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我下週末會再來。」我疲倦地擠出笑容,「那麼我媽媽就拜託你們了。」
和櫃檯的人員打過招呼之後,我緩步走出機構。全身的肩頸都痠痛得很。其實現在
這樣的情況實在不適合騎車,但我的假只到六點。不回去工作怎麼有錢呢?
我揉揉眼睛,真是的,視線又變得模糊了,等雙眼恢復正常樣子需要的時間似乎也
變長了。我打了個呵欠,唉,這可真是有點困擾啊。
保險起見還是到便利商店買了罐裝咖啡,找零不小心落在地上,清脆一響。
「啊,不好意思。」店員顯然被自己嚇了一跳,整個人有點清醒過來,他看來也有
些精神不佳。
「沒事,我撿就好。」但顯然他的黑眼圈沒有我深就是。
反正不都只是為了幾個銅板。
機構已經很好心地讓我延了一個月,總算今天讓我付清。可下半年的費用,我還不
曉得來不來得及擠出來……,拍拍趁著油價調降去加滿的車,雖然可以再撐一陣子,但
是看這情況……。
「唉,今天還是吃泡麵好了。」我邊想邊騎到待轉區。
停紅綠燈時車突然熄火了。天,不是吧!眼看就要變燈號了,不要現在跟我說這二
手車在大馬路上壞了啊!我努力地又嘗試了幾次,心裡急得很,但是怎麼樣都沒有用。
而當我意識到自己已經弄了好一段時間之後,抬起頭查看異常安靜的四周,才發現
時空像凝結似的。
此外有個傢伙就站在我的斜後方,似乎看我愚蠢的嘗試看得很有興趣的樣子。
那裝扮真是太顯眼,看見他,我以為我已經死了。
「沒事、沒事,你別緊張,我今天只是來做個市調,碰巧遇見你而已。」他大概是
見我愣著,連忙擺擺黑色斗篷下的白骨,身後的鐮刀也跟著微微晃動。
還真是碰巧喔。
「很累吧?獨力支持生計與臥病的母親,真是辛苦你了。」他的笑容彎成一種很噁
心的弧度。
「既然遇到了,也算是我們有緣,不如給你個機會做選擇。」他自顧自地沉醉在緣
分這種用詞上,覺得自己用得維妙維肖,「最近這一個月,在命定的地點,會發生一場
車禍,你與你母親之中有一個人要死,你可以選擇是誰要結束生命。」他嘗試露出誠懇
的樣子。
「……」說實在,我不太能思考這個問題。
「不要考慮太久,耐心這種事只有在等業績的時候我才會用。像你們這種已經決定
好人數的,問問你意見,算是我今天心情好而已。」他聳聳肩說。
「……生命是這麼隨便由我一人決定來去的嗎?」我好不容易才擠出這句話的,我
可以感覺到自己的聲音在發抖。
「反正規定就是那天要死一個人,對我來說只要可以帶走一條命就算交差,是誰都
沒差。」
「……我不知道你這麼奉公守法。」
「拜託,還不是同樣要餬口飯吃。」如果他有眼球,我一定會看見他翻了白眼吧?
可惜我只看見那幽深的橢圓輪廓裡,充斥空洞的黑色。
宛如無盡的隧道。
「奇怪了,你們人不是很喜歡自由嗎?現在給你選擇,又猶豫不決,生殺大權呢!
快點把自由意志拿出來啊!」他像個精神領袖似的喊話,「應該不用多做解釋吧?你自
己也很清楚選擇誰的後果有哪些,但也不用顧慮太多啦!總之各有利弊就是了。」
「……為什麼是我選?」他的話呢喃耳邊,揮之不去。不管哪種選擇,勢必都留下
遺憾,「為什麼非得是一條人命呢?」
「喂喂喂,不要得寸進尺好嗎?一條命就是一條命。我為什麼要為了你們母子違反
規定受罰啊?」他無辜地說道,「很奇怪,你們老說生命無常、無法選擇,現在給你機
會又理由一堆。真是麻煩。」
「選擇的比喻應該不是這樣用吧?」經過一陣子的對話,我終於比較能說出流暢的
字句了,「不曉得你為什麼要特別跑來和我說這些,又也許我根本不需要相信你的話。
」可最後那句,我卻連自己也無法說服。
「自由就是能夠選擇,但也被迫要選擇啊。」他突然以空靈的聲音說,「即便條件
多麼為難。」
「哎,算了算了,不決定也好、不相信也罷。我回去丟銅板好了。」他最終仍失去
了耐性,我能感覺到一種時間逐漸準備要恢復流動的感覺。
臨走前,他回頭狡黠笑道:「很多時候其實都希望別人幫你做好決定對吧?這樣就
有理由說『我別無選擇』了。有機會做選擇,也未必就比較好,是吧?」他頓了頓,「
擁有太多自由,才是最不自由的。而這一點,很難察覺啊。」
我一直沒有忘記那天的事。我多麼希望能忘記。
也許我應該做個決定,無論決定什麼,總歸是我自己做的決定……,是吧?
我看著熟睡的媽媽,擦去她眼角的淚痕,回想起從前的事。
她知道我愛吃麥芽糖;我曉得她愛淡淡的茉莉花茶。她年輕時為了養我,奮力工作
的雙手傷痕累累;而我卻在一次想幫她洗碗的過程中摔了碗,那碎片在我白淨的手上劃
過第一道新痕。幸而老闆看在我的份上,說孩子愛玩算了,否則不知又要再多洗幾個碗
。天冷,她的手都凍了。
媽媽從來不是我的負擔,為了她我再累也能忍,這是我應做的,可為什麼上天卻連
享福的機會也不給她?我以為自己所受的教育至少足堪負荷生計,現實卻只是讓自己在
社會化的過程裡,能多想出幾個不同的消極詞彙罷了。
病痛的折磨讓她比以前還要消瘦了,復健只能阻止惡化,然而身體的健康卻是每下
愈況。
這些年我倦了,倦於看她這樣痛苦不堪;母親也疲了,疲於以這樣的方式持續生命
。誰云的解脫,或許都只是不願看到對方這樣活著。然而因著情感,我們卻都不願放手
。
當我衝上馬路,嘗試要救那翻覆車輛裡掙扎著爬出的人員時,並沒有想那麼多。因
為晚上那條路的快車實在不少。
其中一個掙扎的身影如此熟悉,迎上前去看發現是被帶去做復健的媽媽時,我的心
還是涼了。
一切彷彿慢動作似地,我懷裡還抱著她,眼角視線的餘光刺眼。身體定格般地、也
來不及地,無法移動。我忽然想起那天的事。
了然於心的結局,也許我會後悔不曾抉擇,又或許不會。
對面的車燈襲來。
我閉上眼,彷彿聽見銅板清脆敲在地上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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