瞅著天花板上朦朧的小黃燈。
睡前都會看著它直到入睡,每天。
一天接著一天,每天。
一般人絕對無法體會這種感覺,每天,多少個每天呢?已經六十歲了,我看了天花板六十
個年頭,不習慣在黑暗的房間裡入眠,所以我都開著小夜燈。
兒女的老爸在他們十歲的時陣,早就不在枕頭邊了,他們現在也各奔東西,這都要感謝師
公,師公是老伴的小弟,家在有他幫忙顧小孩,那兩個囡仔也都把他當作親老爸一樣。
想一想還是女兒好,至少偶爾會回來鄉下探望我這個獨居老人。
屋外傳來幾聲雞啼。
早上了呀。
那些雞叫聲有點奇怪,咕咕叫個幾聲就沒了,跟平常不太一樣。
勉強讓老邁的身體坐了起來,拉起蚊帳,在桌子旁點了盞小燭,外面的日頭還沒出來,四
周仍是烏漆麻黑的,很奇怪,不過幸好嫁過來已經數十載,一個人待著也不是一天兩天的
事情,倒不是很害怕。
看了看鏡子裏頭的碎花睡衣,挺過時的,不過人都老了,看看兩眼、嘴角上的皺紋,都可
以壓死蒼蠅了。
唉,小叔仔在他們長大之後也很少來啊,這裡就剩我一個老芋仔,有時陣實在孤單,我又
懶惰走去隔壁村頭找叔嫂她們開港。
翻譯:開港,聊天。
火光亮了一旁的日曆。
「今天端午啊。」
拿起桌旁的燭台和不求人,我還是出去看看好了,順便散散步,畢竟都醒了。
走廊上還殘留香灰的味道,近幾天好多人來拜拜。
不求人勾著紅磚上的蜘蛛網。
「今天得把廟裡內外都拼掃一次。」
後廊不長,老伴以前是個廟公,老伴走了之後,我也變成了個廟婆,靠這香油錢跟政府補
助我還能養得起一對兒女。
透過老舊的石窗櫺,可以看見外頭的月亮快下山了。
幾座紅色的蓮燈兀立在廳堂上,漆著金漆的王爺木雕看起來跟我剛嫁進來的時候一樣嚇人
,幾十年前,那時候拜得不是老伴的父母,而是這座王爺,說來也好笑,當初家人都說不
要嫁給這沒父母的男朋友,可是那時候我倔強,但都生米煮成熟飯了,化學反應嘛,不可
逆,倒也沒甚麼好抱怨的。
咕──咕、咕嗚嗚……。
雞啼再一次響起,之後便再也沒有叫過了。
把燭台擱在一旁,我就先給王爺上了三炷香。
「王爺,祢著保庇阮兒子和阮女兒平安,事業順利,身體健康。」
信徒們滿滿的香尾昭告著廟宇的興盛依舊。
「應該是最近的政策,人心又再惶惶,才會最近這麼多人來。」
灰煙裊裊,線香的味道不知怎麼的,挺能安心的。
「但是像咱這種沒在四給七逃的老人,那政策倒是沒什麼影響。」
翻譯:四給七逃,四處玩。
靠在門邊,看著灰灰的天,也不知道是怎麼樣,那雙腳就是不肯踏出門檻,又沒在多高,
膝蓋也還硬朗,今天真正是奇怪怪奇。
「唉呦,烏陰天呢,給她打一下電話好了。」
字體的大小大概佔了觸控螢幕的一半。
螢幕的光線總讓自己瞇起眼睛,直到滑到了女兒的名姓:女兒 雅惠。
廟婆傻愣地看著,還是把手機給關了。
「現在才四點半,打給她等一下給她吵到。」
還是別打了。
要不然,來問一下王爺好了。
順手拿了桌旁堆著一堆水果旁的笅,就在王爺面前跪了下來。
「王爺啊,請問阮子女今天會不會回來看我?」
王爺啊,請問阮兒子今天會不會回來看我?
王爺啊,請問阮女兒今天會不會回來看我?
把寄託都放在手上的兩塊笅上,就這麼擲了出去。
匡噹匡噹幾聲,廟婆雙手還是合得緊緊的,那頭白髮下的雙眼也是。
慢慢睜開,既期待又怕受傷害,就跟做心理測驗一樣。
「笑笅……」
一定是剛才問太多了,不能問女兒又問兒子的。
「不算不算,再來一次。」
王爺啊,請問阮子女他們,今天會不會回來看我?
和隔壁街的雞鳴一樣,一道沉沉的引擎聲從廟外傳來。
「王爺啊,請問阮子女他們……」
直轉頭,那是女婿的車啊,我記得,每台車都有它的一款聲。
兩手鬆了開來,又是幾道清脆聲響,廟婆也沒空顧著地板上的一掀一闔,就往門邊期盼殷
殷去了。
「阿惠仔逆?」
從廟外的牌坊一路望出去,另一面幾乎都是稻田,從阡陌中可以看見熟悉的賓士正往這裡
駛來。
「真正是阿惠仔!」
老廟婆趕緊往房間裡去,準備梳妝一番。
換上那一套比較得體的連身裙,腰邊有點緊,不過這樣比較漂亮,看著梳妝台上的碎鑽項
鍊和骷髏金飾,拉在脖子前,又覺得太誇張。
「啊哈,又不是去相親。」
看了看,廟婆又把剛套在腳上的腳鍊拿下。
「以前也時常去海邊仔肖。」
那是以前音樂節買得紀念腳環緞帶。
於是廟婆什麼也沒戴,只是熟稔地壓上兩個隱眼,拍拍衣服上的灰塵,就走出房間了。
牌坊上的天空烏雲遍布,斗大的雨滴已經先行幾步,摔死在廟前的廣場上。
轎車還沒停好在牌坊旁,駕駛座旁的人就急著下車。
「林雅惠,我知道妳急,可是也要小心點啊。」
「好啦,在車上好好等我。」
女人慌亂地親了老公臉頰,便提著包包衝下車去。
隱隱的隆隆聲在雲的另一頭譜出微微異光,先鋒的雨滴又把地上的乾燥染上幾道暗沉,明
明是親子見面的感人場面,卻被烏雲把空氣都搞得悶悶的。
咕、咕咕、咕。
駕駛座上,男人聽見些雞叫聲,看著後照鏡卻又沒看見什麼,瞧著擋風玻璃上的雨滴,他
趕緊拉上車窗,按了廣播,卻總是一堆雜訊,除了鄉下收訊不好之外,其實是政府的政策
關係,這裡的廣播幾乎都停播了。
除了老歌音樂點唱的頻道:
幾聲高音的琴聲叮噹拉上更高階的旋律。
隨之而來的是丹田裡的靠么……
At first I was afraid
I was petrified
Kept thinking I could never live Without you by my side……
原曲:https://www.youtube.com/watch?v=ZBR2G-iI3-I
隔著窗戶,外頭的隔音效果很好,只剩霧濛濛的嗓音。
*
「媽!」
女兒剛進牌坊就開始叫了。
「媽啊!」
她和平常不一樣,今天穿得是平底鞋。
「媽,妳在哪!」
廟婆這才緩緩跨出門檻,還要裝得一副沒有很想念女兒的樣子,只是女兒今天有些熱情地
奇怪,一見面就緊緊抱住了自己,還不是普通的緊,連身裙就夠緊了,她還抱這麼緊,差
點喘不過氣來。
「唉呦,安怎啦,瞧妳快把媽媽我抱死了。」老媽趕緊從擁抱裡脫身,但還是緊緊抓著女
兒的手。
「媽,哥有來找妳嗎?」
林雅惠神情可緊張了,但這搞得廟婆一頭霧水。
「沒啦,慶幸平常時就很少在回來,雖然講是端午……」
廟婆還調侃了自己兒子一番,但平常會跟著她一起罵哥哥的女兒卻沒有自己預料中的反應
。
「媽,妳把東西整理一下,我老公在外面,我們馬上走。」
「是安怎?」
女兒還在苦思解釋與不解釋時,還是決定先把母親帶走;但廟婆也是莫名其妙,但就在兩
人恍然了不到五秒,一道玻璃的碎裂聲立即從牌坊外傳來,阻斷兩人所有的思考。
一雙沾滿鮮血的手已失去生命的活力,癱倒時,將喇叭音量推到了最大。
o on now go walk out the door
母女趕緊往牌坊跑去。
Just turn around now
車子引擎還沒熄,但卻冒出了濃濃黑煙,與天際的烏雲接壤。
Cause you're not welcome anymore
「老公!!!」三個驚嘆號是因為公字後面還有餘音。
「唉呦,是發生什麼代誌!」
Weren't you the one who tried to hurt me with goodbye
林雅惠撇下包包,想往車子跑去,卻被媽媽攔了下來,雨水開始淋在母女兩人臉上,即便
女兒怎麼傷心,做媽媽的也不願讓她接近,也許是出於生物護子的本能反應,下雨了,車
子應該不會戲劇性地爆炸,但是為何自己的手還是緊緊揪著女兒的手臂。
Did you think I'd crumble
不需要任何醞釀,林雅惠臉上的妝在大雨滂沱前便毀得一蹋糊塗。
Did you think I'd lay down and die
一隻帶著羽毛的禽獸跳上破碎的車窗,之所以稱呼他禽獸的原因是因為牠有著雞的爪子,
雞的羽毛,雞的身形。
林雅惠摀著嘴,原因是雞脖子銜接出去的,是幾搓蠕動的觸角。
怪物躍下車窗,兩個母女孩像白癡一樣呆站原地。
Oh no, not I
正當魷頭雞身的怪物逼近傻楞的兩人時,後頭冒煙的車門緩緩被打了開來。
I will surviv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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