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馬還年輕,可能沒見過像我這樣說話的,一時間竟然當場呆滯。
是葫仔拉了下他的袖口,他才猛然回神,避瘟神似地直往後退。
黑馬挪回葫仔身邊,攥著夥伴手臂,暗暗咕噥:「……我靠,這傢伙什麼意思?」
「你穩著點,別扯我。」葫仔皺著眉說。
他可能是好面子,硬是扛著黑馬一直把他往後拉的力道,腳下也沒動半步。
但臉色感覺有點白就是。
梁不問看看那兩個小的,又轉頭看我,涼涼地說:「他這不是快死了,他是有病。」
花年歲拋了個「我早這麼想了」的表情過來,我和她之間的情誼就像塑料姊妹,在這選邊
站的考驗下不堪一擊。眼下三方分立,二比二比一,我方孤立無援。
我走去梁不問身邊,咬牙笑了笑,低聲回他一句:「……我這是傷好嗎?」
這明裡暗裡在罵人的話,你以為你繃著臉講,我就會聽不出來?
「生病?真的假的?」但偏偏就是有人聽不懂,黑馬瞪大眼睛,表情比方才更扭曲了,「
什麼病啊?天生還後天的?生病不好好在家休息,出來東跑西跑,這樣好嗎?」
我……
我不好。我覺得自己大概要氣笑。
心緒一浮動,我頭馬上暈了起來,扶著旁邊的樹幹開始咳血。
花姊還算有點良心,過來幫忙順我的背。梁不問杵在那,完全沒要可憐我的意思。
見死不救。
黑馬看我咳得那麼厲害,也不敢繼續問,就怕我等等直接在這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眼前
這局也不用進了。
「我沒事。」我緩過氣,對兩位蘇家人說:「局還是能夠進,不用擔心。」
我若無其事地看了梁不問一眼,彎起眼解釋:「我這身體是……天生的,命不好。」
——命不好。
這句話明明是在說我自己,卻不知哪裡去刺中梁哥。他撩起眼皮,烏黑的眸子一轉,瞬間
讓還想接話的黑馬記起了求生的本能,在不明威壓下乖乖閉嘴。
這傷當然不是天生的,但如果我不是青煞玉,也無法空著臟器存活至今。
所以,說是天生的也不為過吧?
不曉得梁不問是對我的哪句話不滿意,他冷著臉看我,我靠在樹幹上,微挑下巴盯了回去
。霎時,空氣間都瀰漫起了煙硝味,只差點火花就能現場炸開。
可惜的是,我們兩個還沒對峙出個高下,旁邊就有人先舉白旗投降。
「那、那我們現在,入局嗎?」黑馬弱弱地舉手。
這話題也是轉得很生硬。
顯然某位沉默的人形炸彈比生死局還要嚇人。
大家聽到要入局,自動收拾好狀態,就等梁不問開口說好。
梁不問想了一下,隻身走到局的入口,在即將踏入時停住腳步。
「依你看,這裡真的是活局麼?」他回頭問我。
「呦,還以為你氣到不想問了。」我往局的方向靠近,端詳琢磨了會,說:「既然傳聞說
是活局,那應該就真的是。」
「應該?」
「我沒百分之百的把握,所以說應該。」我聳了聳肩,「你不也是不確定,所以才問我麼
。這種大陣,站在外頭分析都是霧裏看花,要進去才能全摸清楚。不過……」
他聽出我還有話想講,「如何?」
我沉吟一會,指著面前幾個位置說:「這生死局,設得有點不倫不類的。局是成功建起了
,但你看這幾個地方,結構都不穩定。這不會導致局的崩塌,但會讓陣法效力減弱。」
「這讓我不明白,設局者是原先就想設活局,還是陰錯陽差變成這樣。」
「還有,通常生死局背後都有一個受益人,那人多半是設局者自己。」我說:「但這個局
沒有。它從局中人魂相裡剝離出來的養分,目前全都留在局內。」
我其實有點懷疑自己看錯,因為目前狀況實在有點荒謬。
設局者毫無所得,局的本身也不完整。
比起在花溪村見到的局,面前這個生死局就像是小孩拿來練手的一樣,東拼西湊,成形是
勉強成形了,但一看就知道不是出於行家之手。
我搖了搖頭,放低音量和梁哥說:「這不是我認識的人設的,太粗糙了。」
「你認識的?」他靜默一會,「你們家,還有跟你同期的人活著?」
「我不知道。」我覺得溫昭可能還活著,但沒見到面也難說:「我們習慣單獨行動。過年
不圍爐,清明不祭祖,大家各過各的,沒事要見面就是好事。」
換言之,只要溫家人千載難逢的聚上一回,那就是有大事要發生。
據溫昭有次隨意聊到的內容,上次溫家長老們相聚,就是為了決定是否要培育青煞玉。
這都是千年前的事了。連後來溫家被修界圍剿,也沒見這群老人家有再出來。
「比起這個。」我提醒他:「我們最好還是趕快進去,這局等等就會關了。」
「在我們來之前,有其他人先進去了。我們運氣算好,現在進去還能趕上他們,再慢點的
話,這種沒那麼完整的生死局會開始自己閉合,要等下一輪重置才能再進去。」我說。
生死局是種開了平行時空的大陣,我看過溫昭設的局,由他佈下的生死局有多少組人要接
著進去都沒問題,沒有一起入局的人不會相見,會處在不同的平行時空。
但那是技藝純熟之人才有辦法辦到的事。
每拉一層平行時空出來,對陣法本身就是多一層負擔。
生死局本身已經是非常繁複的陣,大多數人只有辦法開出一層平行時空,再多陣法就會崩
潰。所以後來的流派不走溫昭那種路線,他們改了陣,讓生死局一次只能容納一組人。
這有點像是開了副本的遊戲,只限時三十分鐘入場,沒跟到的就等下次。
我對這類型的生死局不熟,細節有哪些規範得進局後再摸索。在我那個年代,沒人會用這
種簡化版的生死局,拚死拚活都會練到成功。
「這我有發現。」梁哥朝身後幾位招了招手,「局裡還有其他人,自己多注意點。」
「真的還有其他人?」黑馬搔了搔頭,和葫仔說:「那湘姨問到的訊息還蠻準的。我還以
為學言命的都是在瞎掰。湘姨當時隨便講講,我就隨便聽聽。」
我聽到關鍵字,捉著話問:「你們來之前,有去找會言命的人?」
「因為聽到湘姨要把我們丟給梁哥,我們原先……」黑馬說到這卡了下殻,像是抿掉了「
不想」兩字,改口:「原先,時間喬不太出來。」
「結果湘姨隔天就又找了我們,說她找會言命的卜了一卦,讓我們兩個排除萬難,這趟一
定要跟。」黑馬聽起來有點委屈:「她都這樣說了,我們哪敢不來。」
梁不問到底在蘇家的風評是怎樣,這人緣也太差了吧。
但梁哥自動屏蔽了那些話,只問:「學言命的還說了什麼?」
「其他都是一些小事。」葫仔接話:「他有說這是活局,我們進去後容貌不變,身份全都
會是局外人。入局時不會有黃符紙,要小心在局裡遇見的每個人。」
這話有說跟沒說一樣,也難怪他們會不把言命當一回事。
「局外人和黃符紙的事,大部分活局都是這樣。在局裡要小心,這我們當然也知道。」黑
馬忍不住碎念:「那人的話,聽著就沒啥大用……啊,對了。」
「湘姨有給了我們倆各一個護身符,叫我們帶著。」黑馬說。
他從袖口拿出一個銜尾蛇樣的環飾,雕工挺細的,看起來價格不菲。那東西或許能幫助修
行,但怎麼看都不像是護身符。
梁哥大概心中也抱有疑問,但既然是蘇白湘給的,他就也沒多說什麼。
他讓黑馬把東西收好,和大家說:「走吧,進去後再互相照應。」
我們入局時,是一個接一個進去的。
梁不問走最前面,我原想說自動殿後,沒想到葫仔竟然堅持要走最後面。
「你病成這樣,等等自己暈在後頭,沒人發現怎麼辦?」葫仔擺了擺手,警戒地抽出張符
握在手中,「你先跟上,我押後。」
他的表情,彷彿我們一入局就會遇上隻大老虎,而我就是那隻不知死活的羔羊。
「沒這麼誇張。」我掩嘴悶咳,啞著聲笑:「入局而已,別緊張。」
「……誰在緊張?我這是謹慎。」葫仔不滿地說。
行吧,愛怎麼解釋就怎麼解釋。
局外時間是傍晚,雖然樹林裡光線不佳,但至少能看得清身邊的人。可是一進入生死局,
周圍忽然就暗了下來,像有塊不透光的布矇在眼前。
什麼也看不到。
局裡時間一開始就是晚上嗎?
「哎呀,那邊還有客人!剛剛怎麼漏了呢!」
一道女聲從不遠處傳來,她話語一落,有兩盞燭火就從聲音的來處亮了起來。
亮光忽現,我下意識瞇起眼,發現我們五個現在位於一處深長的地道中。周遭潮濕無比,
岩壁冰涼且滲著水痕。我往後一看,葫仔身後有向上的階梯,但從這角度望不到地面。
這地方狹窄,要逃要戰,對我們這些局外人都很不友善。
方才說話的女人朝我們迤迤走來,她身後左右各跟了位小童,手上都提著燈火。
火光搖曳,照出我們五個外來者的影子。廊道不寬,並排最多也就只能站個三人,我們的
黑影斜斜地映在壁上,交疊出有別於人的詭異形狀。
那瞬間會給人一種錯覺,好像入了這個地方,我們就成了某種會蛻皮的生物。
對面三人裝束都很樸素,一身黑袍,和花溪村人描述的大致相同。
值得一提的是,他們都戴有銀耳環,就連那兩個小童也不例外。銀飾反射火光,襯得為首
的中年女子一張鵝蛋臉越顯漂亮,歲月風霜沒在她臉上留下一點痕跡。
「真是抱歉,是我們招待不周。」她停在梁哥面前,帶著歉意欠身。
「貴賓們怎麼不出個聲呢?也不知道在這站多久了,來,快進來。」她比了個請的動作,
「今晚萍娘有準備不少好菜,特別招待各位的。涼了就不好吃了。」
梁不問朝我們後面這邊看了一眼,確認大家都有安全入局後,便順著女子的話回:「是我
們來遲,再請您帶路了。」
「哪裡的事,是貴賓您太客氣。」她笑呵呵地說。
女子示意其中一個小童走到葫仔身後,這樣光線才充足,免得我們一不小心絆到石塊。
就這樣,由中年女子在前面帶路,我們在錯綜複雜的地道中慢慢前進。
葫仔很提防他身後的小孩,堅持要和他並排著走,說什麼也不願意讓身後有人。
有幾個拐彎比較窄,我看他們兩個在後面東卡西卡的,那畫面頗為有趣。
葫仔瞥到我的表情,咂了聲嘴說:「你笑什麼?」
「沒,我沒在笑。」我朝他攤手,「不敢笑,不然我等等暈了沒人救呢。」
「你有時間在這東看西看,怎麼不好好聽一下前面那女的在說什麼?」葫仔低聲說。
這話就不對了。
我隨意亂瞄的同時,當然也是有在聽前面的女人說話,腦中甚至還在記路線。
這裡儼然就是個地下迷宮,岔路拐了好幾個,我們卻還沒走到目的地。
前方女子剛剛已經介紹完我們的身份,總而言之,我們這群人是花了大把銀子來到祈山的
貴客,這入山名額是有人數限制的,還不是想來就可以隨便進來。
「我們祈山這地方,自古就是風水寶地。」她大概有當導遊的天份,話匣子一開就說個沒
完:「山靈水秀,不唬你的啊。你看我們這裡的人,一生都沒什麼病痛……」
女子神秘一笑:「那是因為,有靈胎在庇佑我們祈山。」
「你們也是慕名而來的吧?每年都有不少人想見靈胎一面,但要見靈胎,得講點緣分。」
「首先呢,錢就是牽緣的第一步。聽我說,你們花的都不是冤枉錢,那叫做結緣……」
她話說到一半,我身後的葫仔忽然大吼:「小心!」
他這一喊,所有人齊齊轉頭。
一張黃符從我的身側飛過,唰地貼上花姊右手肘旁邊石壁,裹住了某種生物。在葫仔的操
縱下,那符紙迅速起火,被裹住的生物掙扎扭動,從壁上掉落下來。
「怎麼啦?」領頭的女子走過來關心,「壁上有什麼?」
她把花姊往旁邊推了一步,蹲下身,仔細地端詳那團著火的東西。
漸漸地,那傢伙不再扭動,屬於蛋白質的焦味擴散開來,符也燒完了。
這女人也是膽大,火一燒完,她想都沒想就伸出指甲去把灰燼撥開。先前被符咒包住的生
物已經被燒得焦黑,只留下幾雙隱約泛著暗紅的長腳,和一段段零散的體節。
那是一隻蜈蚣。
非常大隻的蜈蚣。牠若還活著,舒展開來可能有半尺長。
「哦,這種毒性不強。」女子不慌不忙地解釋:「這叫足紅蜈蚣,只要不去踩牠,牠就不
會來咬你。這是我們這的特產,平常都躲在石頭縫裡呢,你們運氣很好。」
葫仔拉著臉問:「我剛明明看牠是忽然從縫裡衝出來的,這樣還叫不會咬人?」
「嗯……平時是不太咬,但姑娘有可能離牆太近,去威脅到牠了?」女子猜測。
其實我一路上有看到不少隻這種蜈蚣,牠們也確實如女子所說,都躲在縫裡,有點怕生的
模樣。剛剛花姊旁邊這隻,說不定是被腳步聲嚇到了,想換個位置藏,好巧不巧就被葫仔
逮到。
梁哥往花姊看了一眼,問道:「妳有受傷嗎?」
「我沒事。」花年歲搖搖頭,和女子說:「再請您繼續帶路,我們要到了嗎?」
「快了快了,前面拐個彎就是。」
這臨時的插曲結束,我們終於來到預定要吃飯的地方,是裝有簡易木門的地窟隔間。
帶路的女子彎起手指,扣扣敲了兩下門,喊道:「萍娘,人帶來啦!」
她一說完,裡面就有個人幫忙開門。這宴席是走桌菜的形式,一張大圓桌,不多不少就剩
五個位置,剛好夠我們幾人坐。
被喚作萍娘的女子看見我們,熱情地開始招呼:「來來,快坐下!等你們好久了。」
這圓桌共有九個位置,扣掉我們五人和萍娘,還剩三個。
那三人,看裝扮就知道是和我們一樣的局外人。
我們兩方人馬一對上眼,隔空就開始較勁。對面坐著的三人感覺是一個師父在帶兩個徒兒
,中間那位老伯比較鎮定,在他左右的少男少女,看起來就心神不寧許多。
那兩個徒兒看起來甚至比黑馬他們還小,可能就高中左右的年紀而已。
梁不問也沒興趣和對方聊天,他找了個位置,拉開椅子,毫無攀談意願。
黑馬比較健談,他可能以情報探員自居,一坐下就和萍娘搶著要幫大家倒茶,邊倒還邊說
:「我們今天聚在這裡,相逢即是有緣!不如都先來自我介紹一下,日後好稱呼?」
想也知道,黑馬這個場子根本炒不熱。
梁不問本來就沒要介紹自己,我也不想。花姊看我們倆都不太說話,也跟著草草帶過。
對面那不認識的三位就更不用說了,中間的老伯只說了他姓周,可以叫他周師父。至於旁
邊兩個小的,看周師父意思,是本來就不打算讓他們在這說話,就怕多說多錯。
結果,話說最多的還是萍娘。
她似乎沒有感受到任何不愉快的氣氛,眉開眼笑地和我們說:「我呢,是你們這幾天的地
陪。這幾天有遇到任何問題,都能來找我!」
萍娘比剛剛帶路的女子還要健談,她天生就有一股氣勢,能和來自各地的人打成一片。
「我們祈山吃飯有個習慣,說是好菜得配好酒。我們菜有了,酒,當然也不能缺!」
「來,上酒!」
萍娘拍兩下手,招呼著人搬來一大桶瓷造酒甕。
那甕被擺上桌,發出很沉的聲響。
「我跟各位說,我萍娘絕對是這裡最大方的地陪。這一甕酒,在祈山可是有錢也不一定買
得到,因為這裡頭泡的東西難找。今天,我就搬出來請你們了!」
她一手掀開甕蓋,濃郁的酒香頓時盈滿整個地窟。
萍娘取了個銀杯,也不講什麼斟酒的禮數,豪邁地就往甕裡一撈,眨眼填滿了杯酒。
「萍娘我,先乾為敬!」她站起身,仰頭灌酒。
瓊液從她嘴邊滑了一些下來,萍娘將空了的酒杯在空中擺反,示意她是真的有乾杯。
其實要比拼酒,那也不是什麼大問題,因為我不容易醉。
但是,眼下除了萍娘之外的所有人,臉色都不好看。
因為大家都看到了,萍娘喝下去的不只有酒。
她豔紅的唇邊,咬著半截通體鮮紅的蜈蚣。更駭人的是,那蜈蚣還在動,密密麻麻的長腳
在空中搖擺。能在酒裡泡了這麼久還活著,那自然不是像足紅蜈蚣一樣無害的蟲子。
這樣一來,在主人家敬完一杯之後……
這甕酒,我們這些客人是喝不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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