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典過後,曾汝聲勢大漲,位於菜市場旁的候選人服務處也正式營運。
秋水很無奈,她在菜市場賣魚,又不是什麼舒服的環境,曾汝硬要黏過來
,幫忙吆喝收錢。等到客人們買得差不多,曾汝就拖著折疊椅和廣播工具到菜
市場路口,坐著拉票。
「我是曾汝,黃家媳婦,請各位鄉親來我的服務處坐坐,有專人為大家來
奉茶!」
服務處前熱鬧一片,妮妮綁著兩條麻花辮、穿著米白裙裝,向圍著她的大
叔們露出清純不過的微笑。人家調笑她是不是還沒交過男朋友,妮妮只是羞答
答地低下頭(不好意思,人家有七個喔)。
「哥哥、叔叔,請幫我填問卷~我們想更了解福興~拜投、拜投~」
妮妮一個人獨力招待十多名男客,她朋友們佩服之餘,也怕她在福興弄出
情殺案來。
曾汝一邊大聲公招呼,一邊物色對福興施政有其想法的市井達人,她看有
個阿婆站得老遠觀察她們,趕緊過去把人請來坐,雙手端上熱茶。
阿婆叫金花,羞怯開口:「我欲請教,以後那個文公寶塔還會做嘸?王鎮
長那時候做得很好。」
曾汝請么受搜尋資料,才知道文公寶塔是靈骨塔。
「原來是因為前鎮長貪瀆虧空才停止營運啊……」
「啊,妳說什麼貪污鎮長?我嘸知。」金花突然耳背了。
福興鎮民自知瞎眼選了個大爛人出來,一概不承認這個黑歷史。他們說到
前鎮長,指的都是大善人王鎮長。
「寶塔上月底已經關啊,咱這裡的老人不敢死,怕死後不知埋去哪。」金
花口氣難掩憂慮。
「至少撐過補選嘛,阿嬤,妳難道不好奇最後會是誰上任嗎?」曾汝按住
金花雙手。
「命都已註定好,我不去猜。」
曾汝碰了顆軟釘子,這裡居民的政治力怎麼特別高啊?害她的誘導式民調
一直做不起來。
「擱再講,七月時節,咱老歲仔總要輪著給它們做業績。」
「什麼業績?」曾汝不解反問。
「嘸啦、嘸啦,都是因為天氣熱,熱熱死的。」金花揮揮手離去。
曾汝沒能追上去問個明白,因為市場那邊傳來爭執聲。她本著從政人士雞
婆的心情去關切,赫然發現事主竟是她的婆婆。
有個疑似戴假髮的猥瑣男人,光天化日糾纏秋水,要她晚上陪他出去喝一
杯。
「你都有妻小了,實在足袂見笑!」秋水氣得大喝。
男人涎著臉笑:「我就是不要臉,妳也別裝聖女,多少人睡過了?」
曾汝大步邁去,一邊想起于新大一住宿的垃圾室友、系上的人渣學長、還
有性騷擾的速食店經理,她老公吸引爛人的體質很可能遺傳自母親。
「誰不知道妳先生還沒死,妳就在外跟人生了一個女兒?就是妳這個婊子
把妳亡夫逼逼死!」
「閉上你的嘴,死禿子。」
男人轉過頭,在鎮上從未見過這麼高大魁梧的女人。仙子小姐白眼看著他
,然後動手摘下他的假髮。
「呵,真的很禿。」
「妳!」
「警察先生,就是這個垃圾。」仙子抓著假髮退開,警方湧上抓住男人。
「把我的頭毛還給我!」
「腦袋沒東西,戴假髮也無濟於事,廢渣。」
仙子把假髮「失手」落在地上,曾汝「不小心」過來踩了兩腳,男人最後
在「我的頭髮」之瘋狂咆哮中,被帶進警車。
「肥婆,欠妳一次。」曾汝和仙子以拳相擊。
「妳才肥婆。」仙子揚長而去,因為對面攤位賣涼水的阿姨要請她喝青草
茶。仙子從女校到大學都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大怪胎,卻在福興鎮混得風生水起
,總有人邀請她去家裡坐坐。
曾汝回頭看秋水恍然站在魚攤前,要去鱗不去鱗的,拿出電話撥給大仔。
「阿尼哥,今天有隻蒼蠅,身高約一六五,綠色休閒服,自稱輾米廠小開
……你知道啊,那就麻煩你了。」
秋水驚醒過來,急忙拉住曾汝臂膀:「妳幹嘛跟他講?」
「水水,妳就是什麼都往心裡放,這樣不行的。惡人就要惡人去殺,好人
才不會留案底。」曾汝收了電話,向秋水俏皮地眨眨眼。
「不要叫我『水水』。」
「我這是代替阿新替妳出氣,愛妳喲!」曾汝理直氣壯回嘴,又頂著肚子
回頭招攬鄉親。
對面攤位賣涼水的阿菊過來關心秋水,看秋水精神尚可,放下心來。
「水水,妳娶這個媳婦真正賺到了,下半生有依靠。」
「不要叫我水水。」
阿菊當沒聽見,左右張望,總不見二十出頭的白皮大帥哥。
「秋水,妳那個兒子怎麼沒出來幫忙?放妻子一個人站台。」
「破病。」
鬼門開隔天,于新病倒了。
因為家裡兩個女人在忙,由于喬出面,向學校請假帶于新去看醫生。
于新病懨懨的,醫生問他十句應不上一句,幾乎是于喬幫忙代答,但總有
她力有未逮的地方。
「最近有無性行為?」
「兩次,沒有進去。」
「哥,什麼是沒有進去?」于喬好奇問道,一派天真爛漫,于新昏沉的眼
看著小妹。
醫生勸于喬妳哥都病了不要逼他,于新停機維修大腦三秒,倒是認真做出
解釋。
「就是性器官沒有結合。」
「哦!」于喬懂事地點點頭。
看診結束,醫生說于新不明的發燒很可能是身體哪裡發炎,要等檢查結果
出來才知道癥結所在。等著拿藥的時候,于新陡然起身,去另一頭掛號櫃台確
認曾汝產檢的時間,又拖著一口氣跑去叨擾婦科的護理師,鉅細靡遺請教頭胎
的注意細節。
于新回到于喬身邊的位子,呈現植物休眠的狀態,于喬不用猜也知道,她
哥滿腦子都是小寶寶。連曾汝嫂子也一臉憂傷說過,于新會願意復合簽下終生
契約,九成九九是看在孩子分上。
「真好,媽媽說爸爸當初也是這樣期待哥哥出生,她走到哪爸爸都全力守
著她肚皮。哥,媽媽懷我那時候,爸爸有沒有因為多了可愛的小女兒病情好轉
?」于喬殷切望向于新,小時候她總會央著大哥說父親的事給她聽。在于新口
中,他們爸爸可是世上最好的人。
「沒有。」于新最多只能這樣回答。
「什麼嘛,說謊也好啊!」于喬噘起雙脣。
回程路上,于喬吃力踩著淑女車,運送後座的睡美男。于新一盹一盹靠在
于喬背上,似乎隨時會昏倒摔車。
「哥,我問你,你是不是在偷偷計劃什麼?」
「嗯?」于新抬起三分眼皮。
「你以前常常把小事搞砸,你國中老師還誤以為你智能不足,要把你轉去
特教班。」
「嗯。」于新記得有這回事。
「可是最近你卻一口氣做了很多事,還做得很不錯,一點也不像你,我覺
得你好奇怪,你一定有什麼祕密。」
「家裡很多事。」于新避重就輕。
「哥的心事都不說,如果小宇哥哥在就好了,三兩下就把你的祕密說出來
。」于喬近來倍感懷念胖子哥哥,三不五時從她哥身上看到小宇哥哥的影子,
總覺得他還留在福興鎮上沒有升天。
「他只是看起來大而化之,有必要的時候,還是會守口如瓶。」
「所以說,真的有祕密嗎?什麼什麼?為什麼不跟我說?」
就當于喬以為于新又會「嗯」個兩聲含糊過去,他卻用沙啞的嗓子堅定回
應最後一個問題。
「因為我希望喬喬能一直喜歡我。」
于喬埋頭踩了兩下踏板,但實在控制不了手腳,只能放任自行車在下坡路
滑行。
「啊啊,你太慢說了,現在你都是嫂子的人了,不然我從小就是想嫁給你
啊!」
「我們是親兄妹……」
「結婚只是一個我也很喜歡大哥的比方啦!」于喬紅著小臉大吼。
于喬回到老公寓,總覺得屋裡比屋外涼快許多,她扶著于新上樓也不怎麼
費力,像是有人在旁邊幫手。等她穿好皮鞋要去學校上課,好像還聽見「喬喬
拜拜喲」。
「拜拜。」就算看不見,于喬仍然依循良好的家教回禮。
于喬走後,頂樓加蓋的老房子就剩一個大活人,于新躺在他簡陋的小木板
床上,睡得很不安穩,不時呻吟夢囈。
有鬼抽出床下的書堆,充當板凳坐上去,蹺腳一嘆息。
「哎喲,我可憐小新寶貝兒,好像是我害得又好像不是。」
于新嘴邊吐出一連串奇怪的字句,阿漁湊過去聽,不是中文也不是台語,
總像電玩遊戲的魔法咒語。
于新安靜一會,又哽咽喚道:「Papa……」
這句阿漁就聽懂了。
「你papa解任之後在陰曹地府居任要職,好像是管大河,沒十天半個月浮
不上來,有他鎮守,陰曹才不致於淹大水……等等,你之前說水淹酆都城,我
好像突然明白什麼了!」
「阿漁?」于新終於被呱噪的鬼友給吵醒。
「沒事沒事,我在心算地獄有幾層。剛才聽你說夢話,你夢見什麼了?」
阿漁趕緊轉移話題,好在于新才剛醒,讓他瞞混了事。
于新半閉著眼回想:「我在唱捕魚歌──Da tia ma, di tia mu,
maharin wu sua, la la la, tei-tei wu sua.」
「魔法師,你是要召喚什麼嗎?」阿漁需要翻譯。
「我記得大概的意思是:大魚網裡來,小魚另頭去。水鬼不好吃,啦啦啦
,真的不好吃。」
「這什麼歌啊?作曲者吃過水鬼是不是?」
「不知道,我爸教我唱的。」
阿漁心想:那很可能真的吃過了。
「小新,你過說你爸從出生就把你抱在懷裡長大,也就是說你的母語和對
世界的價值觀都是你爸養成的,從未假手他人。」
「嗯。」
「你爸過世後,沒人聽你說話、說你講話像傻子,可能不是因為人情冷暖
,看不起失怙的孤子,而是他們聽不懂你的語言。」
阿漁統整他所聽說的福興城隍爺傳奇,那一位白膚勝雪,不屬於乾癟黃皮
的漢人小民,是異族的遺孤;也就是說于新是遺孤的遺孤。
于新垂眸回想,他開口時大人眼中的困惑與不解,還有母親崩潰失聲:「
他不在了,你別再這麼說話!」或許他一直誤解了母親的心情。
「你還會說族語嗎?」
「只剩幾個單詞,水、河、雨、魚……」
「看來你被漢化得差不多,如果早點遇見你就好了。想想,全世界只有你
會說古語,咱福興最珍貴的文化遺產。」阿漁摸摸于新的額頭,試圖用陰氣給
他降溫。
「阿漁,我爸死後,你是第一個真心關心我的人。」
「關心哦……比較像好奇啦。因為高中開學離你跳河才沒多久,你當時可
是轟動福興的名人。」阿漁承認他動機不純粹。
「就只有你覺得這樣的我有趣。」
「我本來也看你怪可憐的,是倒楣的弱勢者,沒想到你會為了揹我上下樓
梯每天跑三千公尺、伏地挺身練肌肉,讓我感動得想要三輩子以身相許。」
于新看著天花板說:「我以為自己對世間已經不抱期望,結果有個人對我
好就患得患失。我想當好你雙腿,就算有天你厭煩我這個人,我至少還有利用
價值。」
阿漁伸指戳弄于新的腦袋。
「真是,你的情商要是有智商的一半就好了。什麼利用不利用,我真要上
下樓不會叫我爸給學校裝電梯喔?你要知道,我再會裝腔作勢也只是未成年少
男,我也想要不在乎我殘疾、願意笨笨呆呆照顧我的朋友。」
于新看向阿漁,阿漁總覺得這一眼別有深意。
「也是,認識久了才知道你這個人其實很好懂。」
「喂喂,什麼意思?」
──小新,一起來玩!
「不過說真的,你生病,我好無聊……」阿漁爬上木板床,手腳並用把于
新擠到牆邊,于新用屁股頂回去,但最終阿漁還是成功擠上來,啊哈哈!
于新幽幽嘆口長息,阿漁才不管病人需要休養,吱喳說起他觀察到的異象
,像是張仁好家有沖天妖氣以及今年圳溝水位特別高,就像生前每當他有煩惱
就是找于新跟他一起煩惱。
「阿漁,鎮上去年淹過水。」于新聽了果然面露愁容,還咳了兩聲。
「真假?」阿漁震驚不已,誰教他被關了一年,資訊沒能更新。
「怎麼辦?颱風要來了。」
「能怎麼辦?呼籲鎮民做好防颱準備。」
「再淹水,店家就會裝門檻,到時你怎麼行動?電動車進不去。」
「就裝吧,反正我都死那麼多年了。」
「你不是就在這裡?」
于新又搞混了,兩人像這樣蓋被子純談心,彷彿回到從前,連阿漁也差點
以為自己還是青春洋溢的高中生。
阿漁想要下床拉出該有的距離,但想想之後仍是躺了回去。反正都註定去
輪地獄,不差多一個人鬼不分的罪名。
「小新,就像我四年前說過,我任期結束就要到異國去了。那裡很遠,你
也有你的生活,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再見,所以你不要太想我。」
「嗯,我記得,你要把腿治好。」
于新記憶又卡殼跳針回畢業前夕,阿漁不忍計較他燒壞的腦子。
「可惜手術失敗了,你不要太難過。」阿漁接續著胡言亂語,只要不提及
死亡,什麼解釋于新都能接受。
「不要緊,我可以揹你走一輩子。」
阿漁要是活著一定把于新娶進門,但死透了的他聽了反而心裡難受。
「黃啊小新,你可能新婚還沒什麼自覺,『一生、一輩子』這種話,你最
好都別再說,不然小心我咒殺你那肥婆。」阿漁故意對于新咧嘴恫嚇,于新倒
是一絲絲也沒在怕他。
「阿漁,說到肥婆,我想拜託你一件事。」
「什麼事?」阿漁依職業病,有求必應。
「幫我保護小汝。」
阿漁臉色垮下,那女人害他得了豆花恐懼症,看到豆花就想到他豆腐,連
在路上想冒充活人買一碗來吃都不行。
「我這樣子,無力守著她和腹中的孩子。」于新祈求看著阿漁,配上他沙
啞的嗓子,真是天見猶憐。
「好好,既然她比我重要,我去就是了。」阿漁起身要走,卻被于新拉住
袖口。「怎麼了?哪裡不舒服?」
「我們交換。」
「不是吧?你換上癮了嗎?我都懷疑就是佔據你身體太多次,你才會躺在
這裡哭爸爸。」
「她有身孕,小汝雖然嘴上不說,但『我』要是能陪著她,她會安心許多
。」
「你都生病了,她不會自己堅強一點嗎?」
「就是我生病,她心裡才更脆弱。你幫我看著,別讓別的男人靠近她。」
「好吧好吧。」阿漁明白于新的顧慮,雖說曾汝不是那種隨便的女人,但
老爸一生病老媽就外遇實在帶給于新不小的陰影。
阿漁對附身這件事已經不能再熟練,他拉著褲頭起來跳兩下,感覺很好,
不像個病人;而于新的生魂坐在床邊,看來也是輕鬆不少。沒想到換一換,病
症竟不藥而癒,增添幾分亂來的合理性。
「我去顧你老婆,你幫我顧廟,deal?」阿漁伸出右拳。
「Deal。」于新回擊。
颱風警報發布,鎮長有案在逃,行政部門明顯反應不過來。曾汝號召團隊
志工,到鎮南給獨居老人送食糧。
曾汝也對她的志工團隊有些意外,平時活動沒看見什麼小朋友,結果集合
起來倒是不少國高中生,認真幫阿公阿嬤儲水、清房間,乖巧得有剩。倒是三
十歲到二十歲的年輕人整個大斷層,同輩最大的一個就是于新。
而今福興重演過去生育率失蹤的問題,曾汝拍拍她的肚皮,加油啊寶貝,
以後你就是這個鎮的小老大了。
「幹嘛?嫌自己不夠腫嗎?」
曾汝回過頭,意外看見應該在家休養的丈夫,他手邊還拖著一張塑膠折疊
椅。
阿漁在等曾汝回應他的抬摃,但曾汝只是深情仰視著他。阿漁受不了別過
臉,把折疊椅攤開要她坐下。
「阿新,你身體還好嗎?」
「不用問了,能走來這裡可見我沒問題。妳身子重,快坐下,汪!」
「可是大家都在忙,只有我坐著……」
「假掰的名聲比較重要還是黃家王室的骨肉?更何況福興人眼睛沒瞎,不
會去刁難妳一個孕婦。」
阿漁安置完曾汝,過去給小朋友監工,給他們叫飲料叫點心,順便與平厝
仔的老人家們聊天。老人家不擔心斷糧,只擔心停電沒第四台,還說真的淹大
水他們會自己游去城隍廟。
「游去?我還飛去咧!是屍身漂過去給大人收吧?你們也要警覺點,要是
雨勢太大就撐著別睡。」
可是死老頭們不太把阿漁的勸告放在心上,說是有城隍大人庇佑。城隍大
人不會因為他們散赤就大小目,不管鎮南的排水,只顧著鎮北的建設。
「世間沒有永遠的依靠,城隍大人也是有退休的一天。總之,你們要比以
前還要獨立才行。」阿漁不想說這種現實的話,奈何由不得他們再作夢。
看天色一片黑,時間也差不多了,阿漁吆喝小朋友收工去吃點心,吃完領
賞就快回家去。臨走前,老者們從四色牌中抬起頭。
「大人啊,多謝啦。」
阿漁怔了怔,脫口而出:「你們知道換人了嗎?」
「知樣。」明明已經老眼昏花看不見實物,卻看得清彼世的另一端。
「那以後叫我小胖就行了。」
「小胖,你喜歡咱福興嘸?」
「廢話,不然我幹嘛放棄美國公民的身分跟你們一群老頭子交陪?要是我
出來選鎮長,你們含血含尿都得把票投給我!我、我……」
阿漁再不甘心又如何,事情都已經發生,就算于新哭倒長城也不可能讓胖
子復生。
「好啦,咱這票就留給你了。」
「小胖鎮長,當選、當選!」
阿漁合上于新的眼。算了,早死也好,至少不用親手替這群老骨頭辦公祭
。
阿漁走出破屋,心裡惆悵不說,出來還看見派克和他女朋友在做資源回收
。小朋友把便當盒放錯籃子,派克還氣急敗壞兇人家白痴。
「張克群,你怎麼在這裡?」
派克嚇了一大跳,慌亂地往女友身後躲。他這些日子躲在家等黃于新告他
等到發慌,結果人家竟然完全沒理他。
曾汝挺著肚子過來打圓場。阿漁依稀看見她嘴邊殘留豆花的痕跡,該死,
又是豆花!
「阿新,他也是來幫忙,大家都是為鄉親服務,就不要爭長短了。」
阿漁不滿瞪去一眼,肥婆裝什麼大度?知道這白痴差點害妳當寡婦嗎?
「派克,你是代替你姑姑來的嗎?」
「是又怎樣!」
「你……好歹也穿一件候選人背心。」阿漁不忍心太過苛責派克的腦子,
他這個領乾薪的姪子助理還算有點責任感,而且熱心公益比起之前幹掉于新的
蠢法子好太多了。
「是呀,下次就穿來吧,沒關係的。」曾汝在一旁幫腔。這麼適合作秀的
時間點,她其實很意外張議員沒有出面。就算張仁好有在地宗親的優勢,人們
也會去檢視未來的父母官有沒有心。
「你又懂什麼?」派克從女友身後走出,可惜顫抖的聲音出賣他的氣勢。
阿漁一直很討厭這個臭俗仔,派克總是當眾挖于新的瘡疤取笑,愚蠢又可
惡;但派克也是福興人,不能眼睜睜看他像他姑姑往歪路走去。
「我懂,我知道你想當老大,你是政治世家的子弟,總是想要有所作為。
可你想想鎮上和你同年就三個人,黃于新單親、王昕宇殘障,你一個四肢健全
家世優良的公子哥,不想著為公眾做點事,只會仗勢欺人,被瞧不起也是活該
。」
派克惱羞衝上來,阿漁怕他衝撞到曾汝,也挺身撞上去,可惜他沒有于新
的身手,兩男撞得唉唉叫。
派克女友猶疑要不要出手幫忙,卻被曾汝一把拉住。
曾汝凝重道:「女孩,露背裝不適合妳。」
「什、什麼?」
曾汝脫下她的雪紡背心往派克女友肩膀罩上,又伸手順了順她的劉海,這
才滿意點點頭,無視兩男的衝突。
「妳絕對比妳想像中的適合白色,送妳。」
派克女友低頭微聲說道:「謝謝……」
「妳不要對別人的女友毛手毛腳,還有,我媽也是。」阿漁拉過曾汝。曾
汝那種生意人廣結善緣的手法在阿漁眼中和調戲沒有兩樣。
「你怎麼變得那麼愛吃醋?」
「我哪裡吃醋了?叫妳眼裡只有老公錯了嗎?」
正當阿漁和曾汝吵成一團,派克女友過去推了推派克。
「那個,今天阿群過來,其實是要來找你。」
「找我幹嘛?」阿漁以往覺得派克女友笑聲很沒水準,沒想到輕聲說話倒
是滿好聽的,可能她跟派克這個小混混搭在一塊,讓他偏見很深。
「黃于新,到一邊說話。」
阿漁抓了抓頭,還是跟著派克到水邊聊。他以為派克想要求饒或威脅,但
對方完全繞過他們先前見生死的恩怨,跳到民間信仰。
「你是城隍廟主。」
「嗯。」
這開場白一下,阿漁不得不傾聽派克的告解,惡人自知有罪無法進廟,先
找廟主參詳是福興的傳統。
「我姑姑最近很奇怪。」
「你姑姑一直都很奇怪。」對前輩大哥太過執著,但人家左擁秋水美人右
抱智超哥哥,張仁好只能含恨咬手帕。
「她婚姻不順,那個男的仗著在中央作官,女人一個換過一個,我家裡的
老頭還不准我姑姑離婚。」
阿漁是有聽說過張議員夫婦感情不睦,但真正聽到她姪子現身說法還是有
點感慨。
「叫她要離快離,福興的女兒不是給外人欺負的。」
「沒辦法,張家需要我姑丈的人脈。可能因為這樣,我姑姑以前很信城隍
爺,開口閉口都是『黃先生』。現在卻整天和外面宮廟的道士混在一塊,說著
我聽不懂的話,還說要除掉城隍爺。她都已經殺過人,還要殺神……」派克自
知失言而閉口。
不,張仁好是先殺神再殺人,真正膽大包天。
「所以,你想要城隍爺怎麼做?」
即使痴傻如派克,這時也明白自己的請求有多可笑。
「我姑姑沒有小孩,對我很好,我把她當作乾娘。她要我做什麼,我都會
去做……」
「張克群,你是成年人,要學著明辨是非,不要助紂為虐。」于新那時如
果死在工廠,派克就成了一輩子的殺人犯,他卻蠢到沒有自覺。
然而派克還是繼續求著阿漁,把張仁好的安危看得年輕男子的自尊重要,
可見他是真的很喜歡他姑姑。
「她犯下大錯,城隍爺還會救她嗎?」
「看我心情……好吧,只要她誠心改過向善,人活著,總是還有機會變好
,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
這番話似乎觸動派克的神經,斷斷續續吐出真心。
「我很討厭王昕宇,囂張的死胖子,仗著他爸是鎮長,什麼話都能說,從
來不用看人臉色……」
「你很嫉妒他吧?」平平是白目的男孩子,阿漁就是比派克受鄉親喜愛。
「你為什麼能跟他那麼好,他有那麼多你沒有的東西……」
「我也不知道。」說不定于新就是喜歡胖子。
「王昕宇一定很恨我……」派克沒有道歉,只是反覆喃喃同一句話。
「嗯啊。」
那場車禍害他和于新之間只剩下遺憾,于新要是一輩子好不起來,阿漁也
永遠不原諒張仁好的罪行。
于新在城隍廟裡,忙著翻箱倒櫃。
他之前給神像脫衣,連帶發現泥偶有個手握的洞。他向阿漁詢問,阿漁回
說前任城隍爺有支以一擋百的鐵槍,那根小鐵槍某次他吃肉拿去剔牙後就不見
了。
于新再一次想,這間廟四年來沒有垮掉,真是奇蹟。
神像有,也就代表存在相對應人身大小的兵器,于新翻遍所有儲物的櫃子
,最後是在頂樑找到那一把被白布條封住的長柄鏽鐵。
他解開白布,拿下兵器在手上掂量,尖頭有倒鉤,不是鐵槍,而是魚叉。
他想起兒時父親帶他到水邊,小露身手,憑著一根竹枝,刷刷刷,連插起
四條河魚,看他驚呼不止,父親不禁露出孩子氣的笑容。
服務台電話鈴響,于新心有所感,過去接起來電。
「小甜心,起風了喔,你該回家鎮宅了。」阿漁低聲催促道,背景是炒菜
聲與妻子妹妹的笑語。
「親愛的,我現在有點事,我媽我妹我老婆就麻煩你了。」
「你說什麼?」
于新掛下電話,他也不想,但那些人就是準時報到。
「出來,魔孽!」
因為初一過後,廟埕又開始有攤販進駐,他們不好動手,只能選在人們避
災的颱風夜進攻。
于新拿著鏽鐵跨出中門。金斗子失利可能給他們不小的震撼,這次來了四
名修道士,紅藍黃白,朝他擺出凌厲劍陣。
于新淡淡睨了他們一眼,比起眼前的劍陣,阿漁應該沒那麼容易突破三個
女人的包圍網。
「就不信你這妖魔逃得出我們天羅地網!」
「逃?」于新笑了。
風來,帶進傾盆大雨,福興鎮彷彿陷入水中,混沌不清。
最後一人看著橫倒的師兄弟,對踩著血水走來的于新悲憤大吼──
「上天會收了你!」
「我等著。」
鐵叉貫穿咽喉,一個、兩個、四個,都成了叉上的魚肉。
于新在雨中艱難地拖行肉串,來到水邊便橋拋屍,不料又見上回的鬼差爺
。只是這回鬼差大人神情平靜,在水中載浮載沉,看著于新就像看著無可救藥
的惡徒。
「你這樣是屠殺。」
「我只是在守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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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親安安,久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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