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樑畫柱,一層一層浮華的信仰,寄託在麒麟與龍的鱗片上;裊裊線香,銜著神仙與人的
心思與共。土生土長的檀木,香味挖掘出人類的欲望,包括自己深紮在土壤裡的根,一併
被刨除,雕砌成檀桌上的神像,但那威嚴尚嫌不足,只是形如鬼魅般的提線木偶,直到人
類用虔誠的雙手,為祂粉飾金色的容貌,這才有了降神金尊的慈祥。
出廟的車隊,載著法器和人們的奢望,徐行在這座城市的海濱路上,幾名老伯和資深的師
公在露天的載貨區顧著那些金銀銅鐵木香爐,邊唱著歌,車上惟有一個不和諧的老頭,像
是路邊行乞的乞丐,他蝸居角落,沉默不語,和其他人行成對比。
「卡膜脈,卡膜脈,卡膜脈嘛飛來~」阿伯們很愛唱這句。
「挖,肚子夭……」乞丐敲著其中一位阿伯。
翻譯:我,肚子餓。
「麥剎啦!一邊去!」阿伯喝斥道,乞丐一臉委屈地畏縮在旁。
翻譯:別吵啦,一邊去。
「一, 路,順,風~唸,歌,詩~」阿嬤們緊接著唱。
海岸線上已能看見那拉起的黃色封條,幾台劇組的貨車還在原地,但蒐證的警察們多已撤
離,洞窟內的屍體也多數被移走,只剩下那些支離破碎的肢體還沒撿乾淨。
「水螺聲響亮送阮,快樂的出帆啦~」
城裡請來法師,欲在海岸做場法會,因為這案子死去的人實在太多,且沒辦法找出什麼他
殺的證據或原因,傷口多半是被殘忍的支解,警方盡力的壓下媒體,就怕居民恐慌,誰能
接受在鄰近自己生活的地方旁出現這樣一場不知名的虐殺,員警只得封鎖周邊海岸,以防
再次出現意外。
「法師這邊請。」
車隊停在黃色封鎖線後,開始傾倒傭金請來的神明。
老伯披上藍白相間的道袍,便成了道士,信徒們在道士後列隊成壯盛的進香團,龍頭人身
的木雕立在緩緩前進的木車上,祈禱人安福祿。
乞丐也跟著下了車,拿著陶碗的手卻不斷抖著。
「嗨咿呀,正恆不赦,敖閏龍神,設,壇壇~安~安~壇~。」藍袍道士一手高舉木劍,
一手搖鈴,雙足緩行,身下的沙子吹不進素白的條理,在道袍上紋下規律的方格,似是昭
告青天萬里,諸神皆在方雲之中。
壇字拉得很長,像是舞台劇開演前的預備工程,進香團有序的散開,在命案發生的洞口擺
起祭壇,臨時搭建的高台,對照的雙燭從中向外擺開。
遂然,掌中鈴聲一響,燭火便一一爍亮。
「元始安鎮,普告萬靈,」木劍指天,口中頌唸,忽高忽低,意在震懾。
乞丐一個人龜在祭壇旁,手裡的碗還是隨著身子的顫抖而晃著,他望向黝黑的海邊山洞,
堆滿皺紋的眼皮上,深遂的瞳孔裡逐漸失焦。
「太上有命,搜捕邪精!」木劍指洞,怒眉在前,老君有旨,急急如律令。
*
夕陽無限好,黃昏價更高。
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摸摸嘴上的傷口,仍隱隱作痛。
「哇靠,你老人嗎?」慶幸說道,提著一袋味道又腥又臭的罐頭牛乳。
「我不喝那個。」
醫院院子裡的小公園,能看見海際線底端的太陽起落,這樣的造景不知道又花了多少經費
,不過身為鎮裡最大的醫院,環境品質高一點倒是不大會埋怨這些。
「昱學,有聽過一句話嗎?」慶幸問道。
我看了他一眼,繼續喝著手中的可樂。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說罷,慶幸就像被雷打中似的,邊抖,邊笑個不停,袋子
裡的罐頭敲成胡亂的聲音。
「無恥,你才黃昏。」這句話罵他,也罵我自己,因為我懂他指的是我身旁一群又一群坐
著輪椅的老人們。
「好啦,多少喝一點,才不會太快黃昏哦。」丟下一句話他便走了,走的時候不時往回看
,又搔了搔頭,一發現我瞅著他,他笑了笑,又快些的別過身去。
一個人待在黃昏下,雖然偶爾會聞到些許的『老人鮮』,但總比待在冷氣房裡多了些人味
,我還在深思那天慶幸所說的話……
『我看到那些怪物,朝牠們開了幾槍後,牠們就擠進去水管裡面消失了……』慶幸的眼神
像是蒼蠅一樣,我跟著他,他便飄到對不到眼的地方。
『然後看見浴室門破了個洞,上面都是血,打開之後你就躺在那……』
當時的我一點也不冷靜,所以相信他的說法,但是現在想來,又覺得他是不是在說謊。以
慶幸的個性,又是謹慎的鑑識組,他一定會報警,如果那些可怕的東西真的竄進去水管裡
,那麼等於是置整棟公寓的人於危險而不顧,這可不是我們警察該有的行為。
慶幸的正義感向來不會比我低,那最大的可能只有,他變了。
「笑年欸!」一個推著輪椅的老人朝我喊聲,還越來越接近。
「想蝦米,唉呦,怎麼會用到全身軀都傷啦。」他把輪椅推到我身旁,然後才坐上去,我
什麼都不想說,也不想想一些形容詞幹嘛幹嘛的又怎樣怎樣,就那樣,隨便,反正他就是
個老頭,又想有個隨地移動的椅子,這樣挺方便的,隨便,管他去死,我只希望老頭你別
鳥我,我在想事情。
拿起鏡子,我故作檢查傷口。
一滴透明的水珠在鏡子上打轉。
糊了臉上的傷痕。
下雨了。
「唉呦,笑年欸,你印堂黑黑哦。」
*
「嗨咿呀,護法龍王,四海昇平~~吶~~」龍神的眼界內,不容一絲邪佞。
信徒打開人身龍像上的LED燈,龍首的雙眼驟然發出紅光,卻在發光的同時,四周蠟燭被
一陣急驟的小雨捻熄,信徒們一陣恐慌。
「哪欸好好仔天氣,熊熊狗勒潑尿……」
翻譯:怎麼天氣好好的,突然一陣雨。
幾名顧守海岸線的員警也倍感訝異。
「沒代誌沒代誌。」當桃花木劍又舞動之時,洞口又傳來:七七七的雜音。
翻譯:沒事兒沒事兒。
「把祭品放給好。」
紅色塑膠盤上雕畫著鳳凰神話,合上幾顆橘子與鳳梨,為的是孝敬龍王辛勞。
浪聲不絕於耳,夕陽海岸,黃金沙灘已逐漸籠罩在夜幕之下。
「來轉來轉。」進香團收拾行囊,只留下祭壇與神像。
翻譯:回家了回家了。
「他們這樣就能賺,我們還要守夜,真是群死要錢的人。」一位年輕守衛說道,卻沒注意
老人從身旁經過。
「挖嘎你共啦,棺材是裝死人,毋是老人啦。」
翻譯:我跟你說啦,棺材是裝死人,不4老人。
守衛傻眼,但也不想搭理他們。阿公阿嬤們準備回家吃晚餐,亦步亦趨,沙灘上的腳步與
輪印不變,但陽光早晚相異的色澤下,人潮洶湧又瞬間所剩無幾。
離行的宮廟車隊上。
「啊彼個乞丐勒?」
翻譯:啊那個乞丐呢?
海岸上,夜色已深,守衛坐在警車上,兩腳卡在方向盤上,無聊地玩著手機。
「欸,我小便。」另一名守衛下了車,卻暗自來到神壇面前,看著那些貢品不禁心生妄想
,滿桌的水果和糖餅,雖然不滿那些信徒斂財,但肚子餓的他抗拒不了眼前精緻的食物,
一口嚥下的口水,又加緊推了自己一步向前,即便龍王雙眼炯炯地瞪著自己。
海風陰涼,大家都知道,這時候最好待在車上。
「走,走!」當守衛盤桓在祭壇旁時,原來是那名沒跟上車隊的乞丐,他氣喘吁吁的跑來
,草鞋在沙灘上沙沙作響,自山洞快步奔出,還撞倒祭壇上的龍神雕像,木座損毀,龍眼
吃沙。
「走,緊走!」似乎不善言語,但仍能聽出來他在趕人。
「走!緊!」他推著守衛,很急。
「呃,我只是四處巡邏。」守衛還以為乞丐發現自己要偷吃貢品。
「走,走,另一個呢?鬥陣走。」乞丐激動地說,手上的陶碗已不見蹤影。
翻譯:走走,另一個呢?一起走。
「是要走去哪啦?」守衛有些不耐煩,就直直地被推到警車前。
「另一個呢?」乞丐緊抓著守衛的手,死死不肯放開,像是擔心著什麼。
「那啊,」
轉身,話說不到一半,警車裡頭的守衛還在玩著手機,絲毫沒見到外頭全身正被魷魚觸手
纏繞的同伴,觸手感知人體血液的脈絡,隨著動脈的溫熱的生命力,繞過頸部,強行填入
守衛的喉嚨,諸星眼下,他只得發出一嘶嘶的叫喚。
「我夭啊,我夭……」
翻譯:我餓了,我餓。
分裂的身體幾近成了一團觸手,唯獨乞丐的口器還留在守衛的脖子上的觸角皮層,張張闔
闔的吐露生前最奢侈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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