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傳,這位江先生後來一生都是這樣的穿著。
鬆垮的黑寬袍,和他年輕時張揚的穿搭風格大相逕庭。江先生病好之後,個性變得相當低
調,明明生意蒸蒸日上,有關他個人的消息卻流傳得越來越少。
我看著白紙上這位矮小的商人,隨口問:「有辦法尋得他的後人嗎?」
「難。」梁不問說:「江家後來沒落,後代子孫不爭氣,生意被別人截去。既然不為官,
也不是什麼要緊的人物,紀錄自然就少。」
我聳了聳肩,「好吧。反正重點也不是他。」
「所以祈山那裡不僅是個活局,局裡還有會治病的人物在。」我拿起手機,在搜尋上打了
幾個關鍵字,邊查邊問:「聽起來還蠻有吸引力,說不定不少修者都會想去解。」
「而且你剛剛說,翠竹教……」我把手機螢幕轉向他,「是這個教,沒錯吧?」
雖然我這百年來對修界發展如何完全是漠不關心,但對翠竹教還是略有耳聞。這教派成員
清一色皆是女性,以大慈悲為教內核心,在世界各地救苦救難。
她們專精醫術,舉凡戰地、災區、疫病四起之處,都有這群人的蹤影。
只是,我也不是會生病的體質,所以之前都是聽聽就過,也沒有多去了解。
「是她們沒錯。」梁不問把手機接去,點了畫面上第一欄報導,「雖然我找來的這些只是
鄉野口傳,可信度待商榷,但如果江先生的病連翠竹教都無解,那大概真是絕症。」
梁哥看的這篇報導對翠竹教做了歷史回顧,內容裡有不少圖。
這群教眾的穿著很簡樸,乍看之下甚至和江先生的服裝略顯雷同,單調、寬鬆、深色為主
,是方便活動的款式,也不容易髒。教眾們若需要在外奔波,這設計頗為合宜。
梁不問繼續往下滑。網頁裡條列了翠竹教歷年來的貢獻,她們有多少人為了教派理念鞠躬
盡瘁,這世上又有多少人受益於教眾們的無私奉獻。
他瀏覽的速度越來越快。忽然,梁不問煞住動作,把頁面拉了回去。
他點兩下畫面,一張畫像掃描檔放大跳出。
畫面上,兩名女子並肩而坐。我們快速看了其他張圖,發現這兩人大部分時間都蒙著面,
全身上下只露出一雙眼睛。這張圖,是少數有描繪她們容貌的圖像。
圖的下方,還有一行小字。
翠竹教創始人:心慈長老和心悲長老。
說實話,若非圖下有輔助說明的文字,我單看這圖,可能只會把圖裡右側的心悲當作是長
老,而坐在左側的心慈,更像是染了白化症的女童。
但要說是白化症,也不是那麼貼切。心慈雖然有著一頭白髮,但那雙眸子烏黑深邃,只要
留心細看,就能知道那沉靜的眼神,絕不是個十出頭歲的小孩會有的。
至於心悲,就是個端莊的大家閨秀樣。除了漂亮,我想不出第二個形容。
若撇去外貌不看,心慈和心悲給人的印象挺相似,都有種心懷天下之人才有的堅毅。
梁不問將畫面停在這,把手機還給我說:「這是幾百年前留下來的圖了。」
「現在的翠竹教,是心慈一人在獨立撐持。」他說:「心悲已經過世許久,翠竹教對外的
說法是,她在救難途中慷慨捐軀。寥寥幾筆的紀錄,恐怕他們教內也不想宣揚這件事。」
「等等。你說,心慈還活著?」
心悲現已仙逝是正常,依照翠竹教創立的時間,心慈還活著才是奇怪。
雖然修者的壽命長度會隨著修為成長沒錯,可大多數人也頂多練到跟妖差不多的程度,約
略是三百到八百年的區間。心慈長老若還在世,那是已經年過千歲。
一千年……
這數字不是不可能,如果梁絕和蘇年生能壽終正寢,說不定也能活到這歲數。
可要我說,我認為這心慈長老……應該沒厲害到那種程度?
梁不問淡淡瞥了我一眼,「傳言是還活著,實際狀況不清楚。」
「心慈長老這百年來,都沒有在公開場合露面過,但她會傳達事情給身邊幾位親信,所以
偶爾還是會聽說她的消息。自我有記憶以來,也沒聽說過她身體有什麼毛病。」
我哦了一聲,「這樣聽來,這心慈長老被人冒充身份的機會很高吧?」
「不好說。」梁不問想了想,「翠竹教不只學醫,她們也鑽研長生之法。」
「哈,又來。長生有什麼好?」
身為與天地同壽的玉靈,我能保證,長生絕對是件無趣的事。
梁不問沒理我,他繼續說:「她們的長生術不外傳,高階教眾才有機會接觸。翠竹教曾因
此被抨擊過,有人說長生是違反了自然循環,她們既愛護生命,就不該修習此道。」
「心悲長老,在當時有為此事出面過。」
「她的立場也很堅定,完全不受輿論影響。她說,翠竹教修習長生術,並非為一己之私,
而是為天下之利。只要能延長醫者們的壽命,就會有更多人因此得益。」
「是這樣?」我撥弄著手上的紙,哂笑道:「這理由,包裝得太大義凜然了吧。」
梁哥搖頭,「無論她們是不是真的這樣想,翠竹教救了很多人是事實。」
事實也好,有誇大也罷,我對翠竹教救了多少人就是興趣缺缺。
我嘆了口氣,「她們想救人,那就去救。那是她們的自由。」
「那現在地點有了,你們打算什麼時候出門?」我問。
梁不問收整好桌上資料,抬眸掃了我一眼,說:「這要看你。」
「我?我沒說我要跟啊。」我再次強調自己的立場:「我現在的人生宗旨就是舒舒服服地
過,躺平到死。青煞心玉有人要,那就讓他們去搶,我不在意。」
「我不想拿回心玉,也不想報仇。我這樣說,你能明白嗎?」
「不明白。」梁不問果斷地回。
「你若真不在意,為何現在還在這裡?」他一語中的,追問:「我離開的這幾天,只要你
有心想走,我就很難再找到你。是你自己選擇在這等消息。」
「你不找回心,是在顧慮什麼?」
我現在知道了,梁絕真沒把我的狀況跟人說過,梁不問才敢拿著心玉在我面前晃悠。
「要說顧慮,那可多了。」我實話實說:「我現在能好好在這跟你說話,是因為我心不全
,精神狀態相對穩定。我要是真的拿回心,那就不只我辛苦,整個修界也要辛苦了。」
牆上掛了一面全身鏡,我一轉過頭,就能看到自己透著暗瑩光澤的眼睛。
我看著鏡子裡的自己,輕聲問:「過去還有梁絕能出手,試問,你們現在有誰?」
當年魄雪峰一役後,雪山下蜿蜒的血數月未散,鮮紅延流成河,這些都是事實。
既然控制不了凶獸,那就不該讓牠有機會尋回自己的爪牙。
梁不問原先似乎有話想說,最後卻也選擇沉默。
他眨了眨眼睫,掃我一眼後起身,一句話都沒說就上到自己二樓房間。
砰。
這關門聲還有些大,搞得像剛跟人大吵一架似的。
「欸?」花年歲還坐在桌邊,她悄悄地瞥了二樓一眼,尷尬地問:「生氣了?」
「沒吧。」
我視線離開鏡子,看向緊閉的房門,瞎話隨口就出:「他關門時手滑,沒事。」
桌上早前有泡了壺高山烏龍,剛剛顧著討論資料,茶都冷了。我給自己倒了杯已經不燙手
的茶,和花姊說她這次入局,記得抱好大腿,注意自己安全。
「局裡有的沒的危險很多,有些地方進去就出不來,所以沒事別亂跑。還有——」
我話還沒說完,樓上的門再次打開,梁不問冷冷地從門邊往下看。
花年歲卡在我們兩個之間,表情都不知道該怎麼擺才好。梁哥平時給人的壓迫感已經夠重
了,現在他心情不好,更是完美展示了什麼叫做人形冰山。
「你這麼多事要交代,就跟著一起進局。」他的聲音從二樓遠遠傳來,聽起來比平時更冷
淡:「我這次還有其他人要顧,沒辦法隨時都注意著她的安全。」
梁不問一步一步下樓,隨著他的靠近,我赫然發現那陡增的威壓並不是錯覺。
他之前左耳沒戴飾品,我都沒意識到他的耳骨有穿孔。
我剛還想說他回房間做什麼,這下看來,是在跟我做武力展示嗎?我盯著他回房後穿上的
耳骨環,它的樣式並不華麗,就是個刻有咒文的圓環,可是這耳環的材質……
一般這種耳飾都是金屬色,梁不問穿的這個卻泛著薄透的暗紅,像某種活物的鱗爪。
他注意到我在看他,也不打算解釋這耳骨環是什麼東西。
「你也不是當年的青煞玉了。我雖不如梁絕,但還是能應付現在的你。」他聊回剛剛的話
題,平靜地說:「事情總會有辦法。你這樣消極處理,只是種逃避而已。」
這一番話說得十分有理。我想耍賴,但人只要遇上賢者,就會不由自主的收起自己的劣性
。在梁家人面前,我連說句垃圾話,都有種褻瀆他們的感覺。
他們家這性子,難不成是生來剋我的?
我頭疼地按著太陽穴,花姊還在旁邊補刀:「你就……你就跟一下嘛?反正現在心玉是梁
哥收著,你也不會碰到,這樣沒什麼關係吧?」
哪門子的沒關係?
妳到底是哪一邊的?
我餓著肚子還得一直聞菜香,誰知道我會不會忽然忍不住去搶食?
礙於現場情勢是二比一,我於理又站不住腳,掙扎過後,最後還是妥協了。
「好吧,就這次。」我嘆著氣對花姊說:「我好人做到底,帶妳過完這局。」
花年歲聽了很高興。她跟我還是比較熟,有我入局,她也相對心安。
既然決定要跟,那剛剛有件事我聽了挺在意,就順便問了梁哥:「你說,這次還會有其他
人。我都沒看出來你這種個性,還這麼提攜後進?」
梁不問抽了下嘴角說:「可以的話,我也不想。」
如果說他方才是嚴肅的在不爽,那此時就是打從心底覺得煩躁。我的天,我感覺自己都快
變成微表情判讀達人了,這個技能如果現在去線上開課,是不是能騙一波錢?
他說:「我在蘇家找資料時,撞見蘇白湘。」
這名字我聽都沒聽過,就很自然的問說:「誰?」
梁不問不意外我是這反應,「你是真的沒在關心修界的事。」
肯定的,現在都這些年輕人的天下了,我沒事插什麼花。
梁不問說,蘇家上一代家主叫做蘇杏。
蘇杏死得早,困在一個局裡,連骨頭都沒找回來。
他死的時候才四十多歲,這意外來得突然,蘇杏兩個小孩都還未成年,群龍一時無首。當
時,幾個蘇家長輩對家主那位置頗有想法,就想打著「代理」家主的名義,把權力從羽翼
未豐的兩位小孩手上搶來。
當然,所有人都知道,這家主的位置一代理下去,就不會再還回去了。
那兩個小孩是年紀小了點,但從小天資過人,也跟著蘇杏解過不少局。
他們不傻。有人要挑戰權威,用實力說話是最好的方法。於是,那對兄妹就說,他們能向
大家證明自己的能力,絕對足以勝任蘇家家主。
「所有人都當這是個笑話。」梁不問說:「那年,蘇白皇十六歲,蘇白湘十四歲。他們的
年紀小到,當蘇白皇提出以解局能力為賭時,都不會有人覺得需要下暗手才能贏。」
賭局很簡單,他們和當時聲望最高的自家叔父蘇儀一同入局,誰破的局,誰就是贏家。
修界這千年來的習性未曾變過,大家重實力,但也敬血脈。蘇家在血脈這塊尤其注重,他
們的後代全部姓蘇,就算是女子跟外人成婚,他們的小孩也都不跟外人姓。
所以,若非蘇白皇未成年,給了蘇儀一個藉口,不然蘇儀絕沒辦法鑽這個機會。
這是百年難逢的事情,在當時的修界掀起不小風波。
所有人都說,這對兄妹,可惜了。
這種賭局以前也有過,說看誰破局誰稱王,這是好聽話。
實際上的狀況,通常只會有一方能活著出局。誰贏誰輸,不證自明。
「但蘇儀沒有死,他成了神智不清的廢人。不到三天的時間,兄妹倆就解了局,沒有人知
道他們在局中發生什麼事。蘇儀瘋了之後,就沒人再去質疑這對兄妹。」
梁不問說他和蘇家走得不算近,但同為修者,還是有互相扶持的情誼。蘇白皇學五行,蘇
白湘學符咒,兩人在破局後共接家主之位,也算是打破歷年來長子繼位的傳統。
「所以,你去找了個資料,就撞見現在蘇家的當家家主?」我聽完來龍去脈,問說:「只
是撞見而已,打個招呼就好。為什麼忽然就要幫忙帶人?」
「白湘看我在找祈山的資料,說她最近忙得焦頭爛額,問我能不能幫帶一下小的,讓他們
刷刷經驗值也好。」梁不問闔上眼,壓低聲音抱怨:「我明明說不要了……」
如果人的心情能具象化,那梁哥現在頭上真的是罩滿烏雲,只差來個雷聲陪襯。
他輕嘆口氣,走到冰箱去拿了罐可樂,瓶身感覺都要被捏得變形了。
看得出來是非常躁。
我忍不住低笑出聲。
「好啦。就幫忙一下,最該介意的是我吧。」我折著自己手指,盤算後說:「有蘇家在,
你們也不好叫我青玉。溫景玉也不要,這姓氏有點麻煩,我不想惹事。」
我和梁哥說:「在局裡叫我景玉好了。蘇家那裡的人如果有問,就說我是你朋友。」
梁哥點了點頭,和我們補充:「我和蘇家那裡的人說,等我這裡時間確定後,我們直接在
祈山見面。蘇家不知道我有在找青煞心玉,所以在他們面前,不要提起這事。」
我和花姊應了好。
集合時間訂在七天後。我們光過去那裡就花了兩三天,祈山本身範圍蠻大的,偏偏設局的
地點是在叢林裡的一個偏遠角落,連給車走的路都沒有,只能租幾匹馬慢慢走進林子。
我們抵達時是傍晚,樹影重重的深林裡,已經有兩個人在局的前面等待。
有著自然捲的那位綽號葫仔,另個膚色比較深的,他說大家都叫他黑馬。
兩個人年紀看來都不大,有種初出社會的青澀,或許是剛上大學左右。
「梁哥,你終於來了!」黑馬遠遠就朝我們揮手。
他一看到我們,三步作兩步跑來,好奇的視線毫無遮掩地拋向我和花年歲。葫仔就沒他那
麼好動,拖著步伐慢慢地走來,規規矩矩的和梁不問打了個招呼:「梁哥。」
黑馬的注意力停在花姊身上一陣後,轉到了我這裡,露出困惑的表情。
現在的修界不捉妖了,解局重要得多,所以花姊的身份被他看出來也無妨。
而我的狀態,一般人是看不出所以然的。
「他們是我朋友。」梁不問出言解釋:「這次會跟我們一起進局。」
「你朋友?」黑馬似乎是被震驚到了,連聲音都拔高幾分。
我雙手環胸在旁邊看戲,梁不問微微側了頭過來,害我還得趕緊把揚起的嘴角壓下。
黑馬不甚肯定地湊到梁不問身邊,「哥,你不是在跟我開玩笑吧。」
「這兩個人,一個是妖,另一個……」黑馬看著我,看得眉毛都皺成一團,才小心翼翼地
用氣音問:「我這有沒有看錯,另一個是快魂飛魄散了嗎?」
梁不問抿緊唇,死氣沉沉地看著生死局入口,連頭都不點,一點想回應的意思都沒有。
但我是天生的搞事仔,看到這畫面就覺得有趣,也不介意再把場面用得更混亂點。
於是,我抵著鼻尖咳了兩聲,緩步走到黑馬面前說:「你沒看錯。」
我扶著一旁的樹幹,整個人像是風中殘燭,隨時都會暈厥的模樣。
「我確實快死了。」
我啞著嗓,勾起嘴角,一身病氣地問他:「如果我等會死在局裡,你會替我收屍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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