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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家的隔壁住了一個很奇怪的大嬸,媽媽叮囑我不要去和她說話,連打招呼或對上眼都
不行。
「記得媽媽跟你說過虎姑婆的故事嗎?不聽話的小孩子會被壞老虎精勾引,燉成湯吃乾抹
淨。」媽媽一面說一面拉住我的手放在嘴邊,發出咖滋咖滋可怕的咀嚼的聲音。
我從此非常害怕別人吃東西的聲音,不論是牙齒撕咬碰撞的咖咖聲,或是吞嚥的咕嚕咕嚕
,都是讓我喪失理智的開啟點。
「小玫阿,媽媽講話到底有沒有在聽?」媽媽抓著我的身體猛烈搖晃,但是我的視線早已
情不自禁漂移到了電梯前面。
「叮」的一聲,電梯的門打開了,隔壁家的大嬸身穿舊樣式的碎花長袖棉襖,一手提著傳
統市場買來的蔬菜,另一手牽著一個我從來也沒見過的小男孩,緩緩朝我們的方向走來。
我看著她目不轉睛,直到擦身而過,薄薄的塑膠袋輕輕碰到了我身上,裡面有幾個洋蔥,
紅蘿蔔,青花菜和玉米。
都是我不喜歡吃的東西。
「但是煮成湯的話應該味道還不錯吧?」我的腦子裡居然浮現這樣的念頭。
甩甩頭,我的眼睛對上了這個乖乖跟隨大嬸走的陌生小男孩,三四歲的年紀,白白胖胖,
頭上戴著老虎樣式的瓜皮帽,身上是紅色的嶄新背心,看起來被打扮得漂漂亮亮,本來該
是開開心心跟父母到處跑親戚,怎麼就被大嬸拐來了呢?
今年是大年初一,明朗的陽光照進老舊公寓的窗戶也變得髒髒舊舊,我想起了在這個通風
隔音都不好的古老建築裡,每隔一段時間我就會在半夜被廚具敲打的噪音吵醒,然後聞到
一陣非常濃郁的肉香。每當那個時候我都會輾轉難眠,努力壓制洶湧澎湃的飢餓感,吞嚥
不斷分泌的口水抱著被胃酸侵蝕的肚子咬牙切齒到天亮。
今天晚上,隔壁又會再次傳來神秘又美味的聲音和氣味吧?
我低頭不敢再多看大嬸,隨著身後鐵門開啟又關閉,媽媽也把我一把揣入門內,不讓我在
外面再多作流連。
「媽媽,那個小男孩會被煮掉嗎?」坐在客廳的破沙發上我一邊用手指偷偷摳著扶手上的
破洞,一面問著忙著把發臭的內臟和雞頭塞進冰箱的媽媽。
「小孩子有耳無嘴,不要亂看,看到了也不要胡亂問。」媽媽安置好食物便隨手拿了一條
髒抹布擦拭著地板上的血漬。幾隻大膽的綠頭蒼蠅嗡嗡在她頭上飛來飛去,一下子就被捏
死在牆壁上。
小孩子,小孩子。我已經八歲了,正常家庭的小孩早就是二年級的年紀,不小了。生氣媽
媽搪塞的態度,我嘟著嘴回到房間躺在床上,隔著鐵窗望向戶外,那裡萬家燈火,家家戶
戶都很熱鬧,哪像我們家,冷冷清清的,鄰居都很奇怪。
「小玫,不要睡太久,不然晚上睡不著。一個小時後出來吃飯。」媽媽在外面嘮嘮叨叨,
我用力翻了個身把薄薄的床板弄得嘎嘎響以表示不滿。
「乖,乖,小朋友不哭不哭,等一下你的新爸爸媽媽就會來帶你。」大嬸的聲音透過夾板
的牆壁傳進來,我好奇地豎起耳朵仔細聽。
「不要,不要,我要回家。」小男孩哭鬧,兩個人溝通無效。
「乖,乖,噓噓,不要哭,看阿姨送你老虎娃娃好不好?今年是虎年,看這小老虎多可愛
,你要不要摸摸它?」
「哇,不要,老虎很可怕,虎姑婆,媽媽說虎姑婆會把小朋友吃掉。」不哄還好,現在小
男孩哭得更大聲了。我把臉藏在枕頭下笑出聲來。虎姑婆?果然天底下媽媽嚇小孩的方法
都一樣。用老虎來安慰小孩?這個大嬸根本不懂得和小孩的相處之道。
「咚咚咚。」牆壁的另一側傳來沉重的赤腳在地上行走的聲音。
「五、四、三、二、一。」我在心裡默數。果不其然另一邊鄰居的房門打開,中氣十足的
男人扯著嗓子咒罵。「吵吵吵,吵死了,不會管就不要總帶小孩回家,吵得人頭疼不能睡
覺。」
「哇,救……」男孩似乎才明白過來自己被綁架,開口求救一半就被摀住嘴巴。
框啷框啷鐵器碰撞的聲音響起,大嬸看來等不到天黑,氣急敗壞燒起水來。
樓下狹小的防火巷內傳來細碎的腳步聲,一男一女竊竊私語正往我們的公寓方向走來。
「天師,歹勢啦大過年的要你來收妖怪,但是這家我看很久了,您也知道有年歲的地方就
容易躲髒東西,我身為里長也很困擾。」女人說道。
「里長喔,不是我在說,這公寓怎麼看起來像廢墟,政府不是在搞都更?怎麼沒來這裡規
劃?」被稱為天師的男人操著一口道地的台灣國語。
「哎呀,我也想,但是……」里長刻意壓低了聲音還是被我聽得一清二楚。「這裡的住戶
不好搞阿。」
一輛汽車風馳電掣的開入狹小的巷弄,尖銳的剎車停在公寓門口。「砰砰。」兩個人走出
車子,用力把門甩上像是跟車有仇一樣。
「哎呀哎呀,里長好,新年快樂,新年發財。」粗曠的男聲充滿了虛情假意。「大年初一
還來巡視街坊,辛苦辛苦。」
四個人的腳步聲魚貫進了公寓,電梯「叮」的一聲到了樓下。又「叮」了一聲,開啟在我
們家的樓層。
「砰砰砰」兩個大漢敲響了大嬸的大門,另外兩個腳步停到了另一邊鄰居的房前。「這戶
?」天師問。「騷味很重阿,」他用力吸著鼻子,滑溜溜的說話方式讓我渾身都起雞皮疙
瘩。「莫不是隻千年的老狐狸妖。」
「呀」的一聲左右兩邊鄰居的門同時開了。「阿。」男孩和男人的慘叫重疊在一起。
「殺……殺人啦。」男人的房間裡傳出拖曳身體前進的摩擦聲,我能想像男人不知所措想
要逃命的驚恐樣子。尖銳的指甲搔刮牆壁的嘎滋響撓抓著我的腦門,我吞了吞口水,鼻尖
嗅到鮮血流淌的腥甜芬芳。
「天……天師,您說的狐狸精,死了怎麼沒有變回原形?」里長顫抖著嗓子詢問。
「妳不是說這戶百分之百是妖怪?」天師威嚴中帶著責備。
「可……可……會不會是弄錯了?」里長開始歇斯底里。
「不,不會弄錯,這裡妖氣沖天。妖怪善偽裝,死後硬是不顯形也是可能的事。」
「您說……您說可能是您也不確定?」
「胡說八道,你質疑我?」天師惱羞成怒。「妖給你收拾了,剩下的你自己處理,我很忙
的還有事要告辭了。」急促的腳步走向門口。
「啊啊,對對,這陳年公寓住的都是見不得光的底層蛆蛆,何時死的怎麼死的根本就不會
有人關心。」里長自言自語安慰自己,跟著天師後面離去。
平靜了好一陣子的大嬸的家裡這時傳來騷動,三個大人彷彿正手忙腳亂追著小男孩滿屋子
跑。
「小玫,媽媽出去一下拿晚餐,一會兒就回來。」媽媽一點都不在意外面的紛紛擾擾,開
了門就走出去。
也是,等我長大、見多識廣之後,自然也就不會對小小的風草動大驚小怪了。
「填飽肚子才是最要緊的事,管別人那麼多閒事作什麼?」這是每次我和媽媽說隔壁的男
人怎麼都不用出門,或是大嬸是不是人口販子的時候媽媽都會訓斥我的話。
我正有一點點又不敢太擔心的時候飛來橫禍就發生了。
「妖怪,納命來。」正等在電梯口的天師看到剛出門的媽媽就破口大罵。「騷味這麼重,
原來是你這個老虎妖。」
我驚覺不妙,弓身從床上彈起來,剛一個箭步衝到門口,正巧撞見大鬍子黃道袍的道士把
染血的桃花木劍穿刺過媽媽的胸膛。
我生氣極了,準備跳出去抓花那個大壞蛋的臉,不知哪跑出來一個冒失的小人球高速往我
的身上撞過來。我跟著小人一起跌倒在地上,眼冒金星,只見他頭上瓜皮帽上一雙塑膠老
虎眼睛直瞪著我瞧。
「救……救救。」小男孩趴在我身上顫抖像一團白拋拋的肥肉,我來不及掙扎起身,他身
後追趕的三個大人已經進了玄關,順便帶上了門。
「阿姐,這是買一送一嗎?正好今晚接洽的那戶人家說過想要一男一女,現在剛剛好湊
成一雙,喜氣洋洋。」走在最前頭的肌肉大叔左手臂上盤據一隻揚首長嘯的白色老虎。
真希望我長大也能那麼漂亮。
「我看看,讓我看清楚。我瞧著這可愛小女生好一陣子了,可她媽媽看得緊,要不然早拐
來賣個好價錢了,還需要你提醒?」大嬸從後面探出一顆腦袋。
趴在我身上黏巴達一樣的男孩發抖得更劇烈了,死閉著眼睛,牙齒打架著只能發出無意義
的咖滋咖滋響。
他失禁的一泡尿溫熱了我的褲襠。
我突然感慨,如果媽媽不在了,尋找食物這樣的差事我不就要自己來?
「填飽肚子最重要了阿。」雖然這樣說,媽媽還真不是這方面的能手。我們家一窮二白,
自從以前居住的森林被開發成什麼動物保育親子園區之後每天都在餓肚子,好不容易找到
這個龍蛇雜處的違建棲身,靠著媽媽市場裡討要來的下水骨骸度日。隔壁老阿姨時常烹煮
那些香味四溢的肉湯總是嚵得我口水直流,今天冤家路窄,這就成了我報復她的正當理由
。
「哎呀呀,本來清理一戶,現在變成兩戶。罷罷罷,反正都在旁邊,清潔公司來剛好凹個
折扣。等過完年再說。」
里長丟下一句感慨就乘著電梯離去,剛好錯過我大展身手的一場搏鬥。
與困獸同籠,送上嘴的肥肉哪能不收?
我嚼著香噴噴的新鮮手指頭,好心遞了一塊給還在抽抽搭搭的小男孩。
「喏,大年初一不吃飽飯,光哭就能活?」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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