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發現了一個秘密基地,每天黃昏的時候我都會在那邊待上一陣子。但是不知道什麼
時候開始,有另外一個男生也出現在那裡。
嘛,我也不小氣,就跟他分享我的小天地吧。
那個男生看起來跟我差不多大,總是比我早出現,比我晚離開,彷彿他一直都在那裡。穿
著眼熟的白色制服,一臉高中生模樣,也許學校就在附近也說不定。
是他先跟我搭話的。
「你在這裡幹嘛?」有一天他突然走到我身邊,低著頭一邊踢著地上的碎石,一邊問我。
「不知道。」我靠著榕樹坐在地上,聳了聳肩。這棵高大的榕樹是從我背後的廢棄紅磚瓦
屋裡長出來的,盤根錯節的根早就毀了平整的地面。大自然的威力啊。
「那你又在這裡幹嘛?」我問,然後他抬頭看向我,也聳聳肩,露出了淡淡的笑,卻說:
「沒幹嘛。」
我們的第一次對話就這麼短暫的結束了。
有夠無聊。
「我是李廷寬。」在那天結束前,他告訴我他的名字,我也交換了我的給他。
「吳永華。」
李廷寬又笑了,我是不知道他在笑什麼,因為他的笑看起來不是很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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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開始我們偶爾會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內容是什麼我從來就不記得,大概也不是些重
要的事。
但有一天我質疑他怎麼傍晚都來這裡跟我搶秘密基地,不用去跟女朋友約會嗎?李廷寬條
件不錯,人高臉帥,說話斯斯文文的,應該是學校的風雲人物。當我這麼形容時,他面無
表情,淡淡地說自己是同志。
同志啊,真不敢想像。
「你有喜歡的人嗎?」我知道自己侵犯到他的隱私了,但李廷寬沒有想避開話題的樣子,
所以我也問了下去。
「有。」李廷寬坐在距離我大概一米以外的距離,拔著地上的草,安安靜靜地說。
「那你們……」
「在一起了。」李廷寬微微笑了一下,但感覺不是在對我笑,然後我才發現他是在自嘲:
「被全校都知道,然後被霸凌。」
「噢。」我抿了抿嘴,如果是我的話一定挺不住。
「這就是為什麼你一直都在這裡的原因嗎?」我張望著附近,總是一個人都沒有的荒郊野
外,如果我是李廷寬,我會選擇來這裡避難,以免被霸凌我的人發現。
「算是。」李廷寬看起來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我也沒有再追問了。
不知道為什麼,自從李廷寬跟我揭露他的性向以後,我們兩個的關係反而變好了。我常跟
他抱怨我妹,他則跟我說他是獨生子,有手足很好,如果可以的話,他也希望自己能有兄
弟姊妹。
我跟他說那是因為沒有人會跟他搶餅乾吃。
然後我跟他分享我家的台灣土狗,名字是我阿嬤取的,很俗,叫小黃,剛滿三個月多,還
毛茸茸小小隻的,但腳掌很大,以後應該會是一隻很大的狗。
他聽了,跟我說小黃感覺很聰明,一定會是一隻穩重的狗。
我問他怎麼知道,他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然後說:「通靈。」
其實李廷寬莫名其妙的幽默感有的時候蠻戳中我的點的,我很喜歡。
後來我開始期待在榕樹下看到他,而他總是沒讓我失望,當我繞過樹幹,他都已經坐在原
地,要嘛看書,要嘛……看書,李廷寬很愛看書。
然後我們就偶爾聊著天,沒在講話的時候我大部分的時間都在發呆,榕樹下很舒
服,有的時候我還會打瞌睡。
我們回家的方向不一樣,李廷寬喜歡晚點走,所以我都會丟下他,我猜霸凌他的人可能會
在他回家的路上堵他吧。我也沒有勇氣陪他回家,只能自己默默地先往榕樹的另一端去。
我不知道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多久,也盧過李廷寬帶他的男朋友來,但我一問出口就後悔了
,他們兩個人一起走在路上?都被霸凌了,如果還這樣,光是用想的就讓人不寒而慄。
而且我提出來的那天,李廷寬臉超級難看,所以我也沒有再問過任何有關他男朋友的事了
。
/
這天我到榕樹下的時候天在下著大雨。我以為李廷寬不會出現,但他依舊在那裡,只不過
呆呆的站著,書包丟在腳邊,全身都淋溼了。
「你幹嘛啊!」我被他魂不守舍的樣子嚇了一跳,忍不住想伸出手把他拉到榕樹下避雨,
但他用力地向後一退,躲開了我的觸摸,還踩到水漥裡,弄濕了整隻腳。
李廷寬露出我從沒看過的惱怒的表情,在雨聲下提高了聲量:「不要碰我。」
再不敏銳的人都會發現李廷寬不對勁,所以我想了想,然後小心翼翼的問道:「你跟你男
朋友怎麼了嗎?」
李廷寬沒有說話,只是看著我,眼眶、鼻子都紅了,看起來就要哭了。
「喂……」我又伸出手,想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你不要這樣……」
他看著我的動作,這次沒有躲開,但我還是沒碰到他。
「咦?」我錯愕地收回手,發現自己摸不到李廷寬。我低頭看自己的手,再抬頭看向他。
「吳永華。」李廷寬看起來很累,很累很累。
「你……這是……」幹,我全身發毛,忍不住向後倒了兩步,為什麼我碰不到李廷寬?
然後大雨從我頭上澆蓋而下,我走到了榕樹的樹蔭之外。
「……咦?」
我再次低頭看了自己,這次視線沒有再離開過。
我身上穿著白色的制服,灰色的制服褲,就跟李廷寬的制服一樣。只不過他的制服濕淋淋
地貼在他身上,而我的還是乾的。我的手顫抖地拉住衣襬,沿著鈕扣往上摸,一路到領子
,最後我的指尖不經意地碰上了我的脖子。
然後我想起來了。
童軍繩纏繞的粗糙感、雙腳騰空的恐懼,以及窒息的黑暗。
大雨穿過了我,打在地面上,不曾有我擋住它們路線的痕跡。
我站在雨中,也不站在雨中。
「原來我才是你一直都在這裡的原因。」我抬頭看像李廷寬,恍若隔世。
不,是真的隔世了。
李廷寬看著我,沒有說話,只是疲倦的點了點頭。
「我死多久了?」我輕輕問道。
李廷寬站在原地,看起來像洩了氣的皮球一樣,他的聲音勉強穿過了雨聲,傳到了我的耳裡
:
「快要一年了。」
「這麼久了啊。」我愣愣地站在原地,想起李廷寬前陣子跟我說的事情:「小黃長大了嗎
?」
李廷寬露出一個哀傷的微笑……我想起來了,每次我或他被揍完,他都是這副表情,難過
、心疼的表情:「長大了,是大黃了。」
「是嗎。」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但我有問題想要問:「接下來會怎麼樣?我會怎麼樣?
」
李廷寬搖搖頭,說:「這是你第三次問我這個問題了。你過了黃昏就會消失在榕樹另一端
,跟每天一樣,然後隔天你又會重新出現,但不會再記得我。」
「所以你一直都在等我。」我嘗試不要哽咽,但挺失敗。
李廷寬沒有出聲,但我懂。我是全世界上最懂他的人。
他向前走,走到雨裡,走到我跟前,水打在他身上,往我的方向反彈,但我什麼都感覺不
到,我只覺得自己站在乾爽的空氣中。
李廷寬的手放在我臉上,或者說,我的臉應該在的位置,然後歪著頭說了聲:「好久不見
,永華。」
我站在雨裡,想抱著他大哭,卻觸摸不到他的體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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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到榕樹下,發著呆,數著時間。
吳永華從榕樹的另一端走了出來,看到我的時候頓了一下,眼神略帶意外、略帶好奇。
「你好。」我朝他點了點頭,沒有多做自我介紹。
「你好。」吳永華坐在榕樹下的老位子上,看了我一眼,然後說:「你在幹嘛?」
我微微笑了一下,說道:「沒幹嘛。」
「喔。」吳永華的頭轉了回去,面對前方開始發呆。
我在幹嘛?
想你。
我在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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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活的快樂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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