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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為什麼要善良呢?
國小二年級的時候,尹凡心常常被班上的同學欺負。「瘋子」、「笨蛋」「鬼的小孩」都
是他的名字的代稱。有一次他氣不過,揮拳把帶頭嘲笑他的小混混劉獻瑞打倒在地上。
「王八蛋小智障,敢打你爺爺,我讓你吃不完兜著走。」劉獻瑞抓著他都頭髮去撞牆,尹
凡心滿臉是血,心一橫把對方壓在身下拳腳打踢。兩個人扭打在一起,如同發瘋的兩頭小
獸,沒有人敢靠近。
「尹凡心,住手,停下來。」
「尹凡心,你這瘋子,老鼠屎,放開劉老大。」
「尹凡心,你完蛋了,等一下老師來看怎麼處罰你。」
尹凡心感覺自己被一群人圍繞,流到耳朵裡的每一句話都在說他的不是。挫折與絕望在心
中滋長,化成手上的力量,他的每一拳落在劉獻瑞的身上都攢足了力氣。
「尹凡心,劉獻瑞,馬上給我分開。」直到班導汪老師氣急敗壞地走進教室,用力抓著尹
凡心的臂膀把他拎到半空中,尹凡心手舞足蹈,張口就把汪老師的手腕咬出一排齒痕。
「野種,你媽把你丟在山上就是因為你不聽話,都上學了怎麼還學不乖?」
汪老師重重把他甩在地上,摀著受傷的手,惡毒的話從嘴巴裡吐出來,猶如晴天霹靂,把
坐倒在地上的尹凡心傷得體無完膚。
於是他跑,用力的跑,撞翻了幾個擋路的倒霉同學,越過汪老師惡毒的目光,穿過教室的
門,如同一隻負傷還不想死掉的兔子,蹦蹦跳跳滾下樓梯,爬起來,奮不顧身的逃出教學
大樓,往校門的方向衝刺。
「同學,走廊上禁止奔跑。」不知情的訓導主任吹著哨子叫他停下,見尹凡心好像沒聽到
,主任跨開步子追趕在後面,自己也違反了校規。
「停,停,誰來攔住他。」樓梯上面是汪老師的叫嚷,非常生氣的,彷彿宣示著只要被他
抓到,尹凡心就再也活不了。
「警衛,警衛。」
遠遠的,校門口就在前方。後面,有死死跟隨的一群壞人。壞人代表正義,壞人建立學校
,壞人決定誰是壞小孩,誰就沒有好日子過。
校大門的鐵柵欄緩緩的關上,警衛老吳站在唯一的出口上,張開臂膀,老鷹抓小雞一樣,
等待尹凡心像子彈般衝進他的懷裡,自投羅網。
尹凡心在校警的擁抱裡掙扎,猶如落網的小鳥,大聲尖叫。越過老吳結實的肩膀尹凡心看
到了校外的景象,街道上人來人往,一派和平的景象,背景是聳立的山丘。畸零山,那是
他孑然一身走來的地方。
「阿。」他長長的吶喊是無效的求救,任他把肺裡的空氣的清空,也逃不出這個該死的牢
籠。
「人為什麼要善良呢?」
好不容易江老師趕來學校,校長室裡,對著劉獻瑞的家長鞠躬哈腰,連連賠了好幾個對不
起。劉獻瑞依偎在媽媽懷裡,用委屈的眼神瞪著尹凡心,好像要把他吃掉。
「江先生,我不是在說,你一個大男人會養小孩嗎?撿了一個麻煩回家,為什麼不把他送
到孤兒院去?」劉獻瑞的母親一邊心疼的揉著兒子的頭髮,一邊疾聲厲色的對著江老師說
教。「這孩子的爸爸精神不正常,現在還在街上遊盪呢,說不準是遺傳的病,這孩子也智
商有問題,為什麼不送資源班,要在普通班造成別的小朋友的麻煩?」轉頭對著校長抱怨
起來。
「是是是,是是是。」校長一臉抱歉。「小孩子淘氣,一言不合打起來是有時候的事,要
不凡心和獻瑞兩個人站起來握個手,就當今天的不愉快都和解了,好不好?」顯然不太清
楚現場的狀況。
「不要。」兩個小孩幾乎是同時嘶吼著拒絕,劍拔弩張的,弄得校長尷尬的臉上一陣青一
陣白。
「阿心,聽校長的話,說對不起。」江老師一句話,壓著尹凡心的頭就要他說話。
「對不起。」心不甘情不願的,尹凡心說出了他最不願意說出的三個字。感覺自己的失敗
,淚水在他的眼眶裡打轉,滴下來如墨汁一般,骯髒了地上昂貴的白色羊毛地毯。
「看,這小孩肯定有病,眼淚怎麼這麼髒?要不是生病,就是沾了山上的穢氣。江先生不
是道士?回去還不趕快幫這孩子驅邪?要是變成惡魔怎麼辦?」劉媽媽得了便宜還賣乖,嘴
上越是不饒人,尹凡心覺得胸膛很悶,悶到就像要爆炸。
「對不起,對不起,我們先回家,麻煩校長跟老師說一下阿心下午請假,我回去一定好好
教育他。」江老師牽起尹凡心的手,急急忙忙就把他拉走。
「人為什麼要善良呢?」
回家的路上,尹凡心不甘心的問江老師。他感覺江老師佈滿老繭的大手牽著他很緊很緊,
汗涔涔的,好像很是緊張。
尹凡心仰頭偷偷瞟著江老師嚴肅的臉,怯怯地問。「江老師,你很生氣嗎?」
「不,我沒有生氣,一點也沒有。」江老師回答,表情明明在說謊。
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江老師蹲下來用很悲傷的眼神看著他。「阿心,答應我,無論如何都
要善良,好嗎?」
「人為什麼要善良呢?」尹凡心問,江老師沒有回答。
「人為什麼要善良呢?」尹凡心好想知道,在他的世界裡,除了江老師沒有人是善良的,
可是這麼善良的江老師,終究也是要對他失望。
「江老師,為什麼你要救我?如果我死在山上,會不會對大家都好?」
江老師又不說話,一把把他抱起來,揚首闊步走回家。那麼溫暖的臂彎,尹凡心永遠都不
會忘記。那天,他把黑色的鼻涕和眼淚都抹在江老師白色的襯衫上。
之後,尹凡心變得非常低調,他唯唯諾諾的,對所有嘲笑與謾罵都不再反應。他很努力變
得「正常」,也是在那時候慢慢的和林大頭變好。說是變好,更像是自願變成他的手下。
為了不讓江老師再擔心,他絞盡腦汁找一棵大樹傍下。眼看尹凡心有人罩,劉獻瑞和他的
爪牙再也不敢明目張膽的弄他。
保持善良是尹凡心答應江老師的事情。江老師是唯一愛他在乎他的人,尹凡心不能壤他擔
心。
人為什麼要善良呢?在心裡依舊是個問號,這個問題就像被埋葬的炸彈,孕育著尹凡心隱
性的叛逆,在高中的最後一個夏天引發。
「阿心,賭你不敢再到山上去,我們要去邋遢姑廟許願,你要不要來?」那天,天空灰濛
濛的似乎馬上就要下雨,林大頭挑釁的問他,身後站著小柯、廖仔、國超和佑昇,每一個
人的臉上的帶著他最討厭的表情:輕蔑。
「有什麼不敢,走就走,我九歲就混畸零山,那裏是我的地盤,你們不知道嗎?」他挺著
胸膛反嗆,領頭就往山上走去。
「好樣的,尹凡心,有種。」佑昇豎起大拇指發出讚賞的嘖嘖聲。
「走,我們都要飛黃騰達。」國超興奮地大叫。
「大家都要許願喔,沒許的人會被看不起。」小柯說話的時候特別看向尹凡心的方向。
「廢話那麼多,上山。」林大頭一聲令下,一行人浩浩蕩蕩,背著橘紅色的晚霞往山上出
發。
「尹凡心,永遠都不要上畸零山,記住沒有?那裡不是好地方。」尹凡心的腦子裡閃過江
老師對他的告誡。他咬牙,決定忽視它。正值血氣方剛的十九歲,他太在意別人的眼光,
被朋友看不起之於他就是天塌下來的大事,比起虛無飄渺的一句禁止的話,毫無懸念的更
重要。
然後,然後呢?然後尹凡心就後悔了。他醒來,床邊坐著滿臉倦容的江老師,又露出悲傷
無比的表情看著他。
「一個月了,阿心,差一點我就以為你再也醒不過來,你為什麼不聽話?為什麼要讓我那
麼操心。」
尹凡心後悔死了,但是後悔不能解決問題。他明白自己闖禍了,讓江老師再一次失望。
枕頭和棉被上都是黑色的污漬,尹凡心不知道在沒有意識的一個月裡都發生了什麼,但是
目睹那些張牙舞爪的淚痕,他感到無比的害怕。
「江老師,我被詛咒了嗎?我會不會死掉?」他問,江老師只是搖搖頭。「不會,阿心,有
我在,你就會很好。」他說,轉身,還是被尹凡心看到他偷偷用袖子擦掉眼角的淚。
「江老師,你會一直陪著我嗎?你要活得很久很久,好嗎?沒有你,我很害怕。」尹凡心說
,意料之中的還是等不到答案。
「餓不餓?我去幫你下碗麵吧。」那是江老師招牌的顧左右而言他。尹凡心的心突突的跳
,閉上眼,那是第一次,他清楚見到邋遢姑那雙紅色的惡魔眼睛,嚇得他睜眼之後很長時
間再也不敢闔上。
現在,透過門縫,尹凡心發現死去的江老師身後躲藏了那一對總是出現在他噩夢裡的血色
眼眸,狡猾的邋遢姑操控江老師的身體,誘惑他去開門。
「邋遢姑,祢到底要什麼?為什麼不放過我?」他朝門外邪惡的小紅帽大吼。「為什麼不像
對其他人一樣,把我也殺死?」
「阿心,阿心。」死去的江老師還在含糊的呼喚他的名字,尹凡心腦中的怒意,隨著那一
聲聲怪裡怪氣的叫喊越來越高漲。
「閉嘴,閉嘴閉嘴閉嘴。」他摀著耳朵跪倒在地。「你不是江老師,不是江老師,邋遢姑
,祢憑什麼要殺死江老師,他可沒有得罪祢。」
「阿心,你真的是什麼也不知道阿。」邋遢姑在門的外面佯裝嘆息。「江六郎嘴巴真夠緊
,居然一點都沒跟你提。」
「提什麼?祢這個殺人的魔鬼,我憑什麼要相信祢?」
「魔鬼?」邋遢姑彷彿被逗樂了,輕浮的笑出聲來。「阿心,說到鬼,你可沒有資格說我
。」
「你什麼意思?」
「你也是鬼,還是最窮兇惡極的那種,藉由賴美華的肚子出生。這件事,我想應該要讓你
知道。」
「聽你他媽的在放屁,鬼話連篇。」
「唉,可憐江六郎自以為好心,明明看出來了,硬是要收留你,還癡心妄想把鬼當人養,
現在自食惡果。說到底,殺他的人不是你嗎?」
「胡說,妳有什麼證據?」
「你的房間裡貼滿了符咒吧?如果我告訴你那些符咒根本不是用來阻擋鬼進入房間,而是
把你擋在裡面,你要不要相信?」
「信祢個屁。」
「那你試著開門看看阿,這樣就能證明我沒有騙你。」
尹凡心猶豫了一下,要是這是邋遢姑騙他開門的伎倆怎麼辦?但是轉念一想,大不了衝出
去跟祂拼命。江老師都犧牲了,他獨活在這個毫無倫常的世界上,有什麼意義。所以他伸
手,皮膚觸碰到門上的符咒時,居然感到火辣辣的疼痛,用力,輕薄的木門就像灌了鉛一
樣,半分不移。
「該死的,惡魔,祢又耍什麼花樣。」他咒罵。
「金兔,」邋遢姑不疾不徐的回應。「我叫金兔。我可沒說謊,二十九年前,我可是費了
千辛萬苦從山上的游魂裡收集來最怨恨的部分,縫縫補補,才把你給創造出來。說到底,
我才是你的母親。現在我來接你,一句話,要不要跟我走?」
「跟祢走?為什麼?要去哪裡?」尹凡心還在努力推門,可惜用符咒撘成的牢房固若金湯。
「走,加入我,我們下山,一起毀滅這個該死的地方。」金兔朗聲說,彷彿宣布什麼光冕
堂皇的任務。
「神經病,瘋子,放我出去。」尹凡心有些著急了,心底竟開始相信金兔講的也許就是事
實。他開始咳嗽,一陣昏眩,天旋地轉,眼眶裡噙著淚,用手一抹,全是黑色的水。「祢
到底給我下了什麼詛咒?」
「什麼都沒有阿。」邋遢姑發出無辜的咕噥。「江六郎那男人真不會教小孩,瞧他把你養
成什麼德行。好好的鬼,給養出了良善。」
「放我出去。」裡面的人還在吵鬧。金兔搖著頭轉身。「我走啦,你在裡面好好反省,等
你想明白了,我再來接你。」
門外腳步聲紛沓遠去。尹凡心瘋狂擦著臉上的黑色液體,嘗試平順自己的呼吸。
人為什麼要善良?尹凡心似乎正在了解了江老師想說卻說不出口的答案。不是人要要善良
,而是作為鬼,如果不能保持善良,就將在憤怒與怨恨的漩渦裡無法自拔,萬劫不復。
為了江老師,他絕對不能變成跟邋遢姑一樣。
之後,尹凡心躺在房間的地板上迎接了好幾個日出日落,門外,又響起了窸窸疏疏的腳步
聲。
「天阿,有沒有搞錯,雲中鎮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到處都跟被搶劫過一樣。」
尹凡心認出來,說話的人就是之前審問過他的張警官。
「人呢?這裡的人都去了哪裡?」張警官繼續對著身邊的人嘀咕。「大眼,你去房子的另一
邊看看。」指使著小警員,他拾步往尹凡心的房間越來越靠近。「江先生?尹凡心?你們在
不在?」
「呀。」的一聲,尹凡心從敞開的門前看見久違的外邊的世界。他虛弱的抬頭,見到張警
官的肩膀上坐著一隻笑嘻嘻的女鬼,正伸著長長的舌頭喜滋滋的舔著囊中獵物的後腦勺。
「張警官,你相信我是好人嗎?」他沒頭沒腦的問句嚇了了張忠義一跳。張忠義掃視房間
裡的混亂,符紙從地上一路貼到了天花板上,紅色的硃砂如同鮮血,龍飛鳳舞的揮灑了整
個空間,讓他想到很多年前為了調查一起連環失蹤案而突襲一家私人道壇的景象。
「尹先生,你還好嗎?」張忠義一個箭步衝上前癱軟在地上的男人。「大眼,大眼,快來
幫忙,尹先生必須趕快去醫院。」他的心底浮現熟悉的感覺,鼻尖嗅到危險。「起得來嗎
?」他問,身後急急忙忙跑來虎背熊腰的年輕警員大眼,滿臉驚慌。「老大,這,這都是
什麼?尹先生被囚禁了嗎?難道江六郎……」
「出不去了。」尹凡心用氣音打斷大眼連珠炮似的問句。他悽慘的笑,和著臉上的污漬,
怵目驚心。「我殺了江老師。」他說,空洞的眼裡充滿絕望。
「你……你說什麼?」張忠義對突然的自白弄得二丈金剛摸不著頭腦。
「我說,江老師死了。林大頭、小柯、廖仔,還有很多人都死了。我殺了他們。躲,你們
也快去躲好吧,憋好氣,千萬不要被找到。」
「老大,這……這尹先生該不會是瘋了吧?」大眼緊張的後退了好幾步,很用力忍住才不
轉身逃跑。
尹凡心看見他們的背後聚集了越來越多的鬼影。「要怎麼樣才能善良呢?」他喃喃自語。
「張警官,我都想起來了。出得去的話,您逮捕我吧。」他的眼角流出黑色的淚水,源源
不絕。
不知名的憤怒在尹凡心的胸膛內滋長,如今他已沒有力氣掙扎。他又劇烈的咳嗽起來,吐
出來的每一口氣都冷冽無比。恨阿,好恨阿。腦海中有千萬種不同的聲音,猶如萬馬奔騰
。「殺,殺吧,沒有人對得起你,所有人都該死。」金兔清脆的嗓音在越來越濃烈的恨意
中脫穎而出,猶如一道不容忽視的命令,讓他的身體宛若魁儡般,反射性地動起來。
「死,死吧,我們一起去毀滅這個該死的世界,殺光所有活著的人,讓鬼來佔據。」
再次睜眼,尹凡心的眼前出現了江老師悲傷的臉。「阿心,答應我,永遠都不要生氣。」
「江老師。」尹凡心伸手卻獲取不到那個他特別想念的人影。「不要走。你走了,我再也
控制不住這具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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