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她深吸了口氣,將其吐出後方才說道:「幾年後,小狐幸得機緣受人點化
,修煉成人,四處遊歷之際,在北方邊關見到了那么子。然再見時,小狐並沒有認出那么
子,而么子自然是識不得小狐。二人如初見,相偕遊過許多地方,甚是快意。二年後,春
雪遲遲未融,邊關狼煙四起,么子從軍之時,小狐亦跟了過去。彼時,再怎麼駑鈍,小狐
抑認出這人便是當初放走自己的么子,雖其間尚有殺母,亡兄弟姊妹之痛,卻也有救命之
恩,於此乃決意護得么子周全,待戰事結束,便兀自返回氓山,從此各不相干。」
「然此期間,一次交鋒中,小狐雖救下了那么子,自己卻也受了重傷。養傷之際,抑
不小心暴露了真身。本以為只有么子曉得,卻未曾料想得到軍中尚有他人曉得,將這事上
呈給當時任赴監軍的宦官,那宦官亦是早對藩王及么子有所嫌隙,遂以『妖物霍亂軍心』
為由,押了小狐與那么子帳中審問。期間,那宦臣以糧草為由威脅么子,令其殺了小狐,
然么子不願,那宦官又開了另一個條件,便是要那么子自剜雙眼,卸下軍職,否則上呈皇
上,便是禍及藩王。么子思了三天,再到宦官面前,抑當眾自剜了雙目,從此不復明。」
「後來,小狐因心中有愧,便將一雙眼睛給了么子趁夜離去,卻未曾料想到那么子竟
一路追著小狐到氓山,從此便是……糾纏不清了。」輕聲嘆了一口氣,她起身將竹篩子放
到我面前說道:「這盤燈草倒是好了,小戩且幫姐姐看一看可否還有疏漏?」
我翻揀了幾束,確認妥當,遂起身抱起那竹篩子,開口說道:「姐姐巧手,幾日以來
倒是弄的比小戩還好,待會兒我再將它們放入櫃子即可。」
「倒要勞煩小戩了。」
「怎會呢。」抽開寫了燈草的那格,我先將舊的取出,放入新的,再將舊的擺上後闔
上匣子說道:「只是聽了姐姐方才講的故事,有幾件事倒讓小戩想不明白。」
「小戩不明白什麼?」
「故事末,為何那么子要執著於小狐?又可曾認出她來過?」
她輕笑了一聲說道:「有沒有認出來,我不清楚。只是那么子如此執著,不過是因為
他向來情深義重罷了。」
「那次自剜雙目,姐姐當真認為是為了藩王?」
「如若不是,小戩又該如何解釋?」
「小戩只是覺得,為了藩王是真的,為了小狐也是真的罷了,倒沒有要否定姐姐的意
思。」
「小戩莫慌,姐姐沒有生氣的意思。」她伸手捋去額上落下的頭髮繫在耳後,彎身拾
起碰下的草藥置回竹篩子上說道:「小戩不妨直說。」
「……小戩只是不太明白,為何那么子和小狐最後不能同在一塊兒。」
胡昭聞言,只是頓了一頓,便開口說道:「世事也不盡得以完滿,那小狐想必也是有
自己的苦衷。」
「那麼那么子呢?」
胡昭愣了一愣,低下頭仔細的挑揀篩子上的草藥,未再開口。
幾日後夜裡,師父方入書房翻開了書,便聞一陣急促的敲門聲自門口傳來,上前開了
門,才發現是胡昭。胡昭蒼白著臉,喘了一陣,待氣息平穩才伸手指向來處,開口說道:
「方才、方才我去後門,才看到燕公子暈在那兒,還請何、何先生過去一看。」
師父披上外袍,擱著書便讓我去藥房取針,交代完便隨著胡昭往後門走去。待我取了
針包,小跑步到後門時,師父已在替燕平號脈,等針遞到他手上,他三兩下便取了針往幾
個穴位拈針下扎。
「小戩,過來幫師父打下手。」
我應了一聲,將包擱在地上,轉身便過去接替師父的位置。師父待我扶穩了,這才從
後腰摸來一把銳利的小刀劃在指上,待血溢出,分別以血在他額前與胸口畫上了幾個記號
,傾刻反手一甩,將沾了血的小刀射向後門的柱子,伸手探了他的鼻息又號了一次脈,方
才起身說道:「姑且先讓燕公子在這兒躺一會兒,一炷香以後,再將他抬回房裡。」
「……多謝何先生。」
師父抬眼睇向胡昭,驀地說道:「不必謝,只是暫時穩住。活不活的成還得看他自己
的造化。」
胡昭聞言,低頭面向地上的燕平良久,方才艱難的開口問道:「敢問先生可有法子救
燕公子?」
「起先我便說過,只可壓無可解。」他摸了摸下巴,同樣低頭探向燕平,說道:「這
次哪怕救回來,至多也只能再活十年。」
「何故?」
「眼睛,」師父沉吟片刻,接著說道:「自妳將自己的眼睛給他就該曉得,凡事諸有
代價。」
「……現在可還來得及?」
「毒已入髓,已難全身而退。」說罷,他頓了一頓,倏忽望向後門,良久方嘆了一口
氣說道:「妳若有心,且沿著山路而去,自山中尋得那百年前曾遭雷擊的參天古木,彼時
若能求得一枝半葉,燕公子的事……興許……還有些轉圜的餘地。」
「……多謝何先生指點。」
「不必謝我,我替妳指的未必是一條坦途。」低身拈下扎上的針,師父一邊將針收入
針包,一邊開口說道:「幾年前也有人進這山去尋那參天古木,從此未再出來過,妳可想
清楚了再進去。」
「胡昭明白。」她輕笑了一聲,神色果決。「但凡有方法能救的了燕公子,胡昭總得
一試。」
師父捲起針包,直起身子上下打量了她的臉,遂從前襟掏出了個繡包與幾張摺疊妥當
猶見珠墨謄寫的黃紙遞給她說道:「……若是得了那枝葉便放入這小包帶回來,至於這幾
張紙……姑且能保全妳幾次,讓妳不致於丟了性命。」
「……先生之恩,沒齒難忘。」胡昭朝著師父一揖,師父只是靜靜的看著她說道:「
最遲不過五日定要回來。」
她輕聲的「嗯」一聲,往後門走去。在經過我身旁時,我忍不住拉住她的袖子看向師
父說道:「師父,不如讓我陪姐姐去吧,興許能快些回來。」
然師父只是冷淡的瞥了我一眼,說道:「這事只能胡姑娘一人去辦,小戩莫要胡鬧。
」
「可是……」
胡昭倏忽輕撫我的頭,按住我捉著她袖子的那隻手,朝我綻出一抹笑容說道:「姐姐
去去就回。」
說罷,手一推便朝著漆黑的林子跑去,不用幾刻就隱沒在叢生的林木間。我回頭看了
一眼師父,他也同我看著胡昭離去的方向久久不曾移開視線,直到意識到我的目光,才收
回自己的,重新看向地板躺著的燕平兀自說道:「自古情字皆傷,誰又能全身而退的……
」
嘆了一聲,他蹲下身子再替燕平號了一次脈,朝著我招了招手說道:「小戩,來幫忙
師父一齊將燕公子送回房。」
三日後子時剛過,一只渾身是傷的狐狸啣著一個繡包闖進了書房。師父似乎早有所覺
,只是淡然的將書闔上,下榻穿鞋,彎身接過那繡包,解開上頭繫著的繩子往裡頭看了一
眼,便走出房門朝著後山一躬,回過頭來說道:「小戩,抱著那狐狸隨我去偏院。」
我應了一聲,爬下榻胡亂的套上鞋子,三兩步跑向那只狐狸。狐狸已然趴伏在地,見
我靠近只是抬頭嗅了一下,便伏下頭不再動作。我小心翼翼的摸過牠的頭,見牠確實沒有
攻擊的意思,這才伸手將牠抱起,跨過門檻跟上師父。
穿過偏院,入了屋,師父讓我把狐狸安放在椅子上,又吩咐我去廚房燒水,再到藥房
取幾樣他需要的東西回來。待我返回屋內,他迅速的接過我手上的東西放到桌上,將那繡
包裡的東西倒出、研碎,倒入杯中沖上熱水。熱水一下,香氣四逸,他遂又在裡頭摻了什
麼,方以盤代蓋遮住杯口。
「小戩,剪子過火後拿過來。」
我應了一聲,將剪子遞給他,又從籃中取了針線,幾瓶藥及幾條乾淨的布放在一旁。
「過來幫師父壓著,待師父下好針再放開。」
「噯」了一聲,我半躺半抱的按師父的指示固定好狐狸,見我抱的穩,他便轉身取了
幾根針迅速的朝著幾個穴位扎了下去。片刻便讓我放開,轉而替他固定傷口,取了剪子除
去爛肉,灑上藥粉,拾掇桌上的針線將傷口縫了起來。
「餘下幾個傷口不打緊,你且拿水沖洗,灑上藥粉即可。」
吩咐完,師父轉身拿了布巾擦手,取了方才放涼的茶盞走到床邊,扶著燕平靠牆坐穩
,遂掐著他的下巴,將那杯子一傾,手一鬆,抬掌朝著他胸口一拍,便讓人躺下,以布擦
去額上及胸口的血紋,又從前襟摸出繡袋,捻出一片葉子塞入他口中含著,方才起身,揭
了被子蓋上,擦了擦額上沁下的汗看向我說道:「小戩,清理清理便回房去睡吧。」
「那誰來照看燕哥哥和狐狸呢?」我抬頭看著他,他只是將手在衣服上揩了一揩,走
了過來摸著我的頭說道:「師父看著呢,你且早些去睡,明個兒再過來替師父看著。」
我點了點頭,去書房替師父拿了書才回房。
隔日卯時一到,我便起床去偏院接替師父照看二人,師父只稍吩咐我待人醒來,去書
房叫他,就自個兒往院子走去。等師父走了,我這才湊近床邊睇看二人。昨晚擱在椅子上
的狐狸被移到床上與燕平併榻,傷口多半收乾,已不再滲血,伸手撥開額上的毛,幾道蒼
白的傷口印在眼睛附近,像是胡昭臉上的舊傷,再抬頭看了內側的燕平,呼吸如常,比起
昨晚及剛倒下那時,多了一分血色,反倒像是沒事的人一樣,安然睡著。
回頭去搬了房內的矮凳,經過桌子時,我看到昨晚師父看的書,好奇心起,遂放下椅
子,伸手勾來書冊,隨意的翻了一下,卻沒想到裡頭竟一個字都沒有,只有一片空白。再
翻到封面,上頭也未著上書名。於是將它放了回去,回頭坐在床側,從前襟摸出幾張紙攤
開來背誦。
午時一過,燕平便醒了。我去桌上斟了杯水給他,轉身出門尋了師父過來。再回來時
,燕平正摸著狐狸,見到師父遂收手朝著師父一躬,清了清嗓子,好半會兒才從嘴裡擠出
完整的字句沙啞的說道:「多謝先生。」
師父朝著他點頭,坐在床沿,拉過他的手號上一脈,又讓他張嘴看了幾眼,方才開口
說道:「不用謝我,你最該謝的人應該是胡姑娘。」
他垂目睇向狐狸,動作親緩的順著牠的額頭撫過,久久才開口說道:「阿昭……可還
會醒來?」
師父隨他的目光看向狐狸,片刻才開口說道:「你甭擔心,胡姑娘不過是力竭,睡個
幾日便能恢復。只是若要再次化成人形,恐怕……得再費上些時日。」
然燕平聞言,只是垂目輕聲說道:「能醒……便好。」
三日後,胡昭才輾轉醒來,表現行宜卻與尋常狐狸無異,師父來看了也只是說她道行
尚淺,本就不易,只讓燕平照看好她,便沒再多說什麼。
一日晌午,剛交辦好師父囑咐的事情以後,我到書房尋他。他手裡仍握著那本無名無
字的書冊,傍窗而坐。彼時清風徐來,書頁翻飛,猶可見得上頭仍是一片皓白無暇。我在
門口站了一會兒才走進去喚他,他如夢初醒,語氣黏膩、懶散的說道:「且去叫二人回來
,再一齊用膳吧。」
「師父,可燕大哥他們一早便出去了,小戩不曉得他們去了哪兒。」
師父只稍抬了抬眼皮,睇了我一眼說道:「穿過竹林,緣溪行而下,姑且……去那兒
看看罷。」
「知道了,師父,我去去就回。」轉身跨過門檻,我忽地頓了一下,回過頭來看向師
父問道:「姐姐……可還回的來嗎?」
師父抬頭打量了我幾眼,似在思忖什麼,片刻才開口答道:「想通了,自會回來;想
不通,回來也沒用。」
「姐姐還在山裡嗎?」
師父抬手取了桌上的茶壺斟了一杯,仰頭飲下,目光順著窗櫺睇向後山一陣,方才說
道:「在也不在。」
說罷,又將眼睛看向我說道:「早去早回。」
應了一聲,我往後院走去,再穿過後門沿著石階向上,走過竹林,往另一條向下的路
走去,不一會兒就聽到流水聲從左下潺潺作響。再沿階梯至底,方才見到一條溪於幾叢斑
竹後汩流。然四顧無人,遂又沿著生苔的青石階走了一二里路,才見到遠處有抹白影參差
林中。走近一看,始才曉得是一名身著縞素,腰繫九彩的男子巍然林間。於是在青石路上
相隔白衣看了一會兒,這才向前搭話問道:「敢問先生可有在這附近看見什麼人?」
聞聲,白衣男子頓了一頓,方才轉過頭來,上下打量了我一陣,莞爾一笑問道:「弟
弟可是要找什麼樣的人?」
「一個帶著狐狸,身著簡素的人,哥哥可有看見?」
他輕笑出聲,伸手指了一個方向說道:「不就在那兒嗎?」
我遂朝著他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在一顆大石頭上看見燕平正坐在那兒。於是轉頭便
要向那男子道謝,身旁卻已空無一人,再轉身只聞徐風穿林打葉,猶有鈴聲雜遝遠去。再
四顧,遂往燕平的方向跑去。
「燕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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