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有父母痛失孩子,父母祈望孩子死而復生的強烈心願會將童子神地支主牽引過去,小
桃便會藉該亡故孩子的樣貌在家中出現。父母看到重病的孩子突然活轉或失蹤的孩子重新
出現,被喜悅沖昏了頭,也不會對孩子的個性或行為的改變計較太多。——自此,屈尺山
的童子神地支主傳說便不逕而走。
2.
一個四月的春夜裡,一輦轎子兩頭騾子在山道上牛步,趕騾的轎夫拿著短鞭在旁邊亦步亦
趨地跟著。斜風細雨,正值梅雨季節,姚氏手裡捏著繡花手巾,止不住心底的一陣陣狂喜
。這一日終於到了,她心想。終於老爺派人來把她們接回家了。雖聽說那闕家二夫人善妒
,但姚氏眼下可不管這些。三年前,闕家老爺到南雅辦貨,兩人在酒館裡認識,九個月後
,孩子呱呱落地。姚氏等了三年,闕老爺終於派人來把她接到汐峰大宅。整整三年,現下
姚氏是一刻也再等不得了。她要為孩子和自己掙一個名分。
雙雙不知道從哪抓了一隻雞,正興致勃勃地蹲在茅屋門前空地用火烤著。幾百年來,雙雙
和小桃成了朋友;村裡樵夫重新搭建起了秋天伐木用的茅屋,但那條山道卻幾次遷徙沒了
蹤跡,漸漸地淹沒在山野樹海中,再無人探詢。小桃知道長胥偶爾讓雙雙來找,是為了讓
附近大小神明精怪不敢欺侮她,畢竟雙雙是上古神獸,精氣驚人,不僅精怪魍魎忌憚不已
,連小有修行的仙家道友都知道要走避的。小桃坐在茅屋頂上看雙雙用三昧真火對付那隻
毛拔了精光的雞,不禁好笑。這般春夜,野生的山梅已經開始結實散出甜香,突然小桃心
念一動,雲厚夜深的遠方有人在呼喚著孩子回來,一聲一聲呼喚著她。那叫喚懇切而熟悉
,小桃跳了起來,細細傾聽。
「慢走,」雙雙舉起一隻烤好的雞腿,口齒不清地說。「等妳安頓好再去找妳玩兒!」
基隆顏家大宅中,顏家三少爺顏星年正在書房中對案上一張黃紙出神。他自幼隨張天師一
脈的舅舅學習丹藥道術,雖說是學著玩兒,十年來也略有小成。然而今日舅舅帶來一禎畫
像,說是路經屈尺山一帶所見,深深地讓十五歲的他著了迷。能為家族帶來好運和財富的
地支主。童子神。畫像中僅是寥寥幾筆的素描,勾勒出一名少女坐在屋瓦上,垂目不語,
嘴角似笑非笑。真想看一看她,顏星年這般想著。
小桃抬起頭來,發現自己並未像預料一般出現在某戶人家,反而是身處深林。檢查了檢查
自己。這女孩,大概三五歲罷,她身上衣服料子並不夯實,卻也是精心打扮過,這家父母
對孩子倒是上心。小桃四處張望,看到幾丈外有什麼動靜,便邁開小小的步子一探究竟。
一頂上好的轎子摔了七七八八,裡面一位面容姣好的女子扭了脖子,早已沒了氣,怕正是
這女孩的生母。斷了腿的騾子還在喘大氣,該是從上面道上摔下來的?小桃環顧四週,再
無其他人。不對呀,那是誰喚我過來?樹叢間有什麼動靜,小桃還沒來的及轉身,便被個
小小的身影一把抱住。「我還以為妳不見了!」眼前的男孩哭的涕泗縱橫,緊緊地抱住小
桃,這一抱下去可要天荒地老了。
汐峰闕家大宅裡,闕老爺與二房林氏急急地走著,後面奶娘牽著之松需得小跑才能跟上。
孩子在哪?老爺,我們先給帶進了偏廳,有大夫人照管呢。闕老爺進了廳堂,兩個孩子早
已累在大夫人顧氏膝上睡著了。男娃娃一手緊緊地抓住妹妹,還在睡夢中抽咽,女娃娃倒
醒過來了,一雙烏黑大眼盯著一屋子人看,也不怕生。顧氏說,老爺放心,天可憐見,孩
子的阿母走了,兩個孩子都平安,皮肉傷罷了。
「老爺,鎮上人都說:龍鳳胎剋至親。雖說是無稽之談,可現下這對兄妹好端端地,就沒
了阿母,怕是畢竟不大吉利。」林氏輕聲說道。
「妹妹,孩子是無辜的呀!畢竟是老爺骨肉,也不能讓他們在外龍生虎養吧!」顧氏笑笑
地說。「妳瞧瞧這女娃,生得有多俊!老爺,就讓我來照看這兩個孩子如何?那些黃口小
兒的迷信,我是斷斷不信的。」
「就給妳照管。」闕老爺垂手一嘆,回頭走出了偏廳。林氏瞥了孩子一眼,也轉身拉著之
松離去。
顧氏看著廳外,也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正此當間,那女娃娃竟抬頭看著顧氏開口說話了:
「妳放心。我們不會剋死誰的。」女娃娃澄澈細小的嗓音有著超齡的聰明。「請好好地養
育我們長大,富貴榮華,皆是浮雲;如為浮雲,招之便至。錢財、好運很快便會有的。」
十二年過去。當年的哭哭啼啼小男娃長成了英姿爽颯的少年,闕家二少爺闕之槐。而女娃
娃也成了地方上知名的美人,他們讚聲說:「汐峰有一梅」,指的正是小桃化身的闕家小
姐闕之梅,一衫青衣,四月梅果般的新鮮,活脫脫是清麗脫俗的大家閨秀。當年的意外在
兩個孩子身上見不著一絲痕跡,只在闕之槐的虎口旁留下了一個形似雀鳥的淡疤。
闕家本在汐峰就已是經商望族,十年來跨足礦、煤、林業,風生水起,有道是強龍不壓地
頭蛇,台北府底下淡水縣、基隆廳的地方官吏走馬上任,都免不了到闕家拜訪走會一遭。
長成少年的闕之槐讓二房林氏和闕之松備感壓力,雖說闕之松是長子,但系出二房,而闕
之槐雖為庶子,但有大房顧氏撐腰,勢頭竟隱隱追上已經開始操持家業的闕之松。幾次林
氏和闕之松刁難,都讓闕之梅用法術化解了開去。闕之松用計讓闕之槐去整頓一處荒廢的
茶園,在闕之梅和雙雙的暗中相助之下,這茶園竟生出了上等好茶,「闕家雀舌茶」,讓
闕之槐在闕家人望更是扶搖直上。雙雙常來茶園裡走動,又愛偷雞烤來吃,茶園四周總有
雞骨,鄉里人因而盛傳此間地方神明嗜食雞腿,讓闕之梅又好氣又好笑。
闕家雀舌茶透過艋舺洪家運行走船,闕之槐因而識得了洪家千金洪雨荷。雨荷對闕之槐一
見傾心,向之梅打聽之槐喜歡吃什麼用什麼,讓闕之梅好生吃味。闕之梅看著之槐將雀舌
茶運上船,尋思這些年來,本是同胎生,他怎能生得既高且壯,寬闊的厚實的背,像動搖
不得的山。另一邊,雨荷過來拉著她的手說話,高聳的胸脯渾圓的臀,闕之梅第一次對自
己終年女童的身材感到忿忿不平。若她能長大,那便如何?忽然此時,一道船索鬆了,一
根船桅連帆帶繩地橫掃過來,眼見之梅就要橫生劫難,之槐此時卻跳出來硬生生地接了這
一記。「沒事,有我護著妳。」之槐故作輕鬆笑笑,然後再也逞強不住的坐倒在地。
闕之梅對闕之槐的感覺益發複雜。她的童神靈體已經無法負荷日漸長大的軀殼,雙雙曾勸
她另覓住處,但闕之梅放不下這裡,有闕之槐在的闕家。另一方面,始終沒有月事的之梅
讓大夫人顧氏好生擔憂,顧氏和手帕交基隆顏家的長媳說起此事,顏家長媳便介紹了婿弟
顏星年給顧氏。此時顏星年已精通醫術,風水五行皆有涉獵,是地方鄉紳上知名的大夫。
他來到闕府,認出了闕之梅就是他追尋已久的童子神地支主。
雨荷下定決心要嫁給闕之槐,便賴著洪家老爺死活要他說項這門親事,洪老爺僅得一女,
闕之槐若是應了這門親事,須得入贅洪家。闕家二夫人和闕之松自然是大喜過望,順水推
舟,闕之槐突然這樣在廳堂之上被埋伏,進退維谷,只得口頭應了,下意識地闕之槐看向
妹妹,只看得她臉色唰一聲地白了。
闕之梅在哥哥的親事訂下後幾天病了,她知道是這副軀殼大限已到,再也承受不住。顧氏
請顏星年再來家裡看診,顏星年向闕之梅坦白已經得知她的真實身分,向她提議下一次轉
身落入顏家;他會安排好一切,讓她不再需要十年半載就換一戶人家。闕之梅還在猶豫,
不肯離開闕家,顏星年也不用強,調製了丹藥讓闕之梅服下,能姑且續一續這個軀殼的時
辰。顏星年三天兩頭造訪,闕之梅的身子看似慢慢好轉,之槐誤以為妹妹與顏星年之間有
了情愫,一口悶氣吐不出,也嚥不下。
清明時節,之梅和之槐回南雅祭母,在歸程中,闕之梅有意的指引下,兩人來到了山坳裡
的那間茅屋。大雨山洪將兩人困在此處,兩人掃除內外,生火煮茶,竟好似一副新婚光景
。春夜火爐旁,之梅臉上紅雲閃動,讓之槐看的心蕩神搖,將之梅拉入懷中,在她臉上親
了一親。之梅恍如五雷轟頂,推開了之槐,兄妹的分際橫越在兩人面前,如峭壁千仞,之
槐起身長立於屋外,一整晚不得闔眼。
不能再拖了。闕之梅決定接受顏星年的提議,離開闕家。夜半子時,闕之梅坐在自己閨房
內,聽得遠處有人呼喚,是顏星年的聲音。嗯,我就來了。之梅輕聲應道。房間窗紙上竄
出火苗,紅燦燦地,像茂盛張狂的石榴花一般艷麗。走水了,走水了!闕家大宅起了大火
,濃煙十里可見,將汐峰半片天空燒得通紅,基隆九份都能瞧見。富貴榮華,皆如浮雲,
生不帶來,離不帶走。闕之梅正要星移遁去,火場闖入了一個人影,正是闕之槐。之梅,
妳快出來!之梅!「不!」闕之梅尖聲叫道。「你快走!」一片著火的橫樑擊中了闕之
槐,闕之梅眼前一黑,化做流星往山頭遠去。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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