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真,七分假,是她算命的不二法門。她從不講好事,往往朝人最痛恨、最不幸的點戳
下。
她自有一番道理;聽到好事人會放縱,反之遇到壞事會變得謹慎,既然好事必然發生,為
何要提前告知破壞其命數?
倘如告訴對方將發橫財,對方極有可能就此懈怠頹靡,倒不如改口「競競業業度日必有後
福」。
三分真,真的是結果;七分假,假的是過程。
她的占卜形式並不討喜,然而因為準確度高,倒有些死忠客源。
今日的客人已經預約多次,每每爽約,實在可以列黑名單第一人。可是,她相信緣分,既
然她倆有緣,無須借助外力也遲早會碰上一面。
「老師您好。」
一名幹練扮相的青年進入工作室,她眉頭一皺。
她看得非常清楚,男子的心窩有團非比尋常的黑氣,只是他相貌清秀端正,眼神明亮,實
在不像有歹念之人。
「先生如何稱呼?」
「叫我小劉就好,這是我的名片。」
小劉把名片遞上,她趁機端詳對方雙手,掌心厚實紅潤。
她越瞧越覺得詭異。
不論從面相或者手相,小劉看來都是正人君子,就連全身散發的氣場也閃閃生輝、無懈可
擊。
但胸口的黑氣真真切切,究竟是哪裡出了問題?
「我是海棠,劉先生今日來是想問甚麼?」
小劉環顧工作室,工作室簡單素雅,唯一的裝飾不過一席竹簾與一束香水百合。房內未供
神佛,桌上也沒一般常見的卦象或者水晶球。
「老師是用甚麼方式算命?」
「你不知道就來預約,劉先生也真相信我。」
海棠笑道。她不走通俗的塔羅、紫薇或者八字命理,純粹用看的道人命相,天賦異稟或許
說的就是她這類人。
道破天地命數是損福分的,海棠的家人全死於前年的一場空難;夫婿則在完婚前,與婆家
一同死於地震。為了不再傷人害己,她決心孤苦無依的終老一生。
「如果劉先生非得看到個甚麼卦象或者紙牌才能安心,我也不是沒有準備。」
面對一些較為古板的顧客,海棠通常備好相關道具以獲對方信心。不是對自己沒有自信,
反正就是一種手段,她追求的是結果,甭管使用的是何種術法。
「我、我不是這意思。」
「劉先生想問甚麼呢?」
「這樣問實在唐突……只是我……」小劉深吸一口氣:「這幾年我過得實在太順。」
海棠不敢相信她聽到甚麼。確實以她所見,小劉全身散發的氣閃耀又暖和,平常都是在權
傾一方的富貴人家才能見到這麼棒的氣場,可見小劉的生活確實順遂。
小劉有些困窘,尋常人一定覺得他不識好歹,但小劉的想法既沒惡意也非常單純,他相信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事業順遂讓他開心非凡,然而多年的業務經驗使他看盡人生百態,
小劉開始懷疑是否在事業如日中天的當下,大難將隨之而來。
「劉先生一直以來都如此事業有成嗎?」
「不,我也是苦過來的,兩年前投資失利讓我整日借酒澆愁,後來轉往業務跑道才慢慢好
轉。」
或許只是工作屬性的不合適,這點似乎無法當作有用參考。海棠皺眉,通常客人一來她便
能斷出個因果,今天可奇了,與小劉談了這麼一會,還找不出問題的所在。
不,應該說她早看出根源就出在心窩那團黑氣,但言談之下她直覺小劉是個正經人,視覺
與感覺無法對等,海棠備感困擾。
「劉先生,這裡有張紙,麻煩你將我念的字寫下來。」
人如其字,偶爾海棠會請客人寫下不特定的字,用來剖析對方性格。
小劉低頭苦幹,神情專注地開始書寫。他的字工整有力,連字都是無可挑剔。
海棠瞄到小劉的頸子有條紅線。
「劉先生是否有配戴甚麼項鍊?」
「老師指這個?」小劉將紅線抽出,胸口那團黑氣隨即出現,原來黑氣並非來自小劉的心
窩,而是他配戴的項鍊。
那是一枚繡著金線牡丹的紅色香囊。這個年代,以小劉這麼一個穿著幹練的青年而言,如
此配飾未免也太復古。
「劉先生是在哪買到這只香囊?」強烈的直覺告訴海棠不可觸碰香囊,她信手以手帕接過
。香囊不重,感覺裡頭塞了個不大不小的硬物。
「這不是買來的……」小劉面帶羞赧:「是我女朋友送的,是她親手繡的,這年頭還有女
孩會女工,真的很特別吧。」
女性送的、又帶著不祥之氣,以常理判斷八成是情蠱之類,然而直覺告訴海棠這並非情蠱
;小劉的眼睛明亮,並不像一般被蠱惑之人的眼神帶著徬徨與晦暗。
「劉先生知道這裡面裝著甚麼嗎?」
「我打開過,好像是一枚白色的鵝卵石之類?老師這一問我才想起來,自從認識到她,我
的運勢開始好轉,她是我的幸運女神。」小劉的笑容非常靦腆。
「冒昧請問劉先生跟這位小姐如何認識的?目前交往中嗎?」
「是的,我們目前交往中,只是我們是遠距離戀愛,她出國深造,我們只有在暑假能碰面
……認識的話……」
不似方才的侃侃而談,小劉看來面有難色。
「劉先生,職業無貴賤,好比我這個算命師,在尋常人家眼中可能也只是個騙子,不能歸
類於大眾口中的『正業』。至於法律層面,並非我批判的範疇。來這邊我是替客人解惑,
並非要增加客人煩惱。」
小劉搔搔頭:「老師是算出了甚麼才這麼問吧?對,她……以前是歡場女子。在我人生最
失利的時候,我流連聲色場所。一日,突然一通不明來電,我藉著醉意接起。打來的就是
她,她說她在酒店看到我神情憔悴,想跟我談談、交個朋友。」
典型仙人跳的話術,然而當時的小劉窮困潦倒,橫豎也榨不出幾分錢,再者他也心一狠打
定主意,若是被硬簽本票,大不了就一條命給對方。
「我當時真的沒想太多,就與她約在家裡見面,現在想想也真夠神經大條。我一見到她…
…就有一種一見如故的感覺,她讓我很動心。後來她便常來探訪我,幫我打理家裡、燒煮
飯菜,那段日子真的很快樂。」
「劉先生說她現在出國深造,又是怎麼一回事呢?」
小劉的神情有些沮喪:「她說她尚有學業未完成,必須先去完成學業。她要專心一致,所
以我們只有暑假能碰面,再等一年她就畢業了,到時候我想把她娶進家門,讓她成為名正
言順、我最愛的女人。」
「她是否在九月前後回去?」
「是啊!那時候開學嘛。」
海棠嘆氣,她已明白,只差證實。
九月,確實是暑假結束的時候,亦是鬼門關的時候。
「劉先生,我可以看看香囊裏頭裝甚麼嗎?」
「就是一枚普通的白色石子,不過老師想看,就看吧。」
海棠輕巧地把香囊解開,將其中的東西倒在手帕上,當白色石子落下手帕的那刻,她閉起
眼睛。
那樣東西她看得再多也不過。在那場讓她家破人亡的地震、在那場令她人生失去意義的空
難、在她的家人夫婿入塔的那天……
「劉先生,你與她有拉鉤過嗎?」
「拉鉤?甚麼是拉鉤?」
「通俗點講就是打勾勾。」海棠舉起小拇指:「許下承諾,然後小拇指相勾。」
「有!當時我還覺得這麼孩子氣,但她很執著,我也由著她。」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許變』,劉先生,這不是石頭,這是枚指骨,而且是枚小指
骨。」
「妳騙人!」小劉驚駭到從椅子摔下。
「我沒騙你,你若不信,可找專家化驗,只是可能會招來一些不必要的麻煩便是。」
海棠默默將指骨裝回香囊。
「以前,歡場女子為了向男子表達真心,除了剝下指甲、剪去秀髮外,就是切掉小指表達
誠意。劉先生,你是否與她都只在晚上碰面?」
「那是自然,她白天都要補眠呀。」
「我想並不是要補眠,而是她無法在白天出現。就像聶小倩,若非一把傘,她也就魂飛魄
散。」
「老師是說……她……她是鬼?」
「你仔細想想,你與她交往的時候,有沒有甚麼怪異之處?」
小劉臉色蒼白,卻開始細細回想,想了半晌,他氣若游絲地開口。
「有一日……真的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為什麼我會記得那麼清楚?因為那是她第一次發
那麼大脾氣。那天我看到節目推薦霞海城隍廟,我便和她說不如我們找一天去拜月老?她
突然火冒三丈說她絕對不去,我想可能是宗教信仰的不同……也就沒再提了。」
「因為有門神,她進不去呀。」海棠輕聲。
「老師……我該怎麼辦?」
「依我的直覺她不會害你,但繼續這樣下去……她害的會是自己。」
「老師這是甚麼意思?」
「人鬼殊途,早日進入輪迴才是對她最好,她為了你滯留人間,自然沒有來生。你的好運
是她所賜,她消損自己的福報來幫助你,這對她當然不是件好事。」
「老師的意思是?」
「甚麼都不做,你可以維持現在的好運氣,但她遲早魂飛魄散。」
「不成!就算要我回去原本窮困潦倒的生活也無所謂,她幫了我這麼多,我不可以害她連
來生都沒有。」
「把那枚指骨帶去宮廟,他們會比較清楚該怎麼處理。」
自與小劉面談後也過了半年,海棠輕啜拿鐵望著門外川流不息的人群,突然有人拉開她對
面的椅子。
「老師好久不見,這……方便嗎?」
來者是小劉,穿著休閒的成衣,面色依舊紅潤。
「之後我聽從老師的話去了宮廟,其實我本來打算與她辦冥婚,但宮廟的人不建議我這麼
做。他們說她對我執念太深,真要為她著想應該是每天念經迴向,讓她早登極樂、進入輪
迴投胎到好人家。當然我……我還是對她……只是,我不想她魂飛魄散。」
小劉嘴上講得輕鬆、面帶微笑,眼角卻泛著淚光。
恍惚間,海棠在小劉身上看到許多破碎到將要消失的淡色碎片。
面帶愁容的藝妲、身不由己卻穿著日軍制服的年輕男子、不會再回來的別離、一
綑綑不願拆開的家書、盼君早歸。
愛了一生一世,也等了一生一世,一直等到白首卻連屍骨都無法再見,那股哀怨的執念使
她進入陰身,尋他千百回只願再見一面。
她深怕男子再捲入戰爭,因而消損自己的福報來幫助男子生意順遂。
「妳放心好了,戰爭老早就結束了,他會平安終老。」海棠喃喃,聲音輕到連小劉都聽不
到。
如夢似幻的女子碎片露出安靜卻欣慰的笑容,接著漸漸與周遭同化。
小劉沒有察覺海棠看到甚麼,自顧自繼續補述:「我現在案子沒之前多,但也沒關係,只
要肯努力,一切都沒有問題。我希望……我們在某生,仍有機會在一起。」
「可以的,緣許三生,你們一定能再見面。」
身不由己的時代,兒女情長的故事總是令人備感惋惜。
本篇是聽了兩首歌所寫的一篇故事。
閃靈─暮沉武德殿
Crescent Lament─還君明珠
並沒有很大的媽佛點,或許也有很多令人質疑的地方,為什麼小劉會這麼輕易相信對方
是鬼?只是情人間對彼此的了解,並非旁觀者可以理解的,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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