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兩側紅鳥花沿路排開,雜葉落盡,放眼皆是火燒似的焰色花苞。
花年歲走了幾步,停下來,回頭看我。
我側過頭問:「看我做什麼,前面沒路走了嗎?」
「你的臉變了。」花年歲低頭看自己的衣著,「入局後,服裝跟臉都會換?」
她身穿的熱褲和短衣在不知不覺間被替換,成了一套平凡無奇的米色布衣,看著很適合去
幹農活。不僅如此,這局內空間還自動幫她卸妝,開局就先強迫人素顏,好兇殘。
「不一定。」我想了想,說:「妳摸摸自己身上口袋,應該會找到張紙條。」
話才說一半,花年歲就從褲子裡掏出張黃紙,直接唸出字:「局中人,花年歲。」
她眉頭蹙緊,抬頭又問:「局中人?什麼意思?」
「妳和這場生死局關聯夠強,所以是局中人。」我解釋:「局中人像NPC,故事裡原先長
怎樣就長怎樣,局外人則像玩家,外貌在入局後可能會被隨機更換,但也有機率維持原貌
,這就不一定。至於服裝,都是合這場生死局背景而定的,不是很重要。」
我在上衣口袋摸到了自己的紙,遞給她看。上頭寫著:局外人,遊客。
「妳紙上寫花年歲,意思是說妳在這場局裡的身份就是花年歲,而我則是遊客。」
花年歲眨了眨眼:「身份是花年歲,那是扮我自己?」
「就是這樣。」我點頭,「妳是局中人,自然是做自己就好。」
「你當遊客也是做自己,這樣哪有差?」
「差多了。局中人好套消息,但局外人在局中的操作空間大。」我擺擺手,「生死局眉角
很多,一時半刻也說不完,遇到再跟妳解釋。局中局外先擱一邊,妳把紙條翻過去。」
花年歲沒說什麼,一指令一動作的翻紙,就見薄薄黃紙的背面還有另一句話。
那行字寫的是破局方向:完成村人心願,阻止花溪村即將面臨的災厄。
我手上紙條也是寫一樣內容,「所以要破局,不只要阻止變故,還得完成村民的心願。」
我們一閱讀完紙上所有資訊,兩張紙條就化成了灰,風一來,連一點細屑也握不住。
「妳有頭緒嗎?」雖然之前在山下已經問過,但我還是抱持微小期待,希望花年歲見到昔
日舊景,能想起一點線索,「像變故怎麼發生的,妳怎麼死的,隨便,什麼都能說。」
她皺眉,「就說沒有。我只記得黑嬤長相,一些和她相處的點滴,其他就忘光了。」
「好吧。那就走最傳統的方式,我先去問村人,看能問出點什麼。至於妳......」
我支著下巴,思考後彎起眼睫:「當好妳的花年歲,該幹什麼就幹什麼去。」
花年歲似乎有點猶豫:「你不用我幫忙?」
「妳一個黑嬤的養女,在村裡人人避之,突然這麼熱心來幫我一個遊客,像話嗎?」我打
趣道:「若不是我知道妳是一塊入局的人,會以為妳想把我燉了煮湯。」
這話一出,方才她臉上那丁點的擔憂和遲疑都化作雲煙,眼看是扭頭就要走。
我卻又搭住她的肩,「等等,忘記還有件事。」
她回過頭,沒好氣地瞪我:「幹嘛?你話能不能一次講完?」
「我體虛,入局頭有點暈,妳體諒一下。」我掩嘴咳了兩聲,收穫一個白眼,顯然是被當
作在裝病,「黑嬤家我今天估計是進不了。妳有空翻翻那裡有沒有什麼不尋常的東西,注
意別驚動別人,尤其是黑嬤。我們約個人少的時間,再來交換各自獲得的情報。」
她聽到正事,認真的轉過身問:「好。那要約什麼時候?」
我掐指一算,報上個良辰吉時:「半夜十二點吧。」
花年歲看著是快暈過去了。她扶住自己額頭,嘆氣說:「你什麼時候不約,約半夜?」
我自然已經想好一套說法:「妳剛沒聽到老闆說的話?阿良都白天睡覺,晚上活動,可見
晚上也不一定有危險,不然他幹嘛這麼做?」
花年歲喉嚨發出聲響,看著想反駁,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她深吸口氣:「生死局你熟,道理你說的算。」
後來我們拍板定案,分開後各自打聽一下阿良家在哪,十二點就在他家門口見。
花年歲離開後,我在街上晃了會,在一個十字路口找到塊佈告欄。
佈告欄上張貼的東西不多,最重要的是紅花祭將在三天後開幕,旁邊寫紅鳥花是每年春天
開花的植物,花期僅兩週,呼籲遊客別攀折花木,記得將垃圾隨手帶離。
佈告欄旁,有張手繪的觀光地圖,筆觸稚嫩,看著像小學年紀的孩子會有的作品。
花溪村範圍不大,其實也就兩條主路。一豎一橫,剛好在這十字路口交叉。
我和花年歲入村的地點,在村落南方,也就是豎的這條的底端。
道路兩旁種了整排的紅鳥花,左手邊的花樹後面是一間間民宅,右手邊則是下切的路面。
路面邊用大石塊簡單砌起圍籬,底下是條清溪。
剛剛花年歲說,黑嬤家在村落北方,就現在這條大路直走到底的園子。
那裡除了她們家,沒有其他居民。
照理說,這個交叉口該是花溪村最熱鬧的地方,畢竟也只有兩條路。如果三天後就是紅花
祭,那我一路走來,這村子是有點冷清了。
所以,我們入局的時空背景,是花溪村的觀光生意已經要做不下去的時候?
沙沙。
才想到一半呢,我甚至來不及找村民探個話,背後就傳來一個聲音。
沙沙、沙沙。
落葉聲?
不、不是。乍聽之下,會覺得是冷風吹過枯草。再細想,卻更像有人刻意在摩挲紙頁。
右肩被點了一下。我沒有轉頭,單純閉了閉眼,就感覺拍我肩膀的不像人手。
人的手指是實肉,敲擊時動作放得再輕,都會有重量感。可點我背的觸感太虛,更像薄脆
的落葉,或是被風乾的、已經去骨去肉的人皮......
沙沙。那人又點了我,沙啞的嗓音近在耳側。
「年輕人,在找什麼店嗎?」
我轉身,一個頭頂草帽,拄著拐杖的老阿婆正縮回手,帽沿蓋住大半張臉,只露出嘴笑。
她那個笑是溫和的,至少在我看來,沒什麼惡意。
就是嘴唇的顏色不是很健康,乾燥脫皮,又隱隱泛著紫黑瘀血。
她艱難的抬頭,沙沙,斑白的頭髮和草帽互相摩擦。阿婆整張臉露了出來,姿勢卻說不上
的奇怪,像是必須很費力、很費力,才能這樣抬頭看我。
阿婆的眼珠子濁白,眼神沒有對焦,看我像在看空氣。她蠕動嘴唇,把我當作後輩一樣在
關心:「我住這裡很久啦,什麼店都曉得。別看地圖了,問我最快!」
阿婆,我也看得出來妳住很久了,地縛靈等級。
我溫順點頭,輕咳兩聲:「謝謝婆婆。我其實是在找藥店,不知道這裡有沒有賣藥的?」
我搔了搔臉頰,裝作有些不好意思,「上山時沒注意,有點著涼......咳咳,現在在喉嚨
痛。」
「再下去一趟太麻煩,怕趕不上紅花祭,和婆婆問看看村裡有沒有在賣涼藥或喉糖?」
阿婆沉吟一聲,耷拉的臉皮皺成團,「藥?原本是有,但是現在......」
她輕嘆口氣,朝我來時的方向一指:「村口那戶人家是採草人,他們之前會做些藥丸。也
是可惜了花良那小伙子,勤勞又熱心,結果年紀輕輕就......」
我看阿婆欲言又止,追問:「就怎樣?」
阿婆卻像是被封住嘴一樣,打死不再提花良,改口說:「你喉嚨痛的話,來我家,我家裡
有備一些喉糖在,裝一小袋送你吧。」
這麼慷慨?免費的喉糖,當然好。
結果,阿婆家其實就在佈告欄斜對角,而我收到了一袋看起來有毒的藥丸。
老阿婆還熱心的說:「這涼藥丸很有效,我從小吃到大。」
我站在阿婆家門口,默默把表面長綠斑的藥丸收進口袋,臉上還是笑得像知禮好青年。
「謝謝婆婆。」
為了避免阿婆當場叫我嚐粒藥試試,我趕緊轉移話題:「對了婆婆,我看你們這裡每家門
口都會貼白符。看起來很特別,我在外頭沒見過,是類似春聯的東西?」
阿婆拄著拐杖,非常緩慢的轉頭,「啊,你說我們門口貼的那個,青白符!」
「青白符是驅邪用的。小小一張,我們這裡,每戶人家都貼。」
阿婆像是想到什麼,渾身不由自主的發顫,講的話有一半含在嘴裡,「得貼啊,一定得貼
!沒青白符保佑,我們一晚都撐不過去。能有這青白符,是老天憐我花溪村啊......」
從阿婆開始發抖後,那沙沙聲就不間斷。
試想,如果人的每絲肌肉都變成一根根枯草,那顫抖時,是不是就會有這聲音?
雖然老阿婆看起來不正常,但眼下我更關心門上的白符。
那張符咒白底青字,第一眼直覺,我不認為它是好東西。
原因無他,單純我對青色有偏見。
溫家家徽是綠松色,我的瞳孔在黑夜中還會有晦暗不明的藍綠光澤,看起來像妖怪。
溫家後來雖然以生死局聞名,但其實開山的祖師爺是個雜修。以前還在溫家時,我嫌畫符
麻煩,符咒這流派完全沒去碰,這下那鬼符有啥功用,連猜都猜不出來。
但阿婆很崇拜那張符,天花亂墜的誇,好像只要我等等手賤去撕它,下個被撕就是我。
「所以這青白符,能保平安?」雖然心裡不信,但我還是有在認真聽阿婆說話,「婆婆,
您剛說一晚都撐不過去,難道是晚上會特別危險?」
阿婆倒抽口氣,睜大那雙濁霧的眼,「什麼,你居然不知道?」
她見我搖頭,眼珠子撐得更大,薄薄的眼皮快要含不住那雙失去彈性的眼睛。
「花溪村的規矩,必須先訂好住宿才能來玩,而且天黑後就不能出門!這是我們的村規,
大大兩條,就貼在佈告欄最明顯的地方。你看佈告欄看這麼久,怎麼會沒看——」
阿婆說到一半,可能自己眼角餘光去瞥到佈告欄,便止住了話。
她死盯住佈告欄,喉嚨發出卡痰似的噥聲:「被撕走了......」
「又被那邪婆撕走了!這樣危險,晚上危險啊,我得再來用一張......」
阿婆越說越急促、越說越激動,到最後轉身回屋時,已經是著魔般的在重複一樣的話。
哎,我剛剛好像是和花年歲約半夜要見面?真是不巧。
阿婆進門後,我走去端詳了一下那張青白符,伸手摸過它上頭的字。其實咒文筆畫很簡略
,或許有點象形的意味,遠看的話,那咒文像株在風中搖曳的草。
我摩搓自己摸過青白符的指尖,是正常的紙。還以為會摸到有油膩感東西。
離天黑還有一兩小時,除了黑嬤家的方向之外,我用剩下時間將花溪村全轉過一圈。路上
一度聽到狗吠,可當我轉過頭去,街上也沒有狗。
汪、汪、汪!汪汪!
定睛一看,原來是在學狗吠的小孩們。鄉村生活無聊,孩子就愛模仿這些口技。
繞了一圈,我又回到村莊南邊,也就是剛入村時的位置。果真如阿婆所說,這裡家家戶戶
都貼了青白符,看來那符咒的保佑效力確實不錯,廣受村裡好評。
不過,有戶人家是例外。
我抬頭看向村口的這戶村民,大門緊閉,連窗戶都用木封條封起。
花溪村裡唯一沒貼青白符的,就是在村子口的花良家。那位瘋癲的採草人。
真不錯啊。基於物以類聚的道理,我最喜歡跟瘋子做朋友了。
順齊衣襬後,我擺好人人稱讚的笑容,準備去打擾村內最不合群的花良。
篤篤。我敲了門,大喊:「不好意思,有人在家嗎?」
屋內傳來輕微的腳步聲。
那人似乎走到了門前,我倆相隔薄薄一扇門,他卻沒有再出聲。
幾分鐘後,正當我打算再敲第二次時,木門咿呀一聲打開。
「花良」擋在門口,凝視我兩秒,隻字未言,就想把門關上。
「哎,等等!」他關門速度有夠快,我趕緊伸手抵住門框,笑容可掬地問:「聽說花溪村
晚上一定得找地方住,您這方便借住一晚嗎?」
通常來說,正常人聽到陌生人說想借住自己家的那瞬間,表情一定都會有變化。
可是我面前這位青年沒有。他聽完,薄薄的眼皮半遮瞳孔,眼底情緒極為淺淡,沒有疑惑
或驚慌,當然更不存在生氣或厭惡。
他像是沒聽到我的問句,只平平淡淡說了兩個字。
「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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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晚安,跟大家報告一下~這系列沒意外的話,大概都禮拜五凌晨發居多
其他天有發的話就是額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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