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大規模的種族滅絕正在施行。
三島在京都伏見區的一間巷弄居酒屋裡,演歌厚重的鼻音唱腔為這裡布下日本風味,
電視投影出來的立體藝妓正在優雅地擺弄著舞蹈,卻因雜訊而動作反覆跳針,有如從已故
歷史裡走出來的魅影。這間居酒屋可以說是人聲鼎沸,酒酣耳熱的客人說著的是這片土地
的語言,但卻已夾雜過多的外來語而難以被他們祖父母輩聽懂了。
嘴間的毛豆被不小心地大力嚙斷,他一口唾至盤子上,並舉箸夾起下一顆來吃,煩躁
的心情使他抖動著右腳。
「酒還沒來嗎?」三島終於招手向店員提問。
「啊?beer嗎?我去催催。」那個店員搔了一下自己的金髮。雖然說著道歉的話,天
藍色的深邃雙眸卻一點也沒有歉意的意思。這些髮色與瞳色絕對不是後天所加工上去的,
他的過人身高與高挺的鼻樑可以作為證明。
三島烏黑的眉毛向眉心皺起來了些,示意店員快點——他不喜歡這個空間,自己在這
裡有種少數的受壓迫感。他黑眸一掃周遭,不出意外的,都是些「外國人」。前排的女子
有俄羅斯人般的眼睛,笑起來時便瞇了起來。左排那對年輕男女,男人看得出來是地中海
人種的樣貌,迷人而黝黑的皮膚令對方著迷地看著。又說最遠處的一家庭,日耳曼的父親
,拉丁的母親,以及一群金毛捲髮的兒女。
渾蛋!「日本人」到哪裡了?
「來遲了。」
趕緊搶過店員手上的一瓶冰啤酒,一口灌下去,像是要把即吐出的怒氣從喉頭灌回去
。
不久後,酒意開始湧上大腦,世界變得迷糊,自身也飄飄然。這樣的感覺反而挺不錯
,三島的腦袋開始搖搖晃晃。
「外國人啊……離開吧。」
三島開始發著咕噥的酣語。
「現在將別人稱作外國人,可是會丟掉工作的喔,學長。」
這聲音……吉澤?
對上了眼前黑頭髮的模糊人影,以及那依然熟悉的聲音,他便知道坐到他對面的人是
吉澤了。巧遇呀。
「啊,看到你正好,果然還是大和民族的樣貌最順眼了。」三島拍著後輩的肩,這樣
唸著。
「三島學長還是老樣子,當時學校黑頭髮的人比例已經比過去時代少很多了吧,當初
一看到我便以這樣子的方式誇我,還真的是很奇怪呀。」
「不奇怪。」發起酒瘋的三島把杯子往桌上用力一放,敲了很大聲,使得周遭不少人
看了一眼。「當時我以為那時已經很糟了,但哪知還有今天!」
吉澤尷尬地笑了起來,並向過來觀看的店員點頭道歉。
「你知道嗎,吉澤。」一事未平,三島又靠了過來,簡直近到吉澤可以聞到他嘴中的
酒味。「不管他們怎麼講,我把這稱為『種、族、滅、絕』。」
那是一段耳語,卻足以令吉澤心頭冷汗,這絕對是政治不正確的一句話。
「學長,你醉了。」
「吉澤,你這麼這樣!你當初不是說要當上國會議員,把這怪象扯地扭回來!」
「國會議員……這種東西……」
吉澤低下了頭,默默看著什麼東西都沒有的桌子。
三島激動的樣貌漸漸鬆弛,他這才想起了吉澤身上穿的不是學生制服,而是廉價的西
裝。他一吐氣,像個洩了的皮球一樣,癱軟在椅子上。
閉上眼睛,世界便可不被理會。這時,店員轉動了電視上的按鈕,演歌被切斷了,那跳
動的立體舞女也消失,轉成年輕人喜愛的電子音樂。
也許是出於無謂的補償心態,當結帳時,吉澤幫忙付帳。手臂上的電子條碼一刷而過
,完成付帳。三島對於這些新科技向來是驚奇又討厭的感受。
不久一個訊息傳到吉澤的智慧手錶上,是付帳明細。吉澤啟動了智慧手錶的程式,手
上卻投影出了一個嬰兒的模糊樣貌,那是背景畫面。
未待吉澤緊急關掉,卻早已被三島注意到了。三島面笑,看著學弟,道:「不錯,有
小孩啦。」
吉澤點頭不語,像犯了錯的少年。
畫面清晰,三島定睛一看,臉孔上的肌肉逐漸僵硬。
那是一個像天使般的嬰兒,有著近乎如「完美亞利安人」的五官。
他們的別離幾乎不講一句話,兩人走的路有默契地朝反方向。
其實三島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他只想往吉澤的反方向走去。他搖晃的步伐幾乎走
的不穩,使得行路十分困難。
電動車在街道上如電流般一閃而過,留下無數道如慧星般的車燈光芒。穿著現代服飾
的行人來往於街道間,有著和人容貌的人多已年屆四十。三島在這些人群中自喃著兒時的
童謠。
京都的確是一座好的城市,江戶時代的遺留下來的塔樓、佛寺已舊聳立著,那些歷史
風流人物都曾在棲留於這個偉大的地方。然而,木簷下來往的人群可能不會在是同一種人
了。
他想起了菊與刀,他想起了君之代。
種族滅絕的災厄不只在近代的日本發生,而是在整個東亞降下。二十一世紀初期,沒
有一個人相信,黃種人會在這個世紀之末陷入人口驟減的景況。台灣、越南、韓國、中國
,無一不例外地發生了這種巨象。如今這個國家只有三成的人口可以被定義為過去意義上
的日本人了。
最終,三島走到了鴨川,河上燈光糊動,櫻花開綻正盛,遊人群聚,多是高鼻深眼。
也許…也許他得以逃過滅絕的命運,只不過是因為自己有個比較貧窮的父母罷了。
他開始對鴨川嘔吐。
恍惚間想起今日是三月十二日。
三月十二日呀……
基因自定嬰兒的政策開放已進入第七十三年了。
柴:這篇有點偏像Black Mirror影集那樣的科幻式marvel?xD其實在寫完<畢業典禮>
後,一直在寫另一篇故事,結果遇到瓶頸,一天只寫百字,最後還是打算打掉重寫。這篇
反而是散散心而寫的,結果坐定之後打一下子就出來了。
這篇當然有些刻意誇大的部分,私以為未來是很光明的(樂)。
其他文章:http://cedric870504.pixnet.net/blog
<影片審查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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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純粹是另一種玫瑰
自火焰中誕生
在蕎麥田裡他們遇見最大的會戰
而他的一條腿訣別於一九四三年
他曾經聽到過歷史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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