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工的牛排店前,有一條寬敞的四線道馬路。
這裡汽車流量大,機車車速又快,好像把馬路當成高速公路在騎一樣。平時為了安全,想橫越馬路到另一頭,除了乖乖走平面道路
的斑馬線外,其實還有一條老舊的人行天橋可以選擇。
這條天橋上平時沒見過什麼人走,畢竟走馬路除了要花點時間等紅綠燈外,總還是比爬樓
梯方便許多。
也因此,雖然知道這座天橋的存在,我還是情願走斑馬線。
但今天例外。
今天整個城市的空氣聞起來特別令人煩躁,尤其是在等紅綠燈時吸到的廢氣、過長的等待
秒數、騎士等待紅綠燈時一邊叼著的香菸,就連停在路燈上的鴿子數量都十足的令人不爽
。
總之,我今天看什麼都覺得不順眼,原因大概和打工時遇到的奧客有關吧。
我抓緊了包包的肩帶,轉身離開人群,往天橋的方向走。
腦海裡揮之不去的是不久前在店裡發生的事。
留著中分長髮、蓄著山羊鬍的男子正在店裡發飆。
「妹妹,你們店的飲料太難喝了!給我換掉!」
「不好意思,我們這裡的飲料機暫時沒辦法更換……」
「什麼叫沒辦法更換,沒辦法不會想是不是啊?現在給我出去買啊。」
「可是,這不是我們的服務項目。」
「妳想違逆客人是不是?經理人呢?出來啦!」他的手掌在桌上連續拍了幾下,發出砰砰
砰的聲響。
值班經理察覺這邊氣氛不對,在櫃檯的他本來身體一縮,想躲得遠遠的,這下可退無可退
,只得搓著手硬著頭皮前來。
只見他陪著笑,講出這麼一段令人匪夷所思的話:「買酒?這當然沒問題?不過是跑點腿
嘛!琪琪妳就幫幫忙又不會少一塊肉。」
「唔……」我無以反抗,只得答應,「那、那麼你要喝什麼?」
「妳叫琪琪是吧!當然是紅酒啦,你有聽說過吃牛排配可樂的嗎?有點sense好不好!」
「可是我們店裡本來就……」
「頂嘴是不是!」
他再次用力拍了桌,餐桌上的刀叉都給震飛起來,店裡的空氣瞬間凝結,所有人的目光都
聚集在這裡了。
值班經理也沒有持續調解,最後還是催促我去店外自費兩千元買了一瓶紅酒,那酒名我聽
都沒聽過,反正是離自己很遙遠的東西。從來沒聽說過來吃平價的鐵板牛排店配紅酒的,
至少我是沒有。
「這還差不多嘛。」我將買回來的酒放在他桌上時,那個奧客笑了,「我看琪琪你也剛來
不久齁,是不是需要再教育一下啊──蛤?」他的視線不安分地在我身上掃動著。
「不用了,謝謝。」
我咬著牙準備轉頭離開,卻突然覺得臀部有被碰觸的感覺。
「呀!」我驚呼一聲驚動了其他客人,轉頭看去,剛好看到那個奧客的手收回去,臉上掛
著裝傻的笑意。
這時值班經理又上來打圓場,一邊笑著賠禮,一邊把我推離現場。我向他回報對方的舉動
,卻只給了一個搪塞的回覆。
「上個月離職的那個小玲你記得嗎?我跟妳講她更慘,聽說她在廁所的時候被那位羅先生
性侵,是性侵喔!不是那種摸摸大腿的程度,結果因為證據不足,後來只有性騷擾成立而
已。聽說那個人認識的律師很厲害, 妳根本玩不贏他。」
「什麼叫『摸摸大腿的程度』?這個已經很離譜了好嗎?」我白眼快翻到後腦勺去了。
「反正,妳不要去招惹那個羅先生就好了。記住,有什麼要求、只要不是太過分的事情照
做就是了,那個紅酒錢我月底會連工資一起算給妳。我們又沒規定性騷擾犯不能上門,不
然我們店生意怎麼做下去?拜託妳忍耐一下就好了。」
我覺得自己正在發抖,腦袋一片混亂無法思考,理智斷線的同時連說話的機能也一併停擺
了,卻又無可奈何。心裡盤算著要是再發生一次類似的事情我就要離職。
「離譜,真的是太離譜了!」我踏上天橋的樓梯,一邊低聲咒罵。
時間已是晚上十點過後,但天橋下的車量仍舊高得嚇人。喧鬧的引擎聲和不那麼刺耳的喇
叭成了這座城市的白噪音,自然而然地融入佈滿街燈的畫面互相襯托,這座天橋雖然不高
,卻巧妙地把人和地面隔了開來,令人暫時有種脫塵出世的感受,彷彿地面上的一切都和
自己無關。如果排除掉不美麗的心情,這片夜景倒是意外地讓人目光為之一亮,甚至說是
個適合欣賞夜景的地方也不為過。
「好漂亮的夜景。」我趴在天橋正中央的欄杆上,居高臨下欣賞著車來車往,這裡靜得出
奇,儘管橋下多麼繁華,似乎都和上頭無關,因為整座天橋上就我一個人。
我輕輕地嘆息著,一邊細數那些打工的不愉快,一邊讚嘆自己能獨佔美景的幸運。
不過很快地我便發現了這天橋平常都沒人走的原因。
因為這天橋有個很嚴重的問題,那就是損壞得太過嚴重了。橋面上到處佈滿了很深的裂紋
,甚至有些地方都冒出了裸露的鋼筋,走在橋面上經常得閃東閃西的非常危險。它能屹立
在此許久沒有被拆除,在這城市中簡直是種奇蹟的存在。
另外,就是不知道為何,這座橋走到一半,總給人一種很難繼續走下去的感覺。
不是那種走路舉步維艱的困難,而是光是走在橋面上就能呼吸到一種不尋常的氛圍,彷彿
有許多人盯著自己看的視線。
我站在天橋的中間俯望街景,不時感受到有種被步步進逼的異樣。
「今天到底是怎樣。」我踢著崩裂的小碎石,用力地踱著步。
嗒嗒嗒嗒──
一陣風吹過,隨之而來的聲音使我好奇地回頭。
嗒嗒嗒嗒──
「什麼啊,這座橋是怎麼回事?」我準備離開,卻聽到了身邊傳來一陣奔跑聲。
然而我環顧四周,卻沒有看到任何人。別說是人了,連隻蚊子都沒有。
詭異的氣氛使我不禁寒毛直豎,加快腳步走到天橋的盡頭處準備離開,赫然發現──
這裡沒有樓梯!
不,精準一點說,應該是樓梯不見了!我很確定一座天橋該有的橋樑要素,一定有兩端的
樓梯,讓人可以走。然而此刻,我只看見本該是出口處,渾然天成似的架設著欄杆,彷彿
這裡從來沒設計過「樓梯」這種東西。
我驚恐地回頭,準備循原路下去,但我立刻停下了腳步。
一個老人在橋的另一端看著我。
這個人是什麼時候走上來的?剛剛的跑步聲是那個老人嗎?
無數個疑問浮現在腦海,卻沒有一個答案能夠解釋眼前的場景。因為那個老人身後不知道
怎麼地,突然又出現了好幾個身影。
穿著黑衣的女人
穿著雨衣的男孩
打著領帶梳著油頭的年輕男子
還有許多形形色色的人物,有的甚至是狗之類的動物,傾刻之間就佔滿了整座橋。他們不
約而同的朝著我的方向看來,像是在樓梯的那一頭等著我。
「這是什麼……」我下意識嚥了口口水,此時我覺得喉嚨乾的像是像裂開一樣,連吞嚥都
有困難。
無論如何都不能朝他們那裡過去。
我的大腦本能的反應告訴我,這一點都不合常理。
尤其是那身穿雨衣的男孩,濕漉漉拖著水痕,臉色蒼白得連我這個距離都能感受到。
我搖著欄杆──這個本該是天橋樓梯的位置,儘管我不知道這樣有沒有用,但我還是使勁
地搖著。
那老人跨了步。每踏一步都發出了「堵、堵、堵」的怪聲,嘴裡唸唸有詞好像在說些什麼
。後頭的女人、男孩以及所有「人」,都邁步朝我走來。
我加大了搖晃欄杆的力道,心跳快得像是要蹦出來一樣。
「快開啊!」我想扯開喉嚨求救,卻發現我的嘴巴一個字都喊不出來,充其量就是氣若游
絲的張嘴。
救命!
聲音越來越近,它們挾帶著風聲刺入我耳裡。
我蹲了下來,手扶著欄杆將頭埋在腿間。
「妳為什麼不看我。」
一道女聲自耳邊傳來,嘻嘻哈哈地環繞在自己周遭。無數雙手扯上了自己的肩膀、腰間,
最後伸到我的脖子上。
好痛!
肩膀給手用力擰了一下,彷彿要硬生生扯離身體一樣,肌肉快要給撕裂了。
「像妳這樣的人,怎麼不去死。」
「啊!」
我終於大叫了出來。
手上本來扶著欄杆的觸感憑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空曠。我也不顧前方有什麼等著
我,拔腿就是往前狂衝。
是樓梯!
我衝下樓梯的時候還被間隔不一的階梯絆了幾下險些滾下來,還好只是膝蓋和小腿擦傷。
我氣喘吁吁地在橋下,回頭向上望去。
只見無數的黑影佔據了整座天橋,密密麻麻,上千隻眼睛齊視著我。
「琪琪喔,來,妳來。」羅先生招了招手,臉上掛著不懷好意的微笑。
我面無表情地走近,一語不發,等著看他又有什麼要求。
「妳看這個鐵板,上面放著麵是不是很奇怪?」
羅先生用叉子將麵條把玩著,先是碾碎後又和著醬汁轉來轉去,像是有仇似的。
「我不知道,你點的就是鐵板麵。」
「這盤子裡沒有肉。」
「因為你點的是鐵板麵。」
「妳現在是找我碴是不是啊!」他將盤子向前一摔,匡噹匡噹地砸破了一塊隔板。
此舉又驚動了經理。免不了的,我又是被一頓責罵。
在好不容易換了新菜後,那羅先生還刻意捏了我的手,說:「琪琪啊不要生氣,我是在教
妳啊。」
我簡直快昏過去了。除了氣憤以外,更多的是打從心底的噁心感。
我走回職員室,立刻就向經理提出了辭呈,卻遭到了拒絕。
「不過就是摸了手又怎麼樣了?人家是看妳可愛欸。羅先生是出了名的國際畫家,又是我
們這裡常客,給點面子啦,妳也知道他只是想搞搞排場,不是真的在生氣吧。不要事情鬧
大好不好?」
經理推了推眼鏡,一臉覺得麻煩。我並不覺得他有心要處理這件事,甚至可以的話,他還
想當做沒發生似的。
「什麼叫『摸手又怎樣』,憑什麼我要受這種氣!我連不做了都不行嗎!」我的情緒失控
,直接在職員室內和經理槓上了。
「媽的,我們店裡人手不夠,就不能再忍耐點嗎?我調妳去做內場好不好,拜託。」
經理嘴上說拜託,但口氣和表情卻絲毫沒有拜託的意思。
「我不幹了。」說完,我轉頭就走。
「連這種壓力都承受不了,妳到哪都沒辦法工作啦!」
「用不著你操心。」
我用力甩上職員室的門。離開店門口的時候還怒瞪了羅先生一眼。
他作勢要發作,但我已頭也不回地走出店外,任憑他大聲叫囂,我也不當一回事了。
今夜的街道依舊喧鬧,我順著人群的腳步來到斑馬線前準備過馬路,不知不覺溼了眼眶。
濕潤感滑落我的臉龐,這是我有記憶以來第一次受到這樣的屈辱。
我想起據說被那人渣性侵的前同事小玲。我們的班表大多數的時候是錯開的,幾乎可以說
是沒見過幾次面。只依稀記得是為相當可愛的短髮女孩,好像還在讀高中的樣子,因為家
境的關係不得不出來打工。和我這種單純為了學費來打工的大學生相比起來相當辛苦。
但在我很久沒見過小玲了。直到那天聽經理說起才知道她發生這樣的事情。
不知為何,我突然想起了天橋。
我抬起頭仰望,那橋上依舊空空如也,一如既往地半個人也沒有。
自從那天的恐怖經歷以後我再也不敢走那座天橋了。儘管事後我覺得可能是自己的當天太
過生氣,才導致自己看見的幻覺。但事隔一個禮拜,我還是心有疙瘩。
紅色的LED燈光顯示著:3、2、1
「小姐,請等一下。」
紅綠燈的倒數將到了盡頭,在轉為綠燈的前一刻我突然被一個女人叫住。
那女人身穿紫色的洋裝,長相清秀又稚嫩,是令人看過絕對會有印象的女性。
「你走過那座天橋嗎?」她問了一個相當突兀的問題。
「啊?」我被突如其來的問題給問傻了。
「走過啊,怎麼了嗎?」我想起臉龐還有淚痕,趕緊用手拭去。
她微笑點了頭,向我招了招手示意我跟著她走,隨後轉頭便向天橋走去。本來我不想搭理
她,但由於事關那座天橋,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儘管太過疏於防備,我還是選擇跟隨她的腳步,向天橋的方向走去。這裡和往常一樣,儘
管人來人往,卻從來沒有人走上天橋過。好像只有我這樣無知的倒楣鬼才會上當一樣。
紫衣女人在樓梯前停下了腳步,回頭對我遞了張名片,對著我說:「妳好,我是舒月廳的
負責人,我叫藍月凈,是做古董買賣的商家。」
「古董?」我偏著頭覺得一頭霧水,「古董和我有什麼關係嗎?」
「本來是沒什麼關係的。」她將瀏海撥至耳際,「但妳和我要收購的商品有點牽連,所以
只好來問問妳一些事情。」
「我聽不懂……。」
「我大致說明一下吧,有人要賣我這座橋。所以我就來看看它的狀況,就是這麼簡單。」
「橋?妳是說這座天橋嗎?這東西能買賣嗎?」
這名叫藍月凈的女人笑了笑,指了指我。
「妳這不就把橋上的東西帶了下來嗎?說說看吧,妳看見了什麼?」
我嘴張得老大,我那天在橋上的所見一直被我認定是壓力過大產生的幻覺,所以從來沒對
別人提起過,想不到這個女人一開口就提起天橋上的事。
本來還有些堤防的我瞬間軟了腳,一五一十地把橋上的狀況對她說明。
只見她點了點頭,表情相當鎮定,幾乎沒有什麼起伏,彷彿對這種事司空見慣似的。
「所以簡單說,這座天橋有鬼。」我下了這樣的結論,但脫口而出後卻立刻有些後悔。儘
管我本來的認知橋上的景象是我的幻想,但這種幻覺一但被其他人肯定,自己的心裡也想
必會將其當真,這就是很多神棍這麼容易得逞的原因吧。
「不,那不是鬼。」藍月凈肯定地說。
「咦?」
「我聽賣家說過這座橋的歷史悠久,但是萬幸的是,從來沒有人在這裡發生過意外。這倒
是一種很難得的紀錄。當然啦,『沒有人在這裡喪命』和鬧鬼這種事並沒有絕對的關係就
是了。」
「那我看到的是什麼?難不成真的是我的幻覺。」我有點鬆了口氣。
接下來她說的話聽起來相當匪夷所思。
「妳看到的是被橋紀錄的『執念』。上了年紀的東西很容易對這個世界產生情感,進而記
錄了它所見所聞。痛苦、憤怒、悲傷、快樂,這些情緒波動較大的情感特別容易被記住。
」藍月凈摸了眉毛,仰望這座天橋。
「本來這座天橋也只是把路過的人腦海裡的情緒記下來而已,但現在事情變成這樣可就有
點棘手了。」
「本來?」我對這句話有點在意。
「那些執念都只是影像連鬼魂都稱不上,並不會傷害人。但現在已經不只是看見的程度而
已了。」
我想起喉嚨被掐住的感覺,忍不住一緊。
「妳身上殘留著那些執念的痕跡,放著不管也不會怎樣,時間到了自然而然就會消失在這
個世界上,請不用太過擔心。反倒是妳,也許要注意一下自己──」
「什麼?」
「不,沒什麼。」她聳聳肩,說:「如同我剛剛所說,這座橋會記憶人的執念,理所當然
地會吸引情緒波動幅度較大的對象,妳被天橋給吸引上去,難保不會有下一次。」
「這座橋……」我揉著自己的肩膀,總感覺那被擰過的疼痛感總如影隨形地跟著我,「只
要被天橋吸引上去的人都會遇到那些東西嗎?」我小心翼翼地問。
「雖然對我沒什麼效果,我前幾天自發性地走過兩三次了,不過的確是如此,而且好像有
越來越兇殘的傾向。」藍月凈說得漫不經心,「總之,我只是要向你確認一下相關的情報
,謝謝妳的協助。接下來我會處理的。」
「那麼──」我開口發問。
「嗯?」
「沒什麼,我只是想確定妳什麼時候會來處理。畢竟我在這裡附近打工,我很怕下一次又
碰上一樣的狀況。」
「這妳就不用擔心了。」她轉身準備離開,露出了帶著梨渦的淺笑。「反倒是妳,可別太
亂來了。」
我換上黑色的打工服站在沙拉吧前補菜的時候,經理著實嚇了好大一跳。
這也難怪,昨天把話說得這麼難聽,又提前早退。這個時候能夠完全當沒事一樣的站在店
裡工作,任誰都會嚇一跳。
「你不是缺人嗎?」當我冷冷地回應他時,他馬上就識趣地離開,只是碎碎唸著昨晚早退
的工資還是要照扣之類的廢話。其他的員工也都絕口不提昨天的窘態,默默地做著自己的
事。
「唷,琪琪啊。」聽到聲音我就立刻知道誰來了。
他總是在晚上七點左右過來用餐,店裡也都會保留一個沙發席給他,據說他的畫室就在附
近。
我點頭回應,心裡還是萬分不願意。
「我以為妳不來了,真是的。所以我說妳們年輕人啊,這麼不會忍。我前幾天只是在考驗
妳,知不知道?我又不是對妳發火。」羅先生輕蔑地笑著,自認為紳士的握著我的雙手。
「嗯。」
我抽回手,隨手應了一聲。
「如果妳真的生氣,我可以和妳賠罪嘛,我的工作室就在附近──」
「好。」
「什麼?」他訝異看著我,可能沒想到我真的答應。
「我也是學設計的,對國際級的大師作品很好奇。」
羅先生笑得很開,瞇著雙眼說:「那妳可就找對人了,我的最近的作品很需要一個模特兒
,如果妳能順便幫我個忙那就更好了。」
他將嘴靠近我的耳邊,用氣音說著:「是個裸女圖喔。」
我們約好在我下班後,在店門口相等。
羅先生像是給經理使了什麼眼色,示意要讓我提早下班。免去了清掃善後的工作,我被經
理推著離開店裡。
他的表情像是在說:「抗拒這麼久,還不是主動貼上去。」
如果可以,我真想痛扁他一頓。
我和羅先生步行在店外的人行道上,一邊聽他吹噓著經歷。
「妳知道我甚至還給法國總統接見過喔,為了我前一幅作品。哈哈,他們說要在羅浮宮空
一個位置給我,妳知道嘛,我通常對這種虛名不是很在意,所以就拒絕了。」
我隨口胡亂回應著,順著他的內容亂講了一堆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麼意思的話。
話鋒一轉,輪到我開口:「你記得我們店裡那個小玲嗎?」
「喔她啊──當然記得啊。」羅先生笑了,「我記得她身材不錯哈哈哈。」
「你把她怎麼了?」
「哪有怎麼了,小玲那女人一直對我死纏爛打的,說我強暴她,還跑去報警。拜託一下,
她又沒有證據。」他摸了摸鼻子,彷彿豪不在意。
「唉唷,當時就喝多了嘛。誰記得發生了什麼事,幹嘛那麼在意,我看她也是很愛啊,裙
子穿得這麼短──」
砰!
沒等羅先生講完,我使盡全力朝他鼻子轟了一拳。
這拳打得著實不輕,以前在健身房上的拳擊課還是多少有用,沒有還給了教練。
羅先生的鼻血像是噴泉一樣狂流,嘴裡大聲咒罵:「幹!妳衝三小!」
他憤怒地擒住我,但大概是鼻子那一擊太痛了,我輕而易舉地掙脫開來,隨後立刻拔腿狂
奔。
「別跑!」羅先生抓狂了,他眼淚和鼻血齊流,速度仍快得驚人,好像抓不著我不罷休一
樣。
跑了一陣子,我確定他有追上來,接著我就停下腳步。
我停在天橋的樓梯前。
「搞什麼!妳最好給我賠罪喔,不然我一定搞死妳!」他暴怒地衝上前,鼻子不知道噴著
血、還是還是噴著火。
我踏上階梯,深深吸了一口氣,接著加快速度。
噠噠噠!
我跑到了天橋的正中央,開始有些氣力放盡了。在我呼氣的同時,突然給人環抱擒住,是
羅先生抓到我了。
這人速度也太快了吧!我驚訝大聲呼救,然後天橋下的人像是聾了一樣,完全不為所動。
他用力把我摔在地上,憤怒喊道:「打三小,很會是不是!你他媽有病嘛!蛤,再打啊!
再打啊!」
他失控的情緒連帶著他的腳,雨點般地向我襲來,我的背連中了好幾腳,差點就吐了出來
。
「幹!」羅先生揮拳朝我頭打來。
喀擦。
我聽到了像是骨頭斷裂的聲音。
但斷裂的並不是我的頭骨,因為我正睜大眼睛看著正在發生的一切。
「這是什麼東西!」羅先生看著自己齊腕而斷的拳頭,躺在地上滾動著。
他不明所以,雙眼瞪得老大對眼前的畫面感到不可置信。
我看見他身後,無數的人影自橋的一端冒出,有著形形色色的人影。
有上次那個老人,
有穿著雨衣的男孩,
有許多充滿這座天橋所紀錄的喜怒哀樂人影。
當中,有個身穿和我店裡一樣的打工服的短髮女人。
她雙目突出、迸出獠牙,看不清楚原本的樣貌。
「不可能!這是什麼、這是什麼!這是什麼!」羅先生重複著無意義的話語,顯然已神智
不清了。
躺坐在地的我向後挪動,別過頭不敢看接下來發生的事。
驚天動地的慘叫大概只有兩秒,隨即被天橋下的車聲和喇叭聲蓋過。留下的,只剩下撕裂
和咀嚼的聲音,以及吞噬碎骨的堵堵聲。
我覺得自己難以呼吸,拖著腳步一路邊走邊爬地走到天橋另一端。
這次,橋並沒有被封鎖。我看著敞開的樓梯痛哭流涕著。
「我只賣三十萬會不會太便宜妳們了啊。」一個帶著選舉候選人鴨舌帽的老人,從自己的
塑膠袋裡拿出一罐啤酒喝了開來。
這個景觀餐廳正好看得見遠方的天橋。
藍月凈托著下巴,像是在思考什麼。
過了良久,才開口:「那座天橋聽說沒多久以後要拆了,再不快點把上面的東西賣掉,最
虧的是你吧,有三十萬應該要滿足了,更別說上面的東西惹了這種麻煩。」
「我說要賣你們會記錄執念的天橋時,本來只是想開玩笑。沒想到舒月廳居然連這都有本
事可以處理,這真的是出乎我意料之外。而且我可不知到執念會變成這麼可怕的東西。居
然連骨頭都吃得不剩。」
「這有什麼困難的,我們只要拔除掉『機能』,也就是紀錄執念的能力,又不用真的買整
座天橋。」
那老人看起來就是流浪漢,在這高樓景觀餐廳中看起來十分突兀,更別說他的對面坐著一
位秀麗的女人,不管怎麼看都是十分怪異的組合,也難怪這桌頻頻引來別人的側目。
藍月凈喝了口杯中的氣泡水,不禁皺起眉:「而執念的本身就是這麼可怕,再怎麼承受都
有其上限,不論情緒如何,只要過於執著,超過那座橋的負荷,最終都會演化成那樣的怪
獸。」
「所以妳是故意的吧,這麼晚才去收貨就是為了等這天?讓那個女的去──」
「你這指控非常嚴重。」藍月凈放下水杯,表情相當凝重。
「好了,這就不是我想知道的事了,反正幾天後你就會去收貨,橋上那些東西、被舒月廳
稱為古董的玩意兒。該給錢了吧。」
「我還沒拿到貨呢。」她搖了搖頭。
「哎,執念這種東西又不會跑掉,先付錢又不會怎樣,何況是妳自己刻意晚去的。那可是
我花了好久的時間才找到的欸。我以後不幫你們找這些東西,妳就頭大囉。」
「真是無賴。」藍月凈從包包裡拿出一個紙袋,平放在老人的面前。
老人沒有花時間確認檢查裡面的東西,便立刻放進自己的塑膠袋中。
「好,我就無賴,下一次也請你們關照了。哈哈哈!」老人向後挪動椅子,起身離開。
留下藍月凈一個人,望著窗外的遠方,那座天橋。
從那天起,我再也沒有回去過我打工的牛排店了。
警察來找我問過幾次話,是有關於知名畫家羅鳳先的失蹤調查。由於我是當晚最後一個見
過他的人,再加上店經理指證歷歷,我一度是嫌疑最大的人物。
但經過幾次問話後,我都堅持我們在街上一言不和就分道揚鑣的論述,加上沒有其他的目
擊者,很快的我就被排除嫌疑了。
他自此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不留痕跡的消失。
我現在偶爾會回去看那座天橋、那個舒月廳的女人說要回收的古董,仍完好佇立在那裡,
聽說市政府有規劃拆除,但迄今它都還好好的,連封鎖線都沒拉上。
只是它和以往不同。
我覺得我感受得到,它不再像過去一樣散發著一種怪異的感覺,也開始看得見有其他路人
走過,並沒有出現任何異狀,也許那個叫藍月凈的女人處理了吧。
儘管如此,我還是不敢走上那座天橋。
我總覺得,關於我的一部分被留在了那裡,一個從心裡分出去的執念──關於殺害那個男
人的執念。
我鬆了一口氣的同時,也被某種形式給束縛。如同我所見的那些人一樣作了繭,將自己給
包覆起來。
如鯁在喉,隨時提醒著自己,我就在天橋上面、就在那裡。
而且永遠不會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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