然那是我們訂立終身五年後的事，前
五年，我白手起家，沒有重操老家的鋼鐵業轉而賣起水餃來，靠著認真努力的精神與實在
的理念，得到許多人的愛戴，最後甚至擁有多家分店。
也是在事業穩定後，才補辦一場婚禮給紫花，一連生了四個小孩。
人生低潮高潮就像命運在開自己玩笑，事業穩定後直到四個孩子都上大學而自己邁入
中晚年都平順和諧，直到準備退休之際，才又迎接人生的另一波大浪。
母親娘家的親戚突然跑來家裡造訪，並將自己取代母親原本的小孩這件事給公佈出來
。
「……結果呢？」聽到這裡，一顆心又沉了下來，而她似乎發現到了！
「還要聽下去嗎？或許到這裡就夠了！」我想這是她貼心的地方，但就在我還猶豫時
，坐在我後座的女人突然喊了我們。
「不好意思，可以扶我到前面嗎？我的頭有些暈，不太舒服。」看她的表情是真的很
難受的樣子，於是我將她攙扶至前座。
「謝謝你啊！」坐穩後，她對我道謝，然後語重心長的說「其實我的人生也活夠久了
！頭暈的毛病到現在都沒有改善，或許也該選一站下車才是，但是執著的事物還多啊！放
不下的事也綁著我坐立難安，實在難以決定。」
聽完她說的話，使得原先決定回座位的我又好奇的轉過身來問她。
「什麼意思？既然不舒服，就下車去找家診所治療啊！」我說，聽完我的話她卻笑了
！
「怎、怎麼了？為什麼突然笑了？」
「對不起。」她一副歉意十足的樣子，稍微讓自己緩和一下「怎麼可能下車，下車就
什麼都沒了！」
「什麼意思？」
聽我問，她感到訝異「你不知道嗎？下車就代表……」
她最後究竟說了什麼我不知道，腦中一片空白。
然後，就像當時在隧道聽到很多聲音一樣，車子瞬間進入一片灰暗，只有窗戶映著光
，而那些光是一幕幕的影像，一些消逝許久卻又完全回歸的畫面。
看著這些畫面一幕幕浮現，震撼著我的心，也讓我想起內心深處最渺茫難尋的事物，
直到畫面跑完消失不見，車內狀況又恢復原先樣貌。
我向頭暈的女人說聲謝謝後，步履蹣跚的回座。
「怎麼了？」原本看著窗外風景的她見我回來，關心的問著。
「沒事。」
「……那……」她似乎猶豫著。
這次，反而換我堅決「結果呢？我知道自己的命抹殺了另一個人的生命以後，我怎麼
決定？」
《十》
以為我會有什麼反應，但我連用力喘氣都沒有，很平靜著聽著母親娘家的人講完全部
的故事，甚至留下冷血兩個字後，要錢離開。
那個人走後，我照常生活，平靜到家人都以為我沒事，是自己也這麼認為，直到有天
，一家人聚在一起用餐，正當我拿起碗筷準備使用時，突然想起什麼而放下碗筷。
「不用等父親和母親都到齊，再一起用餐嗎？」說完這句話，空氣彷彿凝結，原本各
自快樂享用眼前料理的家人現在全將焦點放在我身上，尤其是紫花。
「老公，你說什麼？」她難以置信，而我再一次講出這個問題，甚至奇怪為什麼大家
都要用奇怪的視線看著我。
這下紫花著急了！她發現我的表情不像在開玩笑，放下碗筷來到我身邊，挽著我的手
「老公，你在說什麼？你還好嗎？」
不知道大家怎麼了！我卻突然感到一陣暈眩，胸口浮現異常的煩悶，就這樣倒下來。
這是阿茲海默症，雖然只是初期，但也夠讓大家擔心了！這種病目前還沒有完全根治
的方法，我甚至會忘記所有人，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聽到這個消息，就像被判死刑一樣，讓我墜入絕望的深淵，更讓我失落的，是每次從
院長室聽完我的治療狀況後走出來的紫花，那不願意讓我擔心而強裝出來的笑臉，總是讓
我心疼。
「院長說，你的狀況有進步，搞不好就要好了！」過來挽住我。
「……是嗎……」就算明明知道機率並不高，但我們兩個人仍然欺騙著對方，也欺騙
著自己。
每次診療完，彼此就會一起在醫院外多走上幾步，可能看著落葉隨風飛行，可能看著
人來人往的景象，聊著風馬牛不相干的話題，把握每一段可以珍惜的時光。
「會不會有一天，我連親手殺害自己母親的事也忘了！」有一次，心底不是很舒服，
忘記的事情越來越多，思緒變得脆弱。
「老公，不會的，你會好起來的。」思緒脆弱時，連最珍貴的關心都會感到不悅，這
天終於忍不住，我把內心的不安與恐懼全爆發在紫花身上。
「妳又不是我！怎麼會知道我的心情？」幾乎用盡全身力氣的吼出來，紫花被嚇得無
法言語。
「會好的，一定、一定會好的。」我好後悔，尤其看著眼前硬是要逞強卻仍流下眼淚
的她，明明是最擔心我的人，但還想讓我放心，她大半輩子都給了我，把一切交給我，而
現在，她卻還得擔心我。
我緊緊抱住她，用力的喊著，已經分不清是吼叫還是哭泣聲。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每一句對不起都像利刃的傷害著我們，紫花，我最怕
的其實是忘記妳，就算再怎麼不願意，很不爭氣的，我還是在兩年後，忘了所有人。
《十一》
「所以，我才會連我自己的名字也想不起來，連為什麼在車上都不曉得。」聽完自己
的故事，理出這個結果來。
「對不起，是很沉重的事吧！」
「不會，其實我剛剛……」正當我準備說出剛剛發現的消息時，車上突然有人大喊，
是一開始很神經質的那位女高中生。
「為什麼？為什麼不愛我？為什麼車上沒有我的座位？為什麼？」她很瘋狂，就好像
氣球吹滿氣隨時會炸開一樣，情緒失控的她任意找乘客便發問著這沒頭沒腦的問題。
但是沒有人回答她，應該說，大家都不知道她到底怎麼了？
之後，她來到我眼前抓住我的衣領「告訴我啊！為什麼他不要我？為什麼？」
我很難受，但我從她的表情感受到更大的黑暗，她比我還糟，起碼現在的狀況是這樣
。
「妳還好嗎？要不要先冷靜一下？」我試著安撫她，但是沒有用。
「冷靜！大家都要我冷靜！我到底哪裡有問題？」
我想，我不只沒幫上她的忙，我還激怒她，她拿出暗藏的美工刀，乘客都被她這一幕
給嚇到，沒人知道她將做出什麼事情來，車上瀰漫著一股沉重的氣氛。
她開始揮舞刀片，一下劃破座椅，一下沒有目標的揮動，後座的兩人則張開雙手保護
著那名小男孩，前座的頭暈女人也勉強的看著她，大家都想幫助她，但是沒人知道該怎麼
正確阻止她。
最後，我們眼睜睜看著她打開一旁的窗戶，丟下刀子使之隨意落地，然後朝著窗外縱
身一躍。
大家紛紛往窗外看，以為應該會因為行駛中的車速而被甩到後方，但是沒有，在她準
備跳下去的那一刻，我起身抱住她，然後將她抱進車內，拯救了她。
我們兩人就這樣躺在公車的走道上，趁著她還沒反應過來，自己先大聲的對她說話。
「妳不要死！妳不要死！對不起，對不起……」
我拼命的道歉，隨著歉意眼淚漸漸流下來，就連座位旁的她都露出吃驚的眼神盯著我
看，也不管週遭人的反應，我繼續愧疚的抱著，希望藉由言語做補償。
「對不起，如果不是我，妳也不會被父親親手殺死，對不起，搶走了妳原本該有的人
生，奪走妳的幸福，對不起……」哭的不能自己，眼淚縱橫交錯，最後，女高中生慢慢的
越變越小，直到變為嬰兒的樣貌。
朝著我看，用那天真無邪的笑容回應我，最後消失在眼前。
我親眼看著這一幕卻一點也沒感到吃驚，車上的乘客漸漸消失，後座的那對乘客穿過
我的身體準備下車，他們瞬間化為父親和母親的身影，而那位拿著氣球的孩子下車前轉過
身來，將氣球遞給我，我才恍然大悟，怎麼都沒發現呢？那名小男孩不就是小時候的我嗎
？
隨著乘客一位位下車，公車終於停下來。
《十二》
車子停止行駛，窗外的景色呈現一片蔚藍大海的畫面，不再流動，車內唯一還剩下的
，只有我與她，從一開始就在我身旁的她。
緩緩的往前走，她安分的待在座位上，發現我接近後抬頭給了一個熟悉的微笑。
「你都知道了？」她問我。
看著這熟悉的笑，我想起一切，這是我最珍惜的笑，也是我這一生都在守護的笑。
點頭，除了喜悅，更多一份不捨。
伸出手卻微微顫抖著，輕輕觸碰著她的臉頰，深怕太用力會弄傷她，每個細節都小心
翼翼，觸碰的同時，她流下眼淚來透過我的手指。
能感覺出我們都不捨得對方，她甚至伸出雙手握住我的手臂，緊緊的，傳來深深的情
意。
最後，我一把將她抱起，讓時間停止於此刻，享受著彼此的溫度與氣息，緊緊把握這
最後相擁的時間，想要讓自己多殘留一分一秒在對方身上。
直到，公車再次發動，車上開始有不認識的乘客上來，才漸漸將雙手鬆開。
「我要下車了！」再怎麼不願意，終有下車的一刻，再怎麼不捨，總要分離。
「答應我，好好照顧自己，好嗎？」
她的眼淚大量釋放出來，每一滴都在提醒著我情意深厚，這是不能強留的，我們都知
道，只是還執著些什麼，直到她點頭，她答應我，我才放下心上的石頭。
轉身，我朝向車門走去。
經過的乘客換了面孔，熟悉的事物還存在心中，走到盡頭緩緩而下，唯一不變的是窗
外景色依舊。
走出公車，關上車門，我的背影被一大片蔚藍給包圍，而公車發動，用力的放了大量
的廢氣後，繼續往前走，坐在位置上的她不捨的靠在窗邊看著我，直到我們彼此消失在地
平線上。
這趟旅程還會繼續走下去，總有一天她也會下車，不同的只有先後順序罷了！公車不
會變，但乘客會變換，每一位乘客都有一個故事，四十位乘客不會只有四十個故事，人生
就是無數個故事所交織出來的內容罷了！
唯一存在的，是那走過的痕跡，將會深深放在心底。
我看不見公車的影子了！我將到該去的地方，然後，我會在不知名的地方再上車，迎
接我新的乘客，開起我新的旅程。
同個時間點，某一間醫院裡面的安寧病房，有人正被護士悄悄的蓋上白布，身旁站著
幾個圍觀的人，有人哭泣，有人不捨。
看著床牌上面所寫下的名字，那三個大字，有著立志成為偉大的人的意志，帶著這份
意志，他將去到自己該去的地方。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還是那位病床旁勇敢挺直胸膛看著這一切的女子，手裡，持著
一朵紫色的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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