詔宛人說,福興鎮近來高潮迭起。
一場看似十拿九穩的鎮長補選,在地深耕的議員竟然選輸外來的小妮
子;沒多久,議員爆出殺人罪,殺的還是前任鎮長的兒子,東窗事發的她
最後起痟燒廟,被人發現時還不停喃喃自語:「城隍大人,阿好知道錯了
……」
新任鎮長人美心善,說她不再追究張議員在選舉期間給她們團隊造成
的傷害,只希望司法能還給福興鎮民一個真相。
曾汝嘴巴說完冠冕堂皇的台詞,心裡想著:也還給于新一點公義和安
慰。
判決書下來,曾汝看丈夫在燈下看了又看,再把看皺的文件裝進牛皮
信封袋裡,要寄給海外的王鎮長夫婦。
「阿新,你入伍之前,挑個好日子,重新給昕宇辦喪事吧?」
曾汝覺得這個提案不錯,但她老公只是撇了下好看的脣角。
「何必?妳才當上鎮長就要勞民傷財,實在不可取。」
「勞民傷財什麼?只不過辦個告別式。」
「怎麼可以青菜了事?想我堂堂……想他堂堂一位小胖公子,當然要
全鎮封街路祭,比基尼孝女不可少,而且一定要有流水席吃到飽!」
最近幾天都是阿漁暫代于新過日子,幫靈魂陷入半休眠狀態的于新應
付「鎮長夫人」必須出席的繁重應酬,還有掩飾燒廟的真正兇手。
「親愛的,你最近幽默感回籠不少。」曾汝抱著大肚子,咯咯笑著。
「我是認真的。」阿漁很懊惱,都怪他死在尷尬的年紀,當年喪事辦
得一塌糊塗,鎮民不敢來看他爸是什麼表情,連他最好的朋友小新新都沒
去,是他一輩子的污點。
「你能積極面對這件事,真是太好了。我會努力籌措到費用,為你辦
個三天三夜的菜筵。」
曾汝一口答應下來,還那麼溫柔對他笑著,阿漁再厚顏無恥,只能心
虛退讓。
「算了,把錢拿去重啟寶塔比較實在。鎮上許多老人家撐著一口氣,
就是等著入塔為安。」
阿漁很明白老鎮民的心思,比起被凶惡的鬼差爺栓上鍊條帶走,還不
如跟著退休的城隍爺上路。
「加減辦囉!老公,我需要遺照,你有昕宇的相片吧?」曾汝睜大明
眸,小心翼翼觀察丈夫的反應。冤情昭雪後,那個名字似乎不再是禁句。
阿漁雙手環胸,陷入難題,他本來有一大疊,只是那些充滿年少回憶
的相簿跟著廟一起燒光光了。
「以前問你,你都說留在家了,可我看家裡也沒有你們的相片。」
「對吼。」阿漁腦筋轉過來,曾汝問的是于新,于新應該會有。他請
曾汝稍等,彎下身,伸手往床底摸去,果然在這個身體手臂長的可及處,
從床板夾層摸到一只玻璃薄相框。
他也是猜個大概,說不定是父子合照,但私藏的寶物拿起來,果然是
他和小新新的親密合照。
阿漁和曾汝一樣,喜歡什麼就要詔告給全天下知道,但于新相反,越
珍視的寶物藏得越深,隨時處在會被上天搶劫的被害妄想。
「喏,拿去配。」
曾汝嘀咕著「幹嘛藏照片」,定睛一看,瞬間消音。
「他……就是昕宇?」
「怎麼了?真的很肉嗎?」阿漁覺得自己這張側臉乍看之下還挺帥的
,難道只是他一廂情願?
「你還問我怎麼了?」
阿漁才想到,之前他都用真面目去見曾汝,這下子露餡了。
「高中同學、Wilde愛好者、福興鎮達人……難怪了,哈哈哈!」曾汝
發出崩潰的大笑聲。她還笑整天聞見燒紙味的仙子大驚小怪,結果她第一
天來福興就碰到鬼!
「我沒有騙妳,只是不知道怎麼開口。」阿漁抓了抓腦袋。
曾汝記得她質問過丈夫是不是去鬼混,于新也坦誠是去「跟鬼混」,
混蛋!
「那個他,最近也要去陰間報到,不用找道士來收。」阿漁怕曾汝因
此對于新側目,連忙劃清界線。
「真是氣死我了,原來你……還是只有這麼一個朋友……」
「我們又沒有背著妳亂來,妳哭什麼哭啦?」阿漁倒抽口氣,沒想到
曾汝罵一罵會突然掉淚。
「你們兩個真的好像。」曾汝抽了下鼻水,平靜地流眼淚。
「什麼?」
「像他那樣冤死的鬼魂不是都吵著要報仇嗎?可是我遇見他三次,他
說的全是你的事,只關心你過得好不好,他到底多愛你啊?這點你們還真
的一模一樣。」
阿漁怔了怔,他陰魂不散的執念有那麼明顯嗎?
「你說他就要走了,好可惜,沒能好好認識他……」
阿漁不想看曾汝欲哭的模樣,不得已模仿起于新的體貼。
「他啊,一直都在妳身邊觀察妳。他說妳不是個好女友、好老婆,但
應該是個能守護孩子的好媽媽。」
「總覺得他在損我,可是我好高興聽到他這麼說,謝謝。」
曾汝露出笑,阿漁忍不住輕撫她婉好的笑臉。他再怎麼死鴨子嘴硬,
也不得不承認這女人給他帶來了從未擁有過的旖旎美夢。
「對了,阿新,我記得你會做炸藥。那間廟……」
「……不是我。」
「那就好。」
說到辦喪事這件事,她們一群女大生實在沒什麼經驗,選舉期間因為
城隍爺保庇也沒跑過半場白事,最後么受的男友的阿嬤的鄰居,給她們介
紹了一家物美價廉禮儀社。
曾汝電話聯繫上對方,大略說明她的需求,隔天對方就驅車前來勘場
,選定了城隍廟原址。
她們以為會是個歐吉桑,碰面卻是一個戴著鴨舌帽的年輕人,自稱是
喪記棺材鋪。
「死者生前是高三學生,妳說希望告別式會場佈置成畢業典禮禮堂的
樣子。這是我大略畫的設計稿,另外這是我向校方申請到的畢業證書。再
來這是我研發的無毒可溶紙蓮花,已經通過專利,可以放水流。」
曾汝因為對方服務太熱心,反倒心生防備。她嗅了嗅紙花,沒有廉價
化學香精的怪味,而且折紙的手藝越看越精細。
「帥哥,我訂五百朵明天來得及嗎?」
「可以。」對方微笑以對,曾汝這個惡婆婆刁難失敗。
「帥哥,請問你能不能拿下帽子?」么受舉手插話。
「啊,我不是帥哥……」
「一定是。」妮妮篤定說道,閱男無數的她不會錯看。
「脫帽子、脫帽子,脫、脫!」
「小姐們,請別這樣……」
「帥哥,你知不知道我們才出得起那點錢?」仙子環胸說道,適時拯
救被大學女子圍住調戲的葬儀社小帥哥。
「我知道,請放心,材料費足夠了。」對方溫和回應。
也就是說,人工費他自願吸收,這也太好心了吧?
對方小帥哥看她們質疑的目光,也不生氣,露出謙謙淺笑。
「我是平凡的生意人,不過也聽說過一點那個世界的事。福興送城隍
,我代表陸家道士特來為這意義非凡的道別,獻上祝福。」
告別式當天,阿漁精神抖擻穿上于新的舊制服,帶著十八歲的青春心
靈參加自己的喪禮。
阿漁特別拉了兩張椅子擺在台前,讓出竅的于新坐在他旁邊,樂呵呵
看著受邀出席的師長和同學紅著雙眼說從前。
大家都一樣,說起王昕宇,一定也要說說黃于新。一個總是有無數的
鬼點子捉弄人,一個則是邪惡計劃的精密實行者,這兩個同是福興鎮出身
的男孩子根本是人類社會的煞星!
阿漁笑到都埋到于新肩上,場上的來賓不約而同望向他卻不敢出聲,
只有于喬捧著茶館捐贈的小蛋糕坐到她兄長身後。
「哥,你看起來好像幸福的神經病。」
沒辦法,阿漁實在很開心。他死後一隻鬼孤單單守著福興,大家漸漸
不再提起他的名字,他還以為自己被忘記了,原來眾親友仍然對他懷抱著
咬牙切齒的深刻情感。
還有,他不是一個人,有于新在,驅散了送行無可避免的離愁。
「南風又輕輕地吹送,相聚的光陰匆匆……」
曲終人散,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熱鬧過後,總得把剩餘的寶貴時間
留給好兄弟。
于新親手準備了一桌酒席給失望沒吃到流水席的阿漁,要給他餞別。
要知道他家白色別墅被斷了瓦斯,這擺滿整桌的料理可是于新特地從
家裡煮好,用淑女車不遠千里送外燴過來。阿漁想說他這個主人好歹擺個
碗,但于新三兩下就幫他盛好湯飯,叫阿漁來換身體吃喝。
阿漁只有一個感想:「火山孝子黃于新。」
「什麼?」
「好吧,賢妻良母黃于新。」
于新還充當酒促小姐,給阿漁倒了一大杯王鎮長珍藏的紅酒,默默看
著阿漁一口肉一口酒,吃得好不開心。
「話說回來,你竟然把廟整間炸掉,真是不能小看你。」阿漁喝得微
醺,一把攬過于新肩頭。
「我說過,我會做炸彈。」于新面不改色,也給自己倒一杯。
「拜託,我沒要你像個常人過日子,但至少別被抓去精神病院。」阿
漁嗤嗤笑道,並不是真心規勸于新亂來。
「嗯。」
「老實說,我第一次見到你就很喜歡你,該說是相中你的臉,還是你
特別的氣質呢?」
「你說過十幾次了。」
「我就是個粗鄙的胖子,我常常想,要是能成為像你這樣才華洋溢的
美男子,那該有多好?」
「我也很羨慕你對人們的熱情。」
「嘿嘿,那是裝出來的。」阿漁瞇起眼笑,于新眼也不瞬看著他。「
我其實很怕麻煩,是我爸媽寵溺的懶魚啊,但我想說裝成海派的大哥,你
就會以為對人好是我的本性,卸下心防來依靠我。」
「這有什麼好處?」
「先不提我認識你這些年從你身上佔到多少便宜,單純來說,如前言
所述,就是我喜歡你啦!都是因為你,為了你呀,小新。」
「嗯。」于新帶了絲鼻音應道,阿漁很榮幸他願意接受這個直觀不過
的答案。
「我就要走了,不能再照顧你,你可要連著我的份,好好愛惜你自己
。」
一直到夜深,阿漁趴在桌緣都要睜不開眼,還是忍不住拉過于新袖口
。
「小新,我們下輩子再一起玩……」
「我爸說,永社人沒有靈魂轉世的觀念。」
「真是的,都到這個時候,也不會說句好聽話……」阿漁咕噥一聲,
不勝酒力倒下,「哎喲,時辰就要到了,走走……」
于新依習慣把阿漁扛上身,阿漁閉上眼,安心地讓于新揹著他,踽踽
走向黑夜。
他們沿著水邊走,一路上,于新不停輕聲說著:「昕宇,謝謝,謝謝
你。」
阿漁愉悅地想,最後能有這麼一個情義相挺的大帥哥為他送終,他這
輩子也就夠本了。
黎明時分,密密麻麻的黑影在便道水邊恭候大駕。
「城隍大人,可欲出發?」
「行。」官轎響起年輕而微啞的男聲。
眾鬼起轎,儀伍沒入水下前,他回眸看了從小長大的城鎮,畫面就定
在大霧瀰漫的最後一眼。
「唔,陰間到了嗎?」
阿漁恍然睜開眼,卻見到熟悉的天花板,還以為陰曹樸素得和于新他
家一樣。
「老公,早安……」
曾汝的睡容出現在眼前,阿漁一時反應不過來,怎麼這畫面和昨天一
樣,出發日期算錯了嗎?
他輕手輕腳略過曾汝,下床在簡陋的房間翻找,接著又到客廳翻箱倒
櫃,把剛睡醒的于喬嚇呆了。
「哥,你怎麼了?」
「沒事,只是在找東西。」
家裡找不到,阿漁鞋也沒穿就跑出門,不肯接受腦中閃過的可能。
「小新、小新,不要躲了,這一點也不有趣,快出來啊!」
他老家、鎮北街上、廢工廠、圳溝水堤……阿漁幾乎把鎮上翻過一遍
,什麼也沒有。反倒是過往的回憶被觸發解鎖,一幕幕浮上心頭。
──昕宇,你去國外把腿治好,好不好?
──黃于新,這件事再提一次,我們就絕交!
──嗚嗚,小宇哥哥,哥哥他好像在哭……
──黃小新,你明明比我媽還捨不得我,裝什麼灑脫?我還以為你…
…啊,算了!
──對不起,我只是希望……你能幸福……
都怪他滿足於于新的陪伴,沉浸在兩人最美好的過往,忘了世情多變
、忘了于新比誰都害怕被留下。
最後,阿漁恍然來到城隍廟,只見一片大火燒盡的荒蕪,僅存一塊臨
水的破石碑見證福興城隍爺三百年的傳奇。
他踉蹌往石碑走去,就像他們看過的科幻電影,為的區分夢與現實,
必須留存真實的線索。他顫抖撫上石碑,上頭復刻他月前向鬼判咆哮的句
子。
──只要我是福興的城隍,我不願你死,你就能活下去。
阿漁對於這個為了他殫精竭慮的結局,只能絕望大吼。
「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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