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城發展前,是座叫吉村的小聚落。
「本來外地人都叫這裡集村,」長老說:「村長覺得『吉』字音通『集』,但比『集』吉
利,就找了黃姓富人商量,」
他用食指比著差不多是A4大小的圖紙。這原本是我從學校圖書館摸出來的寶。圖紙邊緣泛
黃,上面的皺摺比人生會經歷的挫折還多,摸起來卻異常光滑,而位於青藤森林下、清水
河旁的吉村當時還是集村。
「後來所有來這交易的商人在村長強力要求和黃富人的支持下,才把地圖上的名字改成吉
村。」
對,就像你用嚴厲眼神逼我拿出口袋裡摺成紙片的地圖一樣。
長老抬頭盯著我,犀利眼神似乎洞悉了我的想法,嘴角上揚片刻,移開視線望著夕陽才繼
續說:「吉村那時候天然資源多,要什麼有什麼,附近聚落很少能違抗吉村的『命令』-
」長老忽然站起身,青藤木編製的搖椅咿咿啞啞地晃動,他皺眉往太陽深處凝望一會(我
也往那看過去,但什麼也沒有)說:「小子,想聽故事的話就倒杯青藤水給我。」
我不曉得自己為什麼會跨進門檻,向媚娘(吉村的人都曉得叫她長老老婆或類似稱呼是禁
忌)揮手打聲招呼,接著走進廚房拿起內裏浸泡青藤的水壺,倒滿陶杯;
後來這儼然成為一種儀式-就像龍五身上有槍誰都殺不了他、賭神塞片巧克力就能變牌-
長老手上有青藤水,故事就會溜出他的嘴唇。
很久以後,我在威廉福克納《修女安魂曲》讀到:「過去不死,甚至從未過去。」
現在想來長老的口述歷史就是如此-當故事滑進我的腦袋,過去在我記憶的眼瞳中重新排
練、展演,每到午夜夢迴時,我總能清楚看見他們身上迥異於現代的絲綢布料,聽見市坊
的喧嘩叫賣,聞到未經煙塵加工過的清晰空氣-他們一再重覆歷史,就像邁往未知的全知
者,直到皺紋經過時光的遐想延伸開拓本來未知的領域,才成為已知的模樣。
年幼的我捶了長老的腿一下,並遞上畫滿怪異線條的陶杯。
長老似乎不痛不癢,雙腿依舊站得筆挺,拿到杯子後先牛飲了一大口,再倒坐下來讓椅子
承接他的體重,讓搖椅吃痛咿啞哀號-「讓吉村再次偉大,」村長沒頭沒腦地這麼說-在
我席地而坐、揚眉狐疑瞪視他時,他僅是低頭專注看著淡青色的水,彷彿霎時記起我之前
在學校老師的杯子裡放蜈蚣的事。
「吉村仗著資源多這點,長期壓榨地處邊緣的杉村,」長老抖抖地圖,指向右邊染上黃漬
、標注著杉村的一粒小黑點,「只要看臉、聽口音、觀察談吐,辨識出杉村來的商人,價
格先漲五倍、有時甚至翻漲到七倍,
「杉村商人非常憤怒,臉都氣得漲紅了,個個恨得牙癢癢的-如果一定要從屍骨辨別是哪
個村落的人,那當時沒有牙齒、或牙齒磨損得特別嚴重的,鐵定是杉村商人-據說事情傳
回杉村,耆老們一致認為這是羞辱,數次決議動武滅了吉村,
「但路途遙遠、資源補給不易,又沒有村落想和他們聯手;再說本來就很貧乏的食物與水
源,能餵飽防衛自村的勇士團已經是極限了,哪有辦法再擴張武力、滅掉人多地好的吉村
?最後他們只能隱忍、硬是吞下這混帳悶虧。
「而村長不知道從哪聽來杉村想滅村的消息,昭告市集漲五倍的售價再漲三倍賣,本來五
元一包的上好青米漲到二十五、再賣到七十五,杉村商人憤恨到暴跳如雷-用『杉靈震怒
』代稱地震就是那時候來的,因為之後幾年都有不小的地震發生-」
長老停頓了會,清清嗓再繼續說:「但他們又能怎麼做?」
我沈默聽著,不回答,不是因為年幼、怒氣經常梗住胸腔與腦袋的我故意叛逆,而是長老
的語氣並不像發問,比較像自問自答。
「最後杉村被逼得只能賣出他們最珍貴的東西,換取一份穩定契約,」長老啜口青藤水潤
喉,「黃富人的二房就是這麼來的。」
「這門聯姻等於向吉村求和,是杉村沒落前的序曲。
「黃富人迎娶杉小姐當日下小雪,」長老瞇起眼睛,仔細檢視著夕陽餘暉,「天色雖灰暗
,打著紅燈籠與大紅喜轎也不至於看不清楚路,麻煩的是抬轎的壯丁與奴僕們,本來就已
經很遙遠的路途,還因為雪塊淤積在道路上而時走時停,
「大夥們剛開始還東看西瞧,偶爾脫隊觸摸杉村樹木,閒談幾句木頭質地不錯、就是樹上
被蟲蛀了太多洞,真要砍來做木工不好挑;後來天氣轉寒,大家也慢慢靜下來,殿後護衛
的幾位吉村勇士往前望去,只看見大夥從鼻嘴呼出的白霧與天空墜下的雪點擦身而過,蒸
騰上升到混濁天空。
「事後想來,雖然到黃富人宅邸的路途都沒改道,但他們一路上輪流鏟雪也夠累人了。
「謠言也許就是從那時候傳出的-
「原本吉村沒有迎娶當日下雪不吉利的說法,在杉小姐進村後的那幾年忽然甚囂塵上,算
命的、看風水日子的各個篤信不已,更不用說坊間盛談的閒言閒語-杉村的小姐會巫術、
黃富人的二房養小鬼-幾乎全衝著杉小姐,還好黃富人與家僕們夠護著她,村民們才不敢
放肆挑明講。」
長老暫停一會;
因為媚娘從屋內抬起聲音,問我想不想在這吃晚餐,我應聲好,長老就接續說下去。
「壯丁抵達黃富人居處後,本來是要扛轎走小門進宅邸的,但雪泥囤積在門檻前行走不易
,要是新娘掉轎或壯丁摔跤,絕對是觸了黃富人的眉頭;奴僕們決定差人傳話,看黃富人
打算怎麼做。
「等待宅邸僕人傳話給黃富人的期間,轎子就在小門前落地停了一會,
「奴僕們正小聲細談黃富人怎麼做才不會違逆傳統、得罪大房,沒想到杉小姐竟撥開簾子
逕直下轎,他們眼睜睜盯著杉小姐步入小門,黑色長髮迎風捲起、挾著幾粒雪點消失在門
壁中,再看見小姐時她一手捧著喜餅、另手提著壺熱開水,」
長老停頓片刻,視線向下盯著青藤水,再開口時聲音多了份遲疑與謹慎。「我問了很多人
,幾乎極盡所能打聽當天杉小姐開口的第一句話,」
「但大家都忘記了,就連我也記不清楚杉小姐到底說了什麼,大夥只記得她抖著清脆嗓音
邀請大家喝水吃餅,沒一會又端椅子、拿酒來,簡直是直接將小門當成宴席的地方招呼大
家入座,
「傳話的僕人帶著黃富人走來小門,兩人見到這場面倏地睜圓了眼;
「剛就坐的奴僕、壯丁們正喝著酒準備閒話家常,轉頭瞥見黃富人瞪直的雙眼,氣氛被小
雪凍得凝結片刻,只看見杉小姐不疾不徐挪入眾人的視野,湊到黃富人耳邊細語;
「黃富人立刻展露笑顏、忽然開懷大笑,笑聲震得牆上的雪泥都落下地,他請僕人拿出遮
雨棚、立起架子擺上餐桌,並吩咐廚房將喜宴的菜端來小門。
「據我所知,吉村之後的人納二房、三房,還沒有一場這麼像樣的流水席,」
長老整個人往後躺,搖椅咿呀作響。
「我想杉小姐一定是百經思量後,才決定到黃富人的宅邸再請大家喝酒吃餅的。但抱怨和
謠言都已經在路途中傳開了,即使事後補救也只能稍微止血,不能癒合逐漸化膿發爛的傷
口,謠言從不會止於智者-」
「-即便是現在也一樣,自以為正確的蠢人永遠比虛心檢驗的智人來得多,而未來只會更
多,不會減少。」長老隨著青藤搖椅前後擺動,目光倒映著落日的熾白光彩,我猜他眼中
的夕陽應該像顆皮球不停上下跳動。至少成年禮喝到青藤水前,我都是這麼想。
「智識豐富、有才能、待人和善、個性溫婉、行事果斷-即便是家中地位再低的下人,也
都這麼評論杉小姐;黃富人更是對她讚不絕口,他曾經告訴當時還年輕的我:『倘若杉小
姐活在未來,鐵定是位能闖出風雨事業的人,』
「你知道這段話最讓我驚訝的是什麼嗎?」
長老的目光飄移,轉而凝視染上橘紅色的絢爛雲層。
「黃富人沒稱她是女強人,而是『人』-」長老輕聲細語,彷彿自言自語,也像深怕被媚
娘聽見,「那是只有活在當年,才會同理感受、且深刻瞭解的震撼。」
他接著轉口,音量大了起來。「黃富人待杉小姐甚好,倆人幾乎是同進同出,」
「黃富人談生意總想帶著杉小姐,杉小姐想到清水河畔走走、青藤森林踏青,黃富人不忙
的話也會跟著去,簡直癡纏得不像話;僕人說有天看見黃富人信步穿過清晨薄霧,走入杉
小姐閨房,那一整日飯菜餐酒都送進廂房,隔日凌晨五點雞啼了,還聽見兩人談時事聊得
正起勁,
「想當然,這些正房全都看在眼裡-就算是指腹為婚、彼此間較少情愛,也幾乎沒人能承
受本來屬意自己的人,忽然間就變了樣-她表面上無動於衷,私下眼紅、妒忌得不怎麼好
受。
「另一方面,杉小姐儘管有意將黃富人推回正房身邊,無時不叮囑他要常到姐姐-也就是
正房-那坐坐,不要總跟她黏在一起,好話說細水長流、不必朝朝暮暮,又迂迴暗示被人
忽視、隔在一旁的痛苦,
「但黃富人越聽越覺得杉小姐懂事、知曉情理,對正房則更顯不耐,只覺得她在鬧情緒。
「時間堆砌著怨言與不滿,將它們磨得稜角分明,再沾著嫌惡與冷漠的水泥築成一具厚實
棺材,裡頭活活葬了正房與黃富人的愛情,封棺釘一敲,終於槌出了最大的衝突-休妻;
「端菜侍奉的僕人說,黃富人提出這事時正房的臉都僵了,杉小姐萬般不願意,左一句自
己差、右一句姐姐好,就是要護正房並力勸黃富人打消這念頭。
「杉小姐的貼身家僕也說,黃富人跟著杉小姐回房後,小姐甚至分析利弊、曉以大義起來
。但黃富人哪管這麼多,直說有了杉小姐,哪還需要其他女人?表情既真心又誠懇,看是
心意已定、很難勸退;
「再說天底下男人願意聽女人的話又有多少?即便是現代都佔少數,何況是父權滿天下的
當時?」
「大約是在那時候,黃富人開始頭痛,」長老眼盯著奼紫藏藍的晚霞,微風吹來,挾帶將
入夜的涼意,也送來媚娘爐火純青的烹飪手藝,「現在想來,這一切全是戲。」他舉杯大
口喝下青藤水,放下胳膊時我往綴著怪異圖騰的杯內瞧,思索是否要打斷長老、接過陶杯
再去倒滿水。
但他沒給我機會。
「黃富人看遍醫生也找不到解方,再不喜歡道士和偏方,經過杉小姐好說歹勸、半是被拖
著去找了某個自稱懸壺濟世的江湖郎中,江湖郎中先把脈、再東看西瞧,隨意做法後就開
了藥,沒多說半句話;
「黃富人本來不信,還是杉小姐半逼半勸、盯著他按餐吃藥,不出三日頭痛便減弱許多。
「察覺到藥有效用的那天,他驚詫地衝出家門,直抵江湖郎中暫住的破舊寺廟問清病理,
江湖郎中蹙眉猶疑了三步半即成籤詩,三言兩語影射邸內有人生事;
「黃富人半信半疑,江湖郎中只說:『這樣吧,我帶你看看,』見富人仍猶豫又補上一句
:『要是沒找出什麼,富人大可直接拆我檯、將我綁到村長那判個妖言惑眾的罪名,屆時
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黃富人聽他話說得重,就點頭答應了;
「江湖郎中跟黃富人回宅邸,東聞西嗅,便帶人直闖杉小姐廂房,隨後差奴婢替小姐搜身
,轉眼便從貼身衣物中搜出一盒杉木製的精緻木匣,
「正房接過有如小棺材的長匣,打開一看登時渾身顫慄,嚇得鬆手,木匣啪聲落地,填充
娃娃滾了出來,睜著黑眼仰躺在地上彷彿曝屍荒野,娃娃軀幹用紅線繡著黃富人名字,頭
部也被針密密麻麻鑽過,反覆繡了一串又一串紅線-恰好都是富人頭痛的部位。
「杉小姐雙眼眼珠咕溜轉動,先望著江湖郎中、再看向正房,最後凝視整張臉又驚又懼、
張口結舌的黃富人;她終於意識到這是整場戲的高潮,但仍克制不住,開口辯解:『那不
是-』
「正房站向前,一掌簡直要扒走杉小姐的臉皮般甩下,清脆爆響,小姐的頰邊同眼眶泛紅
。『賤人!老爺待妳不薄,不感激還使巫術詛咒,』正房再甩一掌,逼得小姐連話都說不
清、只能吃痛哀嚎,『本來我還不信村民們說的閒話,沒想到妳竟然真會草人插針!來人
,快將這賤人拖進草房,隔天送村長那審判!』
「戲,就是這麼老,卻又這麼好用。」長老感嘆總結,將陶杯舉到嘴邊傾倒,飲盡最後一
灘清淺河流。
「當日黃富人飽受驚嚇就在正房那處歇息,入夜後奴僕通報有人擄走了杉小姐,而夜已深
,事出突然也沒辦法動員整村找人,正房見黃富人睡得深沉安穩,便調幾名貼身家僕與徹
夜站崗的村中勇士合作,循跡追查小姐及竊賊下落,
「翌日在青水河邊發現杉小姐泡水的屍體,衣衫不整,死前似乎遭受輕薄。
「正房心狠手辣,直說杉小姐愧對黃富人也間接羞辱了吉村,想將她焚骨揚灰;但黃富人
念在舊情,還是訂製了一口上好的青藤木棺材,特地找來一隊人將小姐運回杉村。
「奴僕與壯丁扛著棺材把小姐送到杉村村界時,赫然發現樹幹全釘滿了人形娃娃-娃娃身
上的鮮豔紅線看起來像渾身各處滲出一條條鮮血,黑眼珠渙散無神地望著一行異地來的訪
客-他們恐懼得頭皮發麻、喉嚨卡得死緊,幾乎要拋下棺材轉身逃回吉村,有幾位壯漢甚
至嚇到屎尿都噴出來了。
「而在村口站崗的杉村護衛團處之泰然,似乎很熟悉這檔事,他們沒大聲驚擾這一隊奴僕
壯丁,而是先駐足觀察、向內通報,接著護送幾位耆老走到村界,詢問來訪目的。
「知道是送回杉小姐遺體後,耆老們表情黯然、勇士們個個神色哀戚,」長老直視遠端剛
升起的清澈月亮,話鋒一轉、語氣加強了力道:「此時也不曉得是哪個蠢漢,抬起手臂、
毫不客氣地直指杉木,劈頭就問那些是怎麼回事?」
「剎時間,一名杉村勇士刷聲抽刀,其他勇士見狀也紛紛拔起腰間的山刀;新仇舊恨、義
憤填膺,護衛團每個人都恨不得殺光吉村來的這夥人,
「還好有位耆老即時站出身來,朝後頭的護衛隊擺擺手,制止了一觸即發的屠殺,
「他按耐性子,對這群粗漢們客氣解釋:『這是杉村傳統,只要家中有人生病或身體不舒
服,就會在娃娃身軀上繡下那人的名字,並在不舒服的地方以針插入,象徵破除病株、滅
去污穢,再以紅線縫補,即為修復與喜氣,最後將娃娃釘進杉樹-這是最靠近杉木靈的一
種方式-冀望杉木靈能保佑那人身體安康。』
「一隊人回來後,沒人敢跟黃富人提及這件事,」長老低頭看著杯內殘餘的一小滴青藤水
,接著好像決定了什麼,舉起手臂、杯口向下朝張開的嘴內倒了倒,然後一臉失望地放下
陶杯,「幾個村民信誓旦旦地說曾瞧見杉小姐出沒在清水河邊,看似在尋找遺失的小木匣
-」
長老轉頭,一縷幽香伴著媚娘走出門檻;倆人在星夜下對視片刻,媚娘含笑再走入屋內,
長老則離開搖椅站直身體,雙手不斷向上舉、邊凹起脊椎,表情舒服地伸了懶腰。
「-更有村人謠傳,是杉小姐陰魂不散,導致黃富人的頭痛日益加劇、健康狀態每況愈下
,在黃富人死後,他的名聲逐漸沒落時,我才從一個當天嚇得屎尿亂噴的老醉鬼口中撈到
這故事;
「而我時常會想,假如黃富人及早發現吉村所謂的草人插針是杉村的祈福儀式,事情會怎
麼發展?」
沒來得及多想,媚娘就呼喚我們該進屋吃飯,她還說煮了我最愛的咖哩飯-這證實了我靈
敏嗅覺的猜測;我從木地板上起身,轉頭望向搖椅、發現空無一人,回頭便瞧見長老先一
步跨進門檻,瞥頭朝我淘氣地眨眨眼,接著大聲和媚娘喊道這小子跑回孤兒院了。
年幼的我衝進屋子,追打著長老的腿,不久後便聽從媚娘的建議去洗手,吃起香噴噴的香
腸佐時蔬燉咖哩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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