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看到他了。太好了,那個討厭的女生不在,只有他一個人出來買東西。
鼓足了勇氣,羞怯的她才按耐住太快的心跳,「早、早安,伯先生。」
他深邃的眼神望著她,不發一語。但的確,被他注視著。魁梧高大的男人,卻有
這麼清澈的眼神。
英俊的救命恩人。
雖然只有一下下,他就錯身而過。她的臉紅卻久久不退…連偶發的手痛都不在意
了。
一年多前,她曾經被變態綁架,甚至被切斷了手腕。但是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除了「恐怖」這個印象,其他都模糊了。
印象最清楚的,就是伯先生抱著她,衝出起火燃燒的火場,甚至沒忘記將她斷掉
的手拿出來,所以醫生才保住她的左手。
喜歡他,好喜歡他。雖然他不會說話,但還是那麼的…喜歡他。
其實早就知道他和一個討厭的女生住在這個社區,常常看他推著輪椅,那個女生
幾乎不太跟他說話。被救之後,她開始關切的注意伯先生,對那個女生,越來越
討厭。
那是一個瘦弱的女生,大概十五六歲吧。自以為有氣質的梳著公主頭,出入都依
賴伯先生推輪椅,更過分的是,居然還抱她。
最過分的是,從來不說謝謝,那麼的自然而然。
她聽媽媽和鄰居閒談,說伯先生和那個女生姓氏不同,不知道是什麼關係。
一定是那個姓鍾的女生利用自己的腿疾纏著他、利用他。看就知道他是個溫柔的
人。
說不定連腿疾都是假的。
伯先生好可憐…那個女生真討厭。看,不過是跟伯先生打招呼而已,她還在陽台
一臉不善的監視,真令人憎惡。
終暮深思的看著進屋的伯爺,他對視線有反應,會回望,然後執行命令,將提袋
裡的放進冰箱。
難怪倖存者會紅著臉探頭探腦,伯爺真的像活人…可惜就是像而已。
沒有心跳,沒有呼吸。真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動。因為他不吃飯也不睡覺,沒有攝
取任何能源。憑手訣就能驅使…最接近他的形態就是殭屍。
但他能夠記住整組的命令,譬如「拿著紙條買東西回來分類放冰箱」,或者「搜
索死者驅趕到定位方便她命令役使」這類非常複雜的事情。
但連殭屍這種死者都會有悲傷、憤怒、渴望安眠的焦躁這類強烈的靈魂波動,伯
爺只剩下一些固定反應而已。
有很帥嗎?因為她的凝視而站在她面前待機的伯爺,目光也聚焦在她臉上。很仔
細的看了半天…看習慣了,也還好吧。
可是,終究是她的伯爺,祖輩之一。要怎麼對自己的阿公覺得帥到出奇啊…很難
吧。
人屍殊途。她有點頭痛那個倖存者的心思…要怎麼打消她不切實際的妄想?
最簡單的就是乾脆的搬家。但是一年多前的「罪犯」,並沒有消滅或遣返,而是
逃了。應付妖怪不是她的專長,那次伯爺和她差點就永眠了--而且還是四分五
裂狀態。
原本有機會殺了那隻妖怪。
到現在,她還不知道自己在聖母什麼,回頭救那個倖存者,害她和伯爺陷入極度
危險的險境。結果留了一個尾巴,害她不能搬家。
金魅這種精怪,非常頑固而執著。他早晚會回到這裡索取他的回報,是最適當的
擊殺點。若不先解決掉這隻妖怪,搬家後可能在任何地點任何時間被這隻超級記
恨的妖怪給反獵殺了。
反正…伯爺也沒辦法給她什麼回應。少女情懷總是詩…大家都知道,詩就是不切
實際,沒人能一輩子都在吟詩的。
牛鈴是在一個雨夜發狂似的響起。
猛然坐起的終暮一跤摔倒,趴在地上狼狽的掐手訣,讓伯爺快去看看。
就是這不爭氣的身子,所以狀況很危急時,她往往坐鎮大後方,省得礙手礙腳,
最後成為喊救命的戰犯女主角。她還不如閉上眼睛和伯爺共享視力,然後下達最
適切的命令,才是最佳解。
沒想到撲空。只看到被褥凌亂的空被窩,倖存者不知所蹤。更糟糕的是,她和伯
爺「斷線」了。
感覺不到他。像是他消失了一樣。
終暮的反應很快,但是她只來得及掐到指腹,右手已經帶著血花飛起。她終於了
解金魅是多麼記仇和狡猾,像個乾縮狒狒木乃伊的金魅發出粗糙嘶啞的狂笑,腋
下夾著昏迷的倖存者,另一隻手抓著一把菜刀…看起來好像是廚房的那一把。
從漢人還很稀少的時候,這隻古老的妖怪就是島民的夢魘。在路上丟棄閃亮亮的
玩意兒,拾取的人類會有一段時間運氣很好,甚至致富。但這隻精怪就會回來收
取本金和利息。
利息非常高,高到人類無法承受--運氣不好,全家都會被自己廚房的刀給剁碎
下鍋。運氣最好也得失去拾取財貨的那隻手。
「這不公平。」終暮痛得流下冷汗,「我哪隻手都沒撿過你的東西。」
「我就是公平…去死!」在收取應得利息和復仇間,金魅異常亢奮的選擇了復仇
。
難怪人家是存在久遠的古老妖怪,渡海來台的妖魔鬼怪拍馬不能及,並且看不到
車尾燈。瞧瞧人家多麼言簡意賅,不會死於廢話太長。
但是,知道被厲害妖怪整得伯爺和她都險些掛點,她還沒有絲毫準備,那簡直太
白癡了。
她猛然伸出左手,手心向天,在應該沒有死者的客廳,破門而入的是四只木箱裡
的骨頭,飛快的組成了四只髑髏,拿著刀劍槍棍四種武器。
「有用嗎有用嗎有用嗎!!來玩來玩來玩!!我吃肉你們死!」金魅不斷的支解
髑髏,碎裂成骨頭的髑髏又不斷重組。
其實也真的擋不了很久…畢竟都是普通的死者,能夠取得自願服役的死者已經不
容易,沒辦法挑挑揀揀了。
用右手殘餘的手肘支起來,飛得老遠的右手,還保留著血色…斷口處的鮮血,已
經流向孤零零的斷手,以血連接。
「好痛好痛…伯爺!快來啊!」終暮拋棄一直矜持的高傲和冷靜,滿溢淚花的喊
,斷裂的右手,手指顫動了一下,有些遲鈍的掐著手訣。
伯爺終於突破了金魅天生法術的鬼打牆,衝了進來。
倖存的少女,這時候才醒過來。看到的就是這樣靈異而超現實的場景,終於將她
壓抑而強迫遺忘的恐怖過往想了起來。
對,這是這隻妖怪,砍掉了她的左手,卻把她棄置在無人的地下室,很久,很久
。後來是那個女生和伯先生,來了。
她哭泣哀求,但那個女生的眼神好像死人一樣,表情一點變化也沒有。一定是想
拋下她不管吧?一定是的。要不是那個妖怪把女生的肚子砍了個大洞…他們也不
會留下來。
左手又好痛。縫合的地方,又開始痛了。
終於知道為什麼那麼討厭那個姓鍾的女生。好想吐…那個女生把她的左手,塞進
自己肚子上的傷口。
真的好想吐。
斬殺金魅。終暮非常疲倦。幾乎機關使盡,伯爺的威能外,又動用了好幾個備用
的髑髏死者才捕獲並斬殺。
現在誰要跟她爭稀有妖怪保護法她一定跟誰拼命。
剛剛放下心並且喘息,她的後背一涼,然後是火辣辣的劇痛。還沒理解發生什麼
事,伯爺已經將那個倖存者打飛了。
即使撞到牆壁,那個倖存者少女依舊緊緊的握著金魅從廚房偷出來的菜刀,緊咬
著牙關,溢著唾沫。
「那個妖怪,死了。」倖存者眼睛充滿血絲,受了過多的刺激而癲狂,「妳也去
死吧!妖怪!」
斷掉的右手還會動。還操縱可怕的髑髏。說不定,伯先生就是被她操縱。可怕的
妖魔鬼怪,不管妳是什麼,去死吧。
我要拯救伯先生。
倖存者少女咆哮的撲過來,揮舞著菜刀。卻被她暗戀的男子,反手抽昏過去。
早就知道,不該聖母。人類的神經如此脆弱。
當初她肚子開了個大洞,最後還是決定救人,就該知道會遭逢恩將仇報的命運。
只是多少還是震驚了一下。好像這類的事情總是習慣不了。
伯爺將倖存者扔回去,回來就撿起她的斷手,湊在斷腕處不動。
她知道,這樣就會接回去。至於為什麼,還不知情。
那時,倖存者的左手,已經快沒救了。不知道哪根筋不對,她將那只斷裂的左手
,插入腹上的傷口,的確長出肉芽,遠遠看好像肚子長出一隻手來。
明明知道會很痛。等倖存者送醫,她必須活生生扯下肉芽組織,將尚有生機的斷
手還回去。
「伯爺,我明明討厭人類。」滿身是血的她喃喃著。
伯爺當然不會回答她,只是扶接著右手的伯爺,動都沒有動。直到肉芽覆滿。
做了一個很逼真的夢,比現實還真實。她還差點沒分清楚哪邊是夢,哪邊是現實
。
但是,她根本沒離開房間,身上莫名其妙的腫痛瘀青,父母也認為她半夜掉下床
造成的。
看到那個討厭的女生,總會憶起逼真惡夢的妖異,非常不舒服。她寧可把目光投
向伯先生。
但是沒多久,他們倆就搬家了。
怎麼這樣?以後該去哪裡見伯先生?
偷偷地,她在牆角偷看搬家公司忙碌,希望再看一次伯先生。推著輪椅的伯先生
沒有回頭,卻是那個姓鍾的回頭了。
注視她的目光好冷漠,像是看什麼穢物。
真是個…討厭鬼。
但是,伯先生把那個姓鍾的抱上車,她吃力的調整姿勢,有點短的上衣被風吹起
,露出一點點雪白的腰。
倖存者少女,如墜冰窖,寒意迅速的從脊椎竄上來。
鍾姓女生的後腰,有一個巨大的環狀疤痕,不是結痂,更不是縫痕,宛如一個狹
窄的樹洞。或是更像是植物一般的…癒傷組織。
正是她「夢裡」,刺入的刀傷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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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子談鬼說狐,案牘勞形,窮經而皓首。然日漸虛耗,感來日無多。
一日泣於倫子曰,「吾墓望銘之『彼皆耗盡,再無所存』。」
倫子慨然應之,曰,「必銘『此人已乾』。」
--蝴說新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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