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的事情我記得不是很清楚,回憶起來只是一團混亂的黑暗。
能夠記起來的只是在一處明明日光燈明亮,卻覺得很暗的地方,阿公阿媽的照片
,阿兄哭得紅腫的眼睛和雪白的臉,又冷又累又睏,伏在阿兄的肩膀上。
因為阿兄在發抖,我只記得一下下的拍著他的背。
現在回憶起來,應該是讓他抱著。
那年我三歲,我阿兄十三。在那一年,阿公阿媽驟逝,到現在他們怎麼去世的,
親戚依舊緘口不談。
但是再多的我真想不起來,或許我就是個很薄情的孩子。出生以來都是阿公阿媽
撫養的,但他們過世我卻連一滴眼淚也沒掉。
倒是一直帶著我的菲傭瑪麗亞突然不做了,讓我哭鬧了幾天。
我開始記事就是跟著阿兄和阿姊相依為命。
至於我爸媽…我爸在大陸當台商養小三,我媽給人當小三順便在高雄幫那個人開
公司。但這都是我長很大了才知道的事情,上一輩的愛恨情仇還真不是我們能置
喙的,起碼他們也給錢養大了我們不是?
總之,一直在生命中缺席的爸媽不是重點,重點還是我阿兄。現在想想阿兄實在
太不容易,那時他才上國中,又當爸又當媽的將我養大。小的時候渾渾噩噩的不
理解,有陣子纏著他喊阿爸,讓他很是啼笑皆非。
我這輩子最感激的人就是他,最愛的人也是他。最想孝順的人,也還是他。
雖然他真有點神經質,一點風吹草動就會驚跳。但他真的把我保護得很好。
我阿姊…我很少看到她。印象裡她脾氣很不好,稀薄的童年記憶裡似乎還被她毒
打過。到我上幼幼班的時候,還不敢進她房間,雖然那時候她的房間已經不掛鎖
了。
阿公家是老公寓的一二樓,自己打通了個樓梯連接。後來才知道,阿公阿媽把一
樓當宮廟,曾經拜了許多神明,門口還有很大的香爐。在他們過世後這些都被我
爸處理掉了,最後只留下了公媽牌位。
二樓是住家,阿姊卻在一樓有個很小的房間,不跟我們住在樓上。
對太習以為常的事情,都感覺不到奇怪。我知道我阿姊很愛漂亮,有很多好看的
衣服。每天在洗衣籃都會看到她的衣服,而且都是阿兄在洗。洗完還要疊整齊,
然後下樓放在她房間的衣櫃裡,之後去公媽那邊敬香。
我也看過她吃過飯的碗,總是只吃了一兩口,很浪費。
偶爾在家裡,也會瞥見她跑去阿兄的房間,喊她是不會理我的。但她長得跟阿兄
一模一樣…果然雙胞胎就會長得一樣。
是的,阿姊是爸媽第一個孩子,和阿兄是雙胞胎。但個性真的差的很遠很遠,阿
兄那麼好,她卻那麼壞。
但也就這樣了,小孩子總是不會多想的。
記得是幼稚園中般的時候吧。我媽難得的回家了,我幫她開門,雖然害羞又膽怯
,終究是自己媽媽,說了幾句話發現她總是笑咪咪,我興奮的沒話找話,「我很
乖,阿兄很乖,」遲疑了一下,還是決定替阿姊說好話,「阿姊也很乖…」
我媽的臉色變了,可惜那時候我不懂看臉色。「什麼?什麼阿姊?」
「住樓下的阿姊。」當時的我莫名其妙,「公媽後面那邊…」
其實真的發生什麼事情,我真的不太清楚。我只知道耳邊巨響,好一陣子聽不到
什麼,臉很痛,一隻眼睛睜不開,好像隔著水聽聲音,明明知道很尖銳卻聽不懂
在說什麼。
等我清醒過來已經在阿兄懷裡,我媽打過我以後又拼命打我阿兄,不是阿兄護著
我應該還會被打幾個耳光。
正亂著的時候,廚房傳出霹哩啪啦的聲音。這我很熟悉,最少比像瘋婆子一樣的
媽媽還熟悉。
阿姊發脾氣的時候會亂摔碗碟。
突然大家都安靜下來,連罵個不停的媽媽都停了。日光燈閃爍幾下,突然黑下來
。
阿姊不高興的時候會關燈嚇人。
然後我媽突然搶了皮包就跑出去,一面跑一面喊,「不是我不是我!我不知道…
」
後來我病了一場,阿兄幫我收驚才好了。
我媽還是有再回來過,但是小孩還是有小孩的狡黠。從此我不曾在她面前提過阿
姊。但她也總是來去匆匆,不曾過夜。
終究還是知道阿姊是…「什麼」。
起因是在幼稚園和朋友拌嘴,小孩子總是喜歡攀比,比完爸媽比兄姊,阿兄沒話
說,就是那種標準的優等生,所謂「別人家的孩子」,每天送我上學放學,好得
不能再好的哥哥。
最後比姊姊,但我一說阿姊,就被別的朋友嘲笑,「妳根本沒有阿姊。」
明明有,怎麼可能沒有。吵到最後打起來,後來被老師分開,把我們都罵了一頓
。
來接我回家的阿兄無語了半天,臉色更蒼白,肩膀都垮下來。我看得害怕,最終
沒有再哭鬧。
現在想起來,那時候是怕連阿兄都不要我,就再也沒人要我了吧…只是小孩子總
是心裡明白卻說不出個所以然。
那時就是覺得委屈,很討厭被冤枉的感覺。我不想鬧阿兄,趁阿兄去買東西的時
候溜到阿姊的房間,決心要等她出來,然後帶她去給朋友們看--我真的有阿姊
。
等著很無聊,我翻看她的東西。
很多漂亮的衣服,但是從小嬰兒的到少女的,都收在衣櫃裡。梳妝台有梳子有髮
飾,有個很大的蝴蝶結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拿起來在鏡子前面,發現我不會梳
馬尾,想拿給阿兄幫我繫上。
踏出房間,我差點跌倒,轉頭回去看…
這是第一次,我正面看到阿姊。
她長得跟阿兄很像,但只是像而已。她趴在地上,歪著腦袋看我,嘴角幾乎咧到
耳根,有隻手很長很長,抓著我的足踝。
是嚇得跌倒還是被她拖倒,我已經想不起來。只知道尖叫哭泣的時候,阿兄從樓
上拼命跑下來抱住我,「不要這樣!她是妳妹妹,她也是妳阿妹啊!」
我只記得嚇得大哭,日光燈霹哩啪啦的發出破碎聲並且黑掉,拉下鐵捲門的一樓
黑暗下來,唯一發亮的只有公媽桌上的,發出青色火苗的香爐。
………
再多的我就不太想得起來,畢竟那時候我還是幼稚園的小朋友。
但是我漸漸的知道和習慣阿姊的存在。小孩子的適應力是很好的。
我們知道的不多,只知道當初阿姊和阿兄出生時,阿姊非常健康,而阿兄的情形
不太好。但是七天後,阿兄渡過危險期,阿姊卻莫名夭折了。
阿姊的罈子,在她房間的地下。從小阿兄就要幫阿姊試裝,新衣服都得試穿一下
。阿兄,也看得到阿姊。
但有時候我在家裡看到的「阿姊」,事實上是阿兄在試裝。
為什麼會這樣…我猜只有阿公阿媽才知道吧。但是他們已經不會回答我們了。
漸漸長大,雖然有所猜測,但總不是我們願意知道的那樣。
阿公阿媽的宮廟,雖說好事有作一些,但壞事可能更多。三五倍…吧。後果卻都
是我那可憐的阿兄在收爛尾,對了,還有我姑姑的兒子,表哥。
我表哥和抗拒的阿兄不同,他對這些神祕非常感興趣。有回幫我阿姊算命,最後
衝出去和他一堆所謂的「高人」朋友相互應證,神情古怪的告訴我,阿姊的命格
好得不能再好,美麗富貴,官祿並存,一生榮華,起碼能活到八九十歲。
還神秘兮兮的將我拖到外面小聲說,「怎麼樣都不可能成為小鬼…」
但她已經在這裡了,如此存在。
嗯,也沒什麼高潮,我和阿兄表哥還好好的住在那裡。在幫阿公阿媽收爛尾的時
候,還得拜託阿姊幫忙。
她的脾氣也隨著年月漸漸好些了,不再一砸一大疊,實在浪費。現在頂多砸個鋼
杯意思意思一下,我阿兄和表哥幾乎是同期當兵,我一個人在家,她也沒把我怎
麼了。
她對我是不怎麼喜歡,但是也沒抗拒我幫她試裝--十歲以後我就幫阿姊試裝了
,那時我阿兄都上大學,每次試女裝他都很尷尬難堪,我來比較好。
只是阿姊的服裝品味實在是…停留在十六歲就不肯前進。現在我剛上大學還好,
但我三十?四十?還得替她試少女裝嗎…?
喔,對。有一點我非常忌妒,阿姊比我還大兩個cu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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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子談鬼說狐,案牘勞形,窮經而皓首。然日漸虛耗,感來日無多。
一日泣於倫子曰,「吾墓望銘之『彼皆耗盡,再無所存』。」
倫子慨然應之,曰,「必銘『此人已乾』。」
--蝴說新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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