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眼見為憑 交替

媽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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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像電流與高分子塑料,他和鬼經常保持絕緣狀態,不過倒是見識過趕鬼 的盛大場面,就在他們滿十八那年暑假。   那時大學放榜完,喪門本來存了一筆錢,申請好學校就要出國遊歷,不料 他認識十多年都快發霉的好朋友突然病倒,而且是生病垂危的那種急病,把他 計劃全盤打亂。   等陸祈安躺了個把月痊癒,喪門也只能哀怨地把所有遊學資料打包好拿去 資源回收。他爸媽幸災樂禍好些日子,炎炎夏日,脾氣不好,逼得他放話要把 兩個老不死扔去山溝自然葬。   「阿門,有人委託你阿爸差事,為期一月,紅包我們已經拿了。」   「不要。」天氣很熱,喪門想去山下圖書館自修。   「你媽都還沒說完,頂什麼嘴!」喪父拿出父親的威嚴,不准他把電風扇 抱去房間。   「你們開兩台一起吹,為什麼我不能借用一個?」明明他是獨生子卻老是 被壓榨,兩個老人指責他不孝,這麼大了還不快去賺錢給他們花!   也許是高溫的關係,喪門倍感無力。   「好兒子,那個工作很輕鬆啦,也許還會有艷遇喲!」阿母試著循循善誘 。   喪門臉皮顫動一下,他還以為兩老記得國中給他找的好差事──把他介紹 給一個把初精當保養偏方的瘋貴婦,害他十三歲就差點失身。   「我發過誓,絕對不再相信你們的鬼話。」喪門稍微回憶他過去的暑假, 每次都栽在鴛鴦老混蛋手裡,而且事後都沒分成給他。   「喪家列祖列宗啊,看看這是什麼子孫!」兩老痛心疾首,喪門冷眼以對 ,看他們要演到幾點。「對了,祈安少爺要住到什麼時候?他好像沒把租金給 我們吶!」   「我們跟陸家都幾年鄰居了?你們還計較這點小事!」喪門驚覺無恥的父 母為了讓他屈服,什麼手段都使得出來。   「你不好意思趕他,就由我們出手吧!」阿爸阿母作勢要往他房間走去, 喪門趕緊攔住兩個老妖怪,他們卻引頸大喊:「四少爺,我們家沒地方收留你 ,聽到嘸?」   「哎,什麼事?吃飯了麼?」陸祈安從房間探出無憂無慮的腦袋瓜。   「好,我做就是了!」事關好友,喪門不得已屈服無良父母。   兩老奸笑嗤嗤,喪門無奈地叫臉色依然蒼白的友人再躺回去休息。   「鬼門要開了是吧?」陸祈安沒頭沒腦朝他父母問道,兩老笑得很心虛。 「你們想請我做事,不必拖喪門下水呀,畢竟是陰七月。」   喪門嗅到陰謀的味道。   「祈安少爺,您大人大量,接下來又是開門又是普渡,公會實在湊不出人 去管,只能盼您菩薩心腸,救苦救難!」兩老最會的特技就是假哭,一左一右 圍在他朋友耳邊懇求。「門仔憨憨,您能放心我們笨兒子一個去涉險嗎?他可 是為了心愛的您放棄出國的機會啊!」   「不要把我當作算計的籌碼!」喪門出聲抗議,抗議無效。   陸祈安微笑沖開緊繃的氣氛,對喪門捧來的溫開水更是笑彎了眼:「不過 一趟路巡,又有什麼?就算是為你死,我也心甘情願。」   「不要把死掛在嘴邊,我不喜歡!」喪門欲憤還羞,「你這條命是我養回 來的,除了我身邊,不管是天堂黃泉,哪裡都不許去!」   看他們兒子這個月在病床邊寸步不離照顧四少爺,整個人變得神經兮兮, 喪家兩老感傷地拭了拭眼角,嘆道:「都到這個地步,你們結婚吧。」   「無聊!」   「呵呵。」   於是他們接下了巡路的夜差。   隔天一早,兩個老人家不見蹤影,喪門打開大門,發現一台嶄新的藍色小 貨車,車前綁著喜氣的紅綵球,雨刷挾著祝賀他生辰快樂的信封和新車鑰匙。   喪門好感動,這是他第一次拿到父母送的、實而不廢的生日禮物,直到他 看見信封裡自己被盜領一空的存摺。   人說百善孝為先,父母想花錢,就該捧著鈔票讓他們花個精光,花夠了就 不會花了,他們還是深愛著子女喔!   喪門撇去報復性出家的念頭,怔怔回頭找陸祈安討抱。   當天吃完晚飯,他們便著裝出發。從晚上十點到隔日清晨,北上南下高速 公路一回。喪門不免擔憂,像是日夜顛倒對病人內分泌的影響,還有他再三天 才滿十八歲,在公路無照駕駛和在偏遠山區無照駕駛可是有不同的心理壓力。   喪門已經很煩惱了,還得三不五時要把瞇瞇眼打盹的友人抓回原位,可是 陸祈安總是會輕飄飄地往車窗通風處靠過去,不知死活。   「喪門,你看到幾條路?」陸祈安搖搖晃晃把頭頓在擋風玻璃上,又慢慢 滑下去。   「加對向車道和交流道,三條。」喪門稍微看向正在掐指頭為未來數數的 友人,熬夜總是對身體不好,他有些擔心。「怎麼?你開始眼花了?我先停路 肩,你去後面睡。」   陸祈安搖搖頭,從牛仔褲袋掏出金色的鈴鐺,拎出窗外,隨車速捲起的強 風叮鈴作響,音量遠大於兩顆小鈴鐺可以發出的極限,整條空寂的夜路都被清 脆的鈴聲所佔據。   道士友人再次趴回車窗上,髮絲被吹得亂飛,對黑夜露出笑容。   「七月朔,鬼門開,各路兄弟隨我來。三牲獻,城隍讓,鬼行鬼路,鬼行 鬼路!」   四周刮起十七級陣風,小貨車左右搖擺,喪門盡他最大能耐穩住四個輪子 。   「你們想知道這大道誰管的?是何居心?」陸祈安哼歌似地朝空無一物的 黑夜對話。「我,看守者就是在下,請諸位多多指教。」   窗外響起呼天搶地的哭嚎聲,好似陸祈安說了足以毀滅靈異世界的壞消息 。   「另外這位是我的朋友,以及貨車.發財君,大家這個月就和平相處吧! 」   陸祈安發話完,異空間的好兄弟大概是認了命,哭音消散下去,兩人度過 勉強算是平靜的第一夜。   他們到天大亮才歸家,喪門一下車臉色就垮下來,車身前後被拍滿手印, 新車都被抹成灰車,他花了一個多小時洗車。陸祈安沒幫忙,從頭到尾都窩在 副駕駛座睡大頭覺。   這也使得喪門去圖書館學前進修的計劃變成去圖書館補眠,關門時間還被 管理員阿姨好心搖醒。他們留下來幫忙整理書櫃以示褻瀆圖書館的歉意,但覺 得不好意思的只有他,陸祈安睡得一臉滿足。   他們桌上還出現額外的紙屑,不少是粉紅色的便利貼,寫著聯絡電話和大 愛心。喪門不解,怎麼會有人以為隨意在公共場所製造髒亂會讓他有好感?還 不如放兩個便當。   睡掉中餐的他們,草草吃了晚飯再次上工。一坐上車,彷彿有所感應,無 線電響起,中心報告順向下交流道處有死亡車禍,請求支援。   他們趕到國道和市區道路的交接口,下車查看情況。白線裡,死者頭部被 整個輾爛,旁邊停著沾上血沫的白色轎車和橫倒的腳踏車,轎車主人茫然無措 ,魂都嚇跑一半,旁邊還有個小警察蹲在水溝乾嘔。領隊的老警察和喪門揮揮 手,抱怨幾聲:「現在年輕人真不中用,拍個照也受不了。」請他們幫忙清理 現場。   喪門把大塊肉先搬到車上,剩下的肉碎用特製膠帶一片一片黏起來,而陸 祈安十指不沾陽春水,他的工作就是跟看不見的亡魂交涉。   「再怎麼噁心,還是自己的頭,放輕鬆……喪門,他也一直吐,怎麼辦? 」   「就跟他講淋點醬汁就是魯肉飯了。」喪門繼續埋頭工作,一旁的嘔吐聲 瞬間更加猛烈。   「他是說,從生物分子組成的角度,你的身體看似撞個稀巴爛,但依然是 一堆脂蛋白,沒有改變,像我們今個晚餐就是魯肉飯呢!」   「恁兩尊別再講啦!」警察伯伯哭笑不得地制止他們專業交流。   這對年輕的搭檔在業界算是小有名氣,一個包辦死後事,一個處理陰間事 。基於對專業的信任,老警察向陸祈安提出諮詢。   「小師父,借問案發當時的狀況?」   陸祈安呆了好一會才看向老警察,偏透明的雙眼瞇了下:「犯人麼?」   「我真的不知道!」白色轎車車主放聲大叫,神情慌亂至極。「碰!然後 我下車,就是這樣了!都是血,好多血!嘔嘔嘔!」   陸祈安恍神般回道:「魂魄很整齊,落地時就離魂了,『他』說不是他。 」   老警察謝過。不久後,慟哭的家屬趕來,喪門已經把屍首包裝好,勸他們 不要看,卻不聽,打開來,又多一堆人製造嘔吐物。   「真兇已逃逸,我們會盡力追查下去。」家屬懷疑上轎車主人之前,警方 先持道士的觀點澄清下來,省得無辜者被冤枉。   家屬開始哭叫死者的名字,傷心之中還不停怪死者:「晚上出什麼門!」 、「白癡!」、「家裡情況都不好了,你還鬧這齣!」喪門試圖阻止家屬怒罵 ,如果死者聽得見,一定會很難過。   「乖乖,不哭不哭。」陸祈安哄個不停,可見死者真的受到不小的打擊。 「哪位是母親?」   人群中走出淚流滿面的婦人,陸祈安握住她的手,婦人怔怔地看著這個男 孩子把一截紅線安放在她手心裡。   「牽緊,帶他回去。」陸祈安帶了幾分命令的口氣說道,婦人不由得點頭 應允。「人死不能復生,別再責怪他了。」   家屬的情緒就這樣被安撫下來,喪門告知他們遺體會送到附近的殯儀館, 請不用再站在大馬路上吹風。   死者家屬離開前,派了國中生模樣的女孩子過來,把一只信封遞到陸祈安 面前,好像弄懂他的身分。   喪門幫忙打開信封,裡頭裝滿皺巴巴的千鈔,應該是臨時湊出來的禮金。   陸祈安露出困惑的神情,由喪門代收下來,清點金額後回貨車上開收據給 女孩,以喪葬支出的名義。   安頓完事主,兩人繼續上路。陸祈安無精打彩趴在窗邊,望著無星的夜, 喪門叫了三次都沒有理他。   「你哥哥都走了,沒人養你,也該好好賺錢。公會裡不是有公定價格?照 那個收人家也不會說你是騙子,清高餵不飽肚子。」   陸祈安做法事別人都欺負他年紀輕,比其他師父少算三成以上,但是單論 本事,他一個人可以打掛島上所有騙吃騙喝的江湖術士,沒道理窮困潦倒。   「現代人似乎偏好用錢財酬謝呢!」陸祈安不無失落地說,把手伸到窗外 抓風。   「不然以前的道士都收些什麼?」   「幾頓飯或是特異的聽聞、嫁女兒啦、也有過共度一宿,每次都很期待人 們會回報什麼奇妙的東西。」陸祈安遙望遠方,緬懷說道。「如今的人創意真 是大大萎縮了呀,喪門。」   「別像個老頭說話,所以你是嫌他們的誠意不夠嗎?」喪門有種被愚弄的 感覺。「可是相信我,你現在全身上下最欠的就是錢了。」   「是麼?」陸祈安被逗笑了。   「我發現你對剛死掉的人……或稱是鬼,特別好,算是道士的規矩嗎?」 他過去觀察下來,友人並不是對另個世界的物種都釋出善意。   「喪門,你見到出世不久的嬰孩落在路邊,會伸出手麼?」   「不管就不是人了。」喪門把陸祈安的頭從置物箱挪開,從裡面拿出魷魚 絲零嘴還有自家的山泉水冷泡茶,以度過漫漫長夜。   「而我只是扶他一把罷了。」陸祈安這麼說,「舉手之勞卻得到意料之外 的饋贈,總覺得後頭埋著禍事呢!」   喪門全身毛細孔瞬間綻放開來,對陸祈安口中的預兆起了共鳴,表示這次 災厄非同小可。   就在此刻,碰地巨響,車子側方遭受猛烈撞擊,車輪開始打滑,怎麼也不 受控制,貨車被逼向路肩,車門和欄杆磨擦出刺耳的銳音。   衝撞他們的是一台黑色小客車,已經滑行數十公尺卻依然緊貼貨車車身, 好似惡犬緊咬不放,好死不死,他們正進入兩縣交接的路橋,橋下百尺是夏季 湍流的河水。   「祈安!」他每次出事都反射性叫這個,而這個就坐在旁座準備陪葬。   陸祈安往橋下望了一眼,竟然「唉呀」一聲:「怎麼全爬上來了?」   「什麼爬上來了!為什麼煞車沒有用!我爸媽有幫新車保險嗎!」   「你一次問這麼多,我回答不來。」陸祈安終於轉開水壺蓋,自個得意一 會,微笑遞向失控的司機。「喪門,先喝口水吧?」   「你這混蛋!到底發生什麼事!車子被什麼東西抓住啊!」   「真要現在解釋麼?」陸祈安扳住車窗上緣,半顆頭在外邊問他。   「不,先保命再說。」喪門強制鎮定下來。「你要出去?」   陸祈安已經踩在窗邊,整個身子攀在車門上,想阻止也無法。   「喪門,數三百。」   喪門頓時有些恍惚,他兒時曾夢見自己跌落一處舉目皆紅的地方,那裡的 人四肢都乾巴巴的,一發現他,頓時包圍過來,七手八腳拉開他手足,咧開大 嘴,要吃他果腹。哭出來前,陸祈安他看不見的地方噓了聲,說:數三百。   當陸祈安身影完全從視線中消失,喪門回神過來面對現實,試圖緩和貨車 高速下的晃動。   擋風玻璃響起悶重的撞擊聲,雖然水痕被風立刻吹散,依稀可辨認出是手 印。喪門喉頭發出微小的音節,然後用力按下雨刷鍵。雨刷刷過,手印又密密 麻麻冒出,呈等比級數成長。   喪門專心數數,相信數到底,惡夢就會消散。   車窗玻璃被擊破一角,冷風拂面,帶來黑夜的笑聲,不是他朋友那種好聽 的笑。喪門還沒弄清楚怎麼回事,破窗竄入黑手拉扯他的頭髮,欲圖將他拖出 車外。他耐著頭皮痛楚,緊抓著方向盤,拚命把車子維持在直行的路徑。   它們放聲大笑,車子左搖右晃,像是被兩隻大手互相拋擲。喪門確定它們 在玩弄他們,把人命當玩笑的作為徹底惹火了他,憤怒從丹田咆哮出來。   「也不看清楚我是誰?竟敢在太歲頭上動土!」   那些「東西」被喪門吼得噤聲,危機卻沒有解除,眼看車頭往橋樑斷口逼 近,喪門腦細胞快死光了,倒數十秒。   「三百!祈安!」   同時間,長劍從車頂刺穿下來,劍身流滿腥臭味的水,淌滿車座。   地面開始震動,它們慟哭一片,像是在哀求什麼。喪門再試一次煞車,總 算及時在斷橋前停下。   他開門跳車,直覺伸手去接,隨即被陸祈安整個人撞在柏油路上,有內出 血的疑慮。   「呃,喪門,你還好麼?」陸祈安把堅硬的膝蓋從喪門俊臉挪走,顫顫退 開兩步,全身上下都在滴水。   喪門捂著瘀青的臉頰站起來,瞪著好友,難掩殺氣。   「回去再算總帳,先把你身子擦乾。」   陸祈安鬆口氣,然後被鼻腔的水嗆到,咳了好幾聲,也不清楚該怎麼處理 ,只會用手去擦。   喪門記得以前在那個家裡,陸祈安只要打個噴涕,三個兄長加一個小弟就 會自動過去幫他擤鼻子,好命到不行;很可惜,現在他身邊只有臭臉的朋友。   「衛生紙拿去,慢慢擤,不要用力。好了就把衣服換下來,車上有你那件 做法事的袍子。」   陸祈安乖巧地照做,喪門試著發動引擎,卻文風不動,只能打電話請人來 拖車。車行老闆在睡夢中極不情願,聽了他們口中的地點反倒清醒過來,更加 堅持天亮才要派人過去。   喪門沒別的辦法,只能和友人待在車裡過夜。他怕陸祈安著涼關了一邊車 窗,就不能再關上自己這邊窗子,試過幾次手指就是忍不住發抖。   「喪門,讓窗子開著,沒事了。」陸祈安輕聲地說。他那頭髮絲還黏在臉 上,看起來溼答答的很不好受。   「祈安,你會不會冷?」   「不會。」陸祈安婉好一笑。「你看,星星都升得那麼高了,睡吧!」   喪門來不及抬起眼看,眼皮突然沉重起來,隨那聲「晚安」進入夢鄉。   待他醒來的時候,鼻間繞著汽油味。原來車廠師傅天一亮就去拖車,他們 已經安然來到修車廠。   喪門借廁所打理自己和陸祈安,梳洗後,車行老闆把他們叫去休息室,桌 上擺著紅茶和飯糰。   「阿彌陀佛,撞成這樣人還活著,恁兩個實在是好狗運!」   「黑叔,謝謝你帶我們回來。」喪門替友人把吸管插上,省得他盯著紅茶 杯發呆。「什麼時候修得好?你估要多少錢?」   「等零件來,很快。」黑叔報了價錢,喪門呼吸滯了下,與他們昨天收到 的白包金額一模一樣。「趁今嘛,跟你借一下安呆仔。安安、安安,回魂喔, 阿叔有小事麻煩你啦!」   「右邊那台卡車。」陸祈安往吸管用力吹氣,換得爆開的紅茶,喪門就要 發火。「呃,喪門,就是昨天撞死那孩子的車。」   黑叔事不宜遲,打電話報警。   「昨天車廠一口氣來了三台車,然後機器就一個一個故障去,我想是裡頭 有問題,但又不知道是哪個夭壽鬼。阿門,你就別再掐安仔的脖子了。」   「沒事,我只是壓力大。」喪門打完,有比較神清氣爽一些。「黑叔,你 先去忙,不用招待我們了。」   等車行老闆離開,喪門先把陸祈安挑出來的肉鬆塞回飯糰裡面,要他全部 吃下去,再詢問他事情來龍去脈。   「說吧,一定要說到我聽得懂才行。」   「喪門,不是有『地盤』這個說法麼?昨晚我站在它們的地盤上,收了錢 ,於是它們以為我受託來除去他們,便決定下手為強。」   「祈安,我不知道收錢會壞你規矩,對不起。」   「那你回去別打我的頭。」陸祈安小心覷著他的臉,雖然還有點痛,但喪 門不是真心責怪飛踢的意外。「它們沿路煽動其它的伙伴,說我打算斬草除根 ,希望大家能同心協力來解決我。小心藏匿成在別的車裡,在河道上一口氣出 手,真是有勇有謀。」   喪門回想昨晚驚魂的一夜,還心有餘悸。   「而且它們連我衰弱的事都知道,很有意思。」陸祈安攤開十根手指,又 握回掌心,留下一指。「不及往日的一成,卻遭逢它們聲勢最為龐大的時節, 該怎麼辦呢?」   「避得開嗎?」   「它們不打算放過我,連你也惦記上心。」陸祈安看著喪門,目光款款。 「關係到你,我輕縱不得。大道無礙,你是我的惟一。」   喪門略略別過眼:「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陸祈安笑了起來:「所以它們死定了呢!」   道士說話習慣隱晦,好像告訴你詳解他會死一樣。喪門大部分時候都由著 他去,像現在,陸祈安只說一句「往西」,他就一直朝日落的方向開去,也不 知道目的地會不會是台灣海峽。   好在貨車最後停在一間廟前。   鄉下每個村里都供著廟宇,規模很難說,有的和居民經濟狀況完全不成正 比。   他們選中的這座廟可能還沒到祭祀大日,香火不太興旺,不過建築流露出 的莊嚴氣息倒是不輸喪門造訪過的名勝廟宇。穿過前堂到大廳,沒碰上香客, 只有一個在小院藤椅打盹的中年男人。   陸祈安做了止步的手勢,自個跨進正門殿裡,喪門站在外邊候著,這算是 他們多年培養來的默契,怕喪門進廟會沖到人家大神。   他透過壁雕的孔隙中探看裡頭的情形,陸祈安一走近那男人,男人就開始 夢囈、左右翻身,然後從藤椅暴起,兩眼瞪得老大。   「妖孽!」男人對他朋友破口大吼,聲音洩露出一絲驚恐。「喝!左右護 法速速來!」   陸祈安徒手朝空氣揮了兩下,男人踉蹌倒退兩步,道士笑容又可掬一些。   「大人,可否借令牌一用?」陸祈安客氣問道。   「哪間城隍你不去,偏要往我這殿闖?」男人握緊的兩顆拳頭,在陸祈安 面前平行揮舞,想打又不敢打。「唉喲喂,那麼遠招惹到的東西,跑來我這裡 鬧,是要衝啥伙?」   「大人,可否借令牌一用?」陸祈安像是跳針的音樂播放器,用同樣的口 吻重述一遍,完全不聽人家說話。   「娘喂,恁是安怎!不放過我是吧?誰叫你把地方神祇得罪光光,這次算 給你個教訓,不然等你好全又開始囂張。」男人聲調高亢起來,總算意識到他 是被祈求的那方,可以擺架子。   「大人,可否借令牌一用?」陸祈安站累了,所以正大光明坐下來。   「啊啊啊!」男人崩潰了,如喪門預想。   「哎,沒有點心麼?」陸祈安翻看茶几上的漆盒,只有幾個吃空的花生殼 。   「造孽呀,我當初寧願去輪迴也好過被你扶做城隍爺。」男人雙手搭在背 後,焦躁地來回踱步。「不行,道士是人做的,城隍是鬼當的,沒道理幫你屠 殺同胞,誰知你這老妖道是不是又在盤算什麼?」   「想必其中有些誤解。」陸祈安和緩開口,拂過眼前滑落的青絲。「陸某 無意破壞『交替』進行,現在眾鬼要由我來抵命。今個七月呀,大人。」   男人聽完這席話,嘴巴張張開開好一會,消化不良。   「我不信你。」男人沉重做下結論。「你連神都敢殺,比黑水溝還黑,哪 知道你是真的死到臨頭,還是藉機給公會下馬威?」   陸祈安垂下眼,笑而不語。   「不好意思,廁所哪邊走?」喪門看兩人對話中斷才現身打擾。   「哇啊啊!」不料男人放聲尖叫,神明廳久久繞著高分貝的餘音。「星君 大人,下官有失遠迎,望請尊駕恕罪!」   「別這樣,你嚇到我了。」喪門看到可以當他爹的大叔筆直跪下,趕緊把 人攙扶起來,可是對方依然誠惶誠恐。「祈安,想想辦法。」   「哎?」他朋友正從別人的茶几拿別人的茶來喝,沒大沒小。   「你、你這個混帳,連天頂這尊都敢弄下來,視三界何在!」男人指著陸 祈安的鼻子,手指顫抖不止,但都被無視過去。   陸祈安心滿足意放下茶杯,過來湊到喪門耳邊窸窸窣窣,喪門不懂為什麼 ,但還是照做。   「麻煩你把那個牌子借他,他會還你的。」喪門對男人開口說道,男人只 得掩面啜泣聲。   迫於淫威,男人爬上神明桌,把神像拱起,抽出底下的金牌子,哀莫大於 心死地交到陸家道士手上。   「你會遭報應,你一定會有報應的!」男人哭花整張臉。   「謝謝城隍大人!」陸祈安燦爛笑道。   喪門從一開始就覺得,兩方說話完全沒有交集。   他們走出廟門,從門口回望,男人又躺回藤椅安睡,像是什麼也沒發生過 。   回到車上,陸祈安燦爛笑道:「喪門,有你在真是太好了!」   「你才發現?沒有我,你早死在水溝邊了。」喪門不住揚起脣角。   沒有絲毫誇飾,陸祈安小時候被照顧得太好,生活能力缺乏,一不注意會 自己餓死自己。喪門想到這裡就能體會什麼是君子任重道遠,剛滿十八的他正 在肩負一條人命。   「現在還缺什麼?」喪門看友人拿著一張物品清單,給剛才拿到的金牌選 項用硃砂筆點上紅點。   「童子身。」陸祈安陷入思考的膠著狀態,隨口照單子唸出。   「什麼?」   「處男。」陸祈安不假思索地翻譯。   「幹嘛用省視的眼神看我?我是不是那個你會不知道?」   話說他們高中男校生活,難免對異性好奇,有同學趁自習課用班上投影機 播放帶來的「好東西」。當螢幕上一絲不掛的女演員叫得正高潮,陸祈安卻爆 出大笑,好氣氛被破壞殆盡。   回憶過往青澀事跡,喪門不禁感慨他當時何必替友人道歉,讓大家扛去資 源回收也是一樁美事。   「祈安,這次撞陰,你有把握嗎?」   陸祈安捲動手上的紙軸,唸唸有詞,「嗯啊啊」了三秒才反應喪門說了什 麼,輕鬆地擺擺手:「只是方法舊了點,幾個細節有些生疏,複習一會就行了 。」   「真的?」喪門指頭點著方向盤。   「其實隔了一千多年,我也差不多忘光了。」陸祈安歡樂笑著,一點也不 像就要大難當頭。「蓬萊和中原總是不一樣,有的地方也許不適用,如果能借 得一盞星燈……」   大道士又把話說到一半,這讓習慣追根究柢的喪門聽了非常焦躁:「然後 ?」   「喪門,你還是當處男就好。」陸祈安垂下眼,把紙捲收進衣襟。   「為什麼結論是這個!」喪門用力戳刺友人的腦袋,陸祈安唉唉叫著。   車行一會,喪門又道:「祈安,我還是覺得鬼抓人去死不合理。」   「喪門,『交替』自古行來已久,這是慣例,無論對錯。」   「既然知道不妥就要改進,你不是最討厭墨守成規?」喪門想起昨日哭得 悽慘的死者家屬,身為元兇的鬼應該去那戶人家磕頭謝罪,沒想到陸祈安會贊 成這種破事。   「我沒有認同這件事呀!」陸祈安一臉冤枉。   「祈安,說過多少次不要回應我內心的想法,別人會以為你是瘋子。」喪 門提醒友人。「總之,這說服不了我。」   「嗯。」陸祈安從口袋掏出一本舊書,是那種古代人常用的藍皮線裝書, 漫不經心地看著。   喪門又在大路上安靜行駛五分鐘,身旁只有寂寥的翻頁聲。   「祈安,這說服不了我。」喪門重述一遍。   「嗯。」陸祈安忙著給書寫註解,新的筆跡和斑駁的原文一模一樣。   於是,喪門放開方向盤,不顧交通安全去掐陸祈安的脖子。   「我都說我聽不懂了,你這個該死的臭道士還賣什麼關子!快把前因後果 解釋給我明白,聽見沒有!」   書掉了,筆掉了,陸大師在副駕駛座上揮舞兩隻求救的手臂:「呃啊啊, 喪門前面前面!」   喪門及時煞車,及時停在路上排改裝機車前,技術高超,沒有撞歪半台車 尾。他聞見一股血味,又聽見幼犬的嗚鳴,引頸望去,十幾個少年圍著一隻小 黑狗,以弄痛牠哭叫取樂。   陸祈安二話不說跳下車,推開人牆把狗抱起。小黑狗傷得很重,染得他白 衫一片鮮紅。   不良少年開始叫囂,這時,喪門也跟著下車,隨手帶著一把十公斤的大榔 頭,眾人瞬間噤聲。   「他真的會打人喔。」陸祈安好意提醒,但小混混還是仗著人多勢眾,朝 大帥哥撲了上去。   世間太多殘酷不仁,應以慈悲為懷,所以喪門沒動真格砸破他們腦袋,只 希望他們能記取眾生平等的教訓。   喪門挺直站在橫倒一片的小混混之間,嚴肅道:「人必須吃食其他生物才 能活下來,是生命的原罪,不應該再增加萬物的苦痛,明白了嗎?」   「神經病!」他們扶著鼻青臉腫的彼此,騎車逃逸。   喪門過去探看陸祈安懷中的小黑犬,身上的傷全不見了,毛皮復歸完好, 活力十足地蹭得陸祈安嗤嗤笑,只餘那身血衣證實牠曾經遭受人為傷害。   他們帶狗回到車上,喪門還沒提醒,陸祈安就把染紅的T恤脫了,換上出 任務用的道袍。   「救命之恩,就拿這個付清,汝之意何為?」陸祈安對著小狗晃晃血衣, 喪門不明究理。   小黑狗順著友人的話「汪」了聲,精神奕奕。   「黑狗血,得矣。」陸祈安握著硃砂筆,鄭重在清單打上紅勾。   喪門把小黑狗送到認識的殯儀館安置,驅車前往昨晚案發地點。   開工前,他們選擇在臨近村子填飽肚子,由於時間不早了,小吃店只有他 們這組客人,老闆娘好奇地省視兩個男孩子,端湯過來順便搭話。   基本上,陸祈安只要是「無緣」之人,半個字也不會開口,交際的擔子就 這麼落在喪門頭上。   老闆娘連續誇了他們「小帥哥」三分鐘後,喪門才有機會和她詢問那座斷 橋的事。根據老闆娘的說法,當地人都會避免到斷橋附近,不得已也會挑大白 天日頭正大的時候。   「那橋很久了,我嫁來已經在,不知道請過多少法師,但就是消不去那裡 的煞氣,政府也不敢拆。每年七月都會有幾台車墜河,好像吸人來這裡死一樣 ,很邪門。你們等下走,記得繞道啊!」   老闆娘說完,趕著看八點檔,喪門謝過。   「祈安,這也是交替的一種嗎?」   陸祈安張著眼睛發呆,咬著筷子要掉不掉,喪門踢了他膝蓋,大道士才幽 幽轉醒。   「喪門,七月何為鬼月?」   「我以為和佛家盂蘭盆會有關,起源目連救母。七月開鬼門,讓地獄無盡 受難的亡魂有喘息的機會。」   「既然感念為善,人為布施者,何需懼怕?」   「因為民俗流變嗎?七月是為亡魂普渡的日子,輾轉冠上鬼的名目。後人 一聽見鬼,心裡自然迴避,使得原本被憐憫的鬼躍居主導地位。」喪門試著對 陸祈安的問題提出合理的假設。   「那麼,為何非得是七月?若說源於釋教,梵地古曆法有別於中原。」   「禮俗出自佛經,而時間點是漢人政權定下的?」   「然而,為什麼是七月?」   喪門被問倒了,見陸祈安脣邊那抹笑意才知道他發問不是不解,而是像師 長循循善誘,引領他認知那個世界。   「祈安,為什麼?」   「興許七月本就是鬼月。」   「你是說形成的原因不是風俗累變,而是客觀存在的事實?」   陸祈安從袖口掏出剛才在車上殷勤翻看的古冊,喃喃低語:「泰山下,有 鬼之國,此『鬼』類人死之『鬼』,後遂不分。七月出,以人為偶,民多擾, 惡之。」   「什麼意思?」   「自古冥府有兩處說法,一在陰曹酆都,另一是泰山地府。」陸祈安手指 往上一點,往右一點,知道這人方向感有多爛的喪門還是憑自己印象來定位他 口中兩個地方。「異世鬼之國度,相傳在東嶽泰山的下方。鬼國的子民看起來 人模人樣卻沒有形體,陰曆七月出陽世,與人交替,百姓深感困擾,皇帝便下 詔,滅鬼國。」   故事說得輕描淡寫,但喪門還是抓住「滅國」這個驚悚的點。   「真的滅了?」   「滅了。」陸祈安笑了下,喪門提醒他不可以幸災樂禍。「兩邊的鬼本質 有些不同,陰曹不想收也收不下,失去居所的它們只能流連在人間暗處,找機 會竄奪人的位置,某方面來說也算報仇。雖然後來鬼都混在一起了,但交替就 成了輪迴中的特例。」   「怎麼這樣?」   「喪門,你覺得它們可憐麼?」   「當然,想想櫻花鉤吻鮭。」   「可是它們現在要殺了我們。」陸祈安把玩手中的竹筷,讓筷子上下規律 擺動。「就算我們死了也無處申冤,不停徘徊在暗無天日的角落,感覺不到光 和熱,一片死寂,你看不到盡頭,也永遠沒有出口……」   陰風陣陣,好像有什麼隨著他朋友的話圍繞過來,喪門豎起寒毛,渾身僵 硬。   「嚇到你了吧,呵呵!」陸祈安噗嗤笑道,喪門作勢抽起板凳。「好嘛, 不要緊的,一切有我在。既然千年前殺得了它們,現在也一定沒問題!」   「祈安,可是你生病還沒好全,不要太勉強自己。」   陸祈安微笑,他的笑容沒有許諾的意思,只是讓喪門安心。   喪門略略收拾餐具,帶著飽食的道士上車,駛往橋頭。   就定點下車,喪門脫下陸祈安披掛的運動外套,理了理他道袍的衣襟,除 此之外,沒有他能幫上忙的地方。   整理完,喪門看陸祈安一雙透明眼珠凝視著他,他臉上沒菜渣才對。   「星星。」陸祈安以充滿情感的口吻呼喚道。   「怎麼了?」喪門不覺得現在是撒嬌的時機。   陸祈安在胸前做出捧花的手勢,再將雙手攤向他面前。喪門看了好久也看 不出一個所以然,直到陸祈安從指間抽出火柴,劃過指尖點火,他才「見到」 友人手中的東西,是盞琉璃小燈。   只是燭光亮度不足,如螢火般,快熄滅似地,喪門直覺這盞明燈非常重要 。   「你拿著,站在這兒別動。」陸祈安撿了根樹枝,低身在喪門腳邊劃了一 圓小圈,再加上幾個方形,逐次地把圖形擴展成繁複的法陣。   喪門捧燈站立,張望他們所在的地方。明明是燥熱的孟秋,從橋下竄上的 溼氣卻陰寒刺骨,河水激泠作響,聽來像是從某種生物空腔發出的咄咄聲,彷 彿鬼在哭嚎。   喪門不知道這是哪來的念頭,只覺得橋下的聲音非常痛苦。   「喪門,不要聽、不要看,想著開心的事。」陸祈安輕聲囑咐,轉過身, 曳著青袍長襬,一步步往橋中央走去。   「祈安……」   陸祈安回眸一笑,那雙陽光下燦爛的眸子,竟和可怖的環境融在一塊,幽 光微微。   一時間,喪門還以為眼中的友人,已經不是活人。   「陸某也就一條賤命,並不稀罕賠給它們。」   「笨蛋,別亂說話!」喪門總覺得那場大病之後,陸祈安對於生活總顯得 意興闌珊。   「可是呢,這群無知之徒竟然斗膽把主意打到你身上,不稍稍懲處怎麼行 可以?」   陸祈安雙手一拍清響,隨即,十指竄起萬丈煙火,從橋上往河道四散開來 。   喪門透過手中的明燈望去,水泥橋下密密麻麻爬滿黑色的物體,貪婪看著 落入河水的煙花,再順著煙花的軌跡望向橋中的那個人。   陸祈安拍拍胸口,露出一抹媚惑眾生的笑靨。   「這兒,有一個位置呢!」   話沒完,群鬼萬舞,黑色踐踏著黑色,瘋狂湧上橋面,四面八方,伸出黑 黝的上肢,抓扯陸祈安身上的袍子,衣襟被狂暴撕裂,袒露出胸膛,鬼手不約 而同撫上他左半邊微微起伏的胸口。   而陸祈安只是合著眼笑,任憑自己的皮肉被啃咬出血花。   一片黑漆染上艷麗的紅色,有種令人目不轉睛的美感,而喪門不在意破壞 這片混亂又醜惡的美景,他只想把不要命的朋友叫回來,可是雙腳卻被法陣牢 實固定在原地,動彈不得。   「陸祈安!」喪門厲聲大吼,違背夜時不能喚名的禁忌。   鮮紅的血液從那張蒼白的臉龐淌下,血腥味引得黑暗更加癲狂,其餘伏在 河底伺機而動的鬼物再也忍受不住,全數攀爬上來。   它們不是不怕天地法則,實在是這個人類的味道,太過鮮美。   橋底碩大的鬼物爬上橋面,鬼手揮舞,把啃咬道士的小鬼們一把捏碎,將 自個猙獰、沒有五官平面的頭顱迎向陸祈安,然後一口咬下。   喪門眼睜睜看著那人的四肢和頭顱活生生被分食開來,只剩下一團血肉模 糊的軀殼在地上抽動幾下,不一會,也就不動了。   烏雲散去,從雲層露出的星子映著河水點點明亮,讓這個夜有了可以真正 視物的光源。他緊盯著橋上的屍首,不對勁,那個不是死人,也絕不是他的好 友,他認得出來。   大鬼和周圍的小鬼們開始嗆水似的咳嗽,試圖把吞下腹的美食嘔出。橋上 屍體在星光下化成撕爛的血衣,它們攻擊的對象從來不是陸祈安這個人類。   清靈的笑聲響起,喪門順著聲音望去,發現他的道士友人好端端坐在半身 高的橋杆上,星藍道袍不染塵埃,根本毫髮未傷。   陸祈安從左手虎口抽出一把青紫古劍,往星月的夜空高舉過頭,呢喃咒文 。   鬼魅察覺將至的災難,往四方飛竄,但無論它們怎麼逃,都越不過斷橋的 界線,好似有看不見的遮罩攔住它們,一張張淒厲的鬼臉推擠成黑色的面。   喪門聽見髮絲發出嗤嗤靜電,眨眼間,霹靂電光,隨咒召喚而來,轟隆巨 響,雷鎚砸落。數百道雷電形成緊密的網絡,齊齊刷下,金色、青色、紫色閃 動不絕,把黑夜刷成斑斕的彩布。   鬼群被電光打出窟窿,一道光鑿出一個中空的洞,無法閃躲,怎麼逃都是 徒然,天羅地網,沒有半處空隙,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存在,消滅殆盡。   陸祈安恬適坐在落雷的中心點,笑看這片世間煉獄。   「祈安。」   「哎?」   「已經夠了,它們不敢再接近你了,就到此為止吧?」喪門捧著明燈的雙 手不自主發抖,不全然是害怕的情緒。   「你還要人世活很久,我要永絕後患。」   「枉費你念自然組,用人類的利害來控制物種存亡的自大心態有多不可取 ,你難道不明白嗎?」   「喪門,我興趣不是理科。」   「高中三年都過了,大學都放榜了,你現在才來抱怨有什麼用!」從以前 到現在,兩人升學的志願卡都是喪門一個人填的。「你根本不怕鬼,你想除掉 它們都是我的緣故,我知道,所以,我認為,已經夠了。」   陸祈安收起輕佻的笑容,無奈地聽進喪門的說情。   「祈安,網開一面。」   「唉。」   喪門不希望今日變成陸祈安日後的罪過,不希望他留下酷厲無情的惡名。   「喪門,我早就不差這一件了……好吧、好吧!」陸祈安揮下左邊的袍袖 ,讓西方的雷電略為緩下,殘存下來的鬼物便從這個缺口逃離棲身的河床。   鬼哭和雷響全都靜下,天地再也沒有其它,惟橋上兩人遙相對望。   陸祈安拍拍身上殘餘的電光,從橋杆躍下,輕步回到喪門身邊。就在此時 ,一隻屬於女性的雪白手臂,從橋下穿透橋面,攫住陸祈安腳踝,他本來就不 是平衡感多好的人,頓時摔得五體投地。   喪門聽見極盡怨恨的咆哮聲──終於讓我等到你了!   陸祈安撐起雙肘,陷入思索好一陣子,才露出大事不妙的乾笑表情。   「東嶽?」   「你竟然把我封在蓬萊溪底的事也忘了,想必滅了鬼國在你心底也算不上 什麼大事,陸大天師!」   女聲就像快把牙齦咬出血來的狠厲,陸祈安哎哎叫著。   「祈安,怎麼了?」喪門手中照出鬼形的小燈忽明忽滅,讓他又變回異世 界的睜眼瞎子。   陸祈安比出噤聲手勢,半路殺出的隱藏魔王由他來交涉。   「這次你落到我手上,就別想再走,郎君!」女鬼柔荑般的雙手纏繞住陸 祈安雙腿,如巨蟒勒緊獵物不放。   喪門從零星字眼推斷,找上門的女鬼可能是陸祈安前女友。   「君上,其實當初我倆沒拜過天地。」   「那種虛禮不重要,我把你的魂吞了,我倆就能永遠廝守。」   「君上,都因美色亡國了,為何還執迷不悟?」陸祈安撫著腰上那雙鬼手 ,像個正人君子嘆息,但他就是那枚傾國禍水。   女鬼還記得當年佔有這男人是多麼地快樂,像得了醇酒的酒鬼,越飲越是 飢渴,任由他以相愛的名義予取予求,就為搏得他展顏一笑,讓他像個孩子欣 喜吻她,進而求歡交纏,曾令她三日沒走下御榻,將政事置之枕旁,只願張開 雙足承受他的愛意,聽他在她身上呻吟喘息。   她想聽曲,他唱到咳血也不休止;她想看他的真心,他就剜出心捧上,死 心塌地,她以為這就是愛。   直到城破國滅,他拖著血劍逼她退位,不從,就一劍劍將她斬落寶座,連 著頭皮拔下她頂上的王冠,細細親吻她冠上裝飾的星隕石,她才發現過去那些 迷戀的眼神從不屬於自己。   「執迷不悟的是誰?你以為把星石拼回來,那一位就會既往不咎,還當你 是那個美好溫柔的小人兒?」   陸祈安沒有回應,沒有回頭去看喪門的臉。   「愛你的、你愛的都不復存在,就算你弒殺本命星君,掙扎千年也改變不 得,結果惟有毀滅!你就是一條爛命,到死都只有自己一個!」   陸祈安呼口長息:「妳和太歲真像,一起性就咄咄逼人。」   女子最痛恨與別的女子放在一塊比拼,細白的雙手蠻橫貫入他身子裡,感 受得到肉體痛苦的顫動,裡頭卻空無一物。   「你的魂魄呢!」   「寄放去了。」   陸祈安拿出預備好的血衣,蓋下女鬼。就像西方神話中英雄的後腳跟,他 也是從枕邊套出鬼君的罩門,輾轉變成後世對付惡鬼的利器。   「君上,恐怕得委屈您一些時候,陸某會重新找個收容您的處所。」   「你敢收我!」女鬼嘶聲怒吼,無奈被黑狗血壓制在地。   「說實在,陸某還沒什麼不敢的事。」   陸祈安從寬袖抽出一把舊紙傘,攤開來,傘面往己方一收,再將巧取豪奪 的城隍令牌掛上傘尖。等女鬼在傘中情緒緩過,回過神想到自己一開始就直接 出手,以鬼君強大的力量贏面十足,也已無力回天。   等空氣中無形的壓力消弭後,喪門緊繃的神經才鬆懈下來,雙手早已淌滿 汗水。經過剛才一役,手上的明燈似乎又黯淡幾分,好比陸祈安幾無血色的臉 。   「祈安,它要是熄了該怎麼辦?」   「你朝它吹口氣看看。」陸祈安微笑鼓勵。   喪門聞言照做,可他一吹,燭火晃蕩,差一點就熄滅了。   「喪門,死在你手上也算不錯。」陸祈安捂住胸口,隨即癱倒在地。   喪門聽父親說過,道士有種叫命燈的東西,修道者把魂煉成燈芯、以性命 為火,再看向手中這盞小燈……   「陸祈安!」   「鬧著你玩嘛!」陸祈安爬著過去,總算來到兩人觸手可及的距離。   「你快解開這個鬼陣法,我一定要揍人,絕對要!」   陸祈安不敢照做,現在放喪門出來,他今晚不可能好過,比滿河鬼魅都還 要恐怖。   喪門意識到自己捧著的是陸祈安的生命,清眸滿是戒慎恐懼,蹲下身把明 燈圈進懷中,不敢讓一點小風滲進去。   「喪門。」陸祈安輕聲喚著。   他只是抱得更緊,整個人都在發抖,就算陸祈安解了陣,把命燈收回體內 ,也沒有冷靜一點。   「對不起,嚇著你了。」   喪門克制不住滿面淚水,哽咽吼道:「你走開!」   陸祈安沒有退走,伸手抱住他,明白只有碰觸才能讓他安心。   「你不要再胡鬧了,跟我安分去唸書,什麼鬼呀、妖怪都不要管了,平平 凡凡地過日子……祈安、祈安,你答應我好不好?」   喪門貼著陸祈安耳畔哭求,毫無保留讓他感受他的心意,必須先撕裂他的 心肝才容許他拒絕。   「你別哭了,天底下,我就怕你哭。」陸祈安嗓子輕顫,撫住喪門後腦, 兩人維持擁抱的姿勢。「好吧,等你厭膩了,我再回頭去做大道士。」   「所以只要我一直喜歡下去,你就不會離開嗎?」   陸祈安無奈笑了笑:「你會吃上苦頭的。」   喪門隔天抽空到監理站考駕照,監考官正巧是城隍廟的廟公,見了他們眼 珠一翻,上身搖晃起來,再次起乩,兇惡指著陸祈安鼻頭,大吼七月才初二就 讓他收足一整年的鬼屍,真正是世間禍害。   「真的很抱歉。」喪門躬身道歉,陸祈安只用一個哈欠回應夜間的城主。   「星君大人,別別別,您這樣會折煞小神,真的會折成兩半啊!」城隍監 考官尖叫不止。   喪門筆試的時候,陸祈安也坐在隔壁桌陪寫卷子;接著路考,喪門架式十 足坐上熟悉不過的駕駛座,陸祈安躺在後座睡大覺,城隍監考官咬牙切齒。   「大人,您手臂怎麼都是腫包?」監考官把項目全評為滿分,堆著恭順的 笑容向喪門獻殷勤。   「蚊蟲咬的,昨夜我們露宿外頭,沒噴防蚊液。」   監考官看向後頭好夢正酣的陸祈安,裸露出來的肌膚依然細皮嫰肉,總不 會蟲子認得出這是披著人皮的妖魔,一肚子壞水,咬不得。   喪門有些不好意思,他昨晚情緒一爆發,也不管荒郊野外,抱著陸祈安哭 到睡著,合眼前只記得把友人的臉和手收攏入懷,袒著自己臂膀餵飽蚊子。   監考官聽著昨日派去監看的小鬼打小報告,得知喪門獻肉始末,連罵三聲 夭壽,紅顏禍水!   試畢,喪門順利拿到駕照,陸祈安也靠恐嚇威脅拿到一張,監考官拜託喪 門為了交通安全,千萬別讓那傢伙開車上路。   喪門應承下來,反正他們去哪都在一塊,副駕駛座就是陸祈安的寶座。沒 想到一到停車場,陸祈安就興致勃勃吵著要當司機,喪門拗不過他的笑臉── 今早醒來之後,陸祈安又回到病前的開朗,讓喪門不由得心軟。   「發財君,出發!」   陸祈安踩下油門,手指在方向盤敲打節拍,小貨車扭出八字舞步,完全不 符合一台車該有的機械力學。   貨車飛馳出監理站大門,當喪門發現車輪沒在馬路上跑的時候,就知道今 天不會善終。   「祈安!」   小貨車筆直撞進街角預售屋的大型廣告看板,牢實卡進板子裡,離地三尺 ,整台車像是翹翹板前後擺動。   喪門掐住陸祈安的脖子搖:「我車才修好多久?你這個窮道士哪有錢賠我 ?從你給它亂取名字我就該發現了,當你家的財產是吧?把你剁成四塊寄出去 看你兄弟會不會來贖你!」   「對不起嘛!」   他們狼狽下車,被警方當作危險分子包圍起來,所幸負責的是前日遇見的 老警官,先告知他們肇事逃逸的兇嫌已經抓到了,再問他們怎麼會鬧出這麼荒 唐的車禍?   喪門艱難地向老警官撒謊,求一個無罪釋放:「我們……遇上捉交替。」 <交替.完> -- 這是舊文新修,以此應景。 http://woodsgreen.pixnet.net/blog -- ※ 文章網址: http://www.ptt.cc/bbs/marvel/M.1405177412.A.7BB.html
pandahsien:PUSH 07/13 00:07
dorara0124:夏天哥哥!!! 07/13 00:39
hmhuang:推 07/13 00:51
seavon:好好看啊! 07/13 01:21
marchflower:超愛夏天哥哥!!! 07/13 01:31
MelonChou:推~~一直喜歡就不會離開>///< 07/13 01:33
能拉得住大道士的,大概也只有純粹的感情了
imirror:是星星跟道士的愛情故事XD 07/13 01:49
星星的故事,所以閃光文無誤
loveshih:推推 07/13 10:35
midd:請問喪門是男的嗎? 07/13 12:37
再次拜請夏天哥哥: http://images.plurk.com/2o6kQT3I6JyDuL10l17KRf.jpg
mazmaitag56:推! 07/13 15:13
BEMATURE:好長 滿足 07/13 15:21
vitahsu:推 07/13 16:12
rita1980:love~~~~ 07/13 17:24
PolinHuang:推~~好好看 07/13 18:05
shinshow:樓上m大,喪門男性無誤喔! 07/13 20:18
感恩代回~
midd:感謝s大解答 所以喪門跟陸先生...? 07/13 20:21
夏天哥哥和祈安大師怎麼了?(歪頭)
IBERIC:好好看!! 07/14 00:38
leon996g:要不是我同事是男生 我真的會以為他就是林綠大大 因為問 07/14 00:41
leon996g:過我們捉迷藏躲過最難找的地方是哪裡? 他說他躲過最難 07/14 00:41
leon996g:找的地方就是棺材裡面(小時候家裡是開葬儀社的 ) 我當 07/14 00:41
leon996g:時超想問他是不是喪門大大!! 07/14 00:41
你同事好有趣喔!! 可以寫經驗文跟大家分享啊!
sheeplus:推! 07/14 01:11
amy54061:我還是喜歡喪門跟福德對XD 07/14 02:36
我沒拆過CP啦!
baxk4lzoq:真會說故事 07/14 10:06
謝謝~(提裙)
joey0615:所以是男男?(重點誤 好看 大推 07/15 00:49
NO,是基友
marchflower:福德雖然也很配但終究還是眾人眼中的砲灰啊啊啊!!!大 07/15 05:44
marchflower:家都愛看喪門蚻閬w 07/15 05:44
被稱作炮灰仍迄立不搖!
sexyWitch:好愛這對閃光情侶!!阿福註定是用來掩人耳目的 07/15 11:04
別這樣,這部的天命不是用在炮灰身上
ptter56:意猶未盡! 07/15 14:14
phages:大道士是天然禍水;星星是禍水罩門~絕配! 07/16 15:04
chuu0134:洋蔥.. 07/24 23:29
hoyo123: 一直喜歡就不會離開 02/23 00: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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