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經授權者,不得將文章用於各種商業用途
他說,第一次遇到我是星期二下午第二節的公民課
他還說,剛開學我坐靠後門,第一排最後一個
可我明明記得,開學第一天早自習我就碰到他
那時在走廊上,他問我:人事室怎麼走?
我一直坐第一排。
¥
「抱歉,葉先生,本旅社不提供包含酒精在內的任何飲料。」
「請問房間為什麼沒有浴室?」
「抱歉,沒有浴室、也沒有洗手間,倘若需要擦拭身體我們提供乾洗服務。」
現在時間是晚上七點四十四分,葉家三口入住海神大旅社304號房,倚靠床沿的葉鎮宇感
到精疲力竭,他就快到極限了,這裡的一切不可理喻,葉爸爸朝電話另一頭荒唐的客服人
員吼,「那請問我可以直接尿在地板上嗎?」
「床底有提供排泄用容器,用完請放置於門口,但請注意不要離開……」
喀一聲重重掛上內線電話,爛透了,葉鎮宇冒火的雙眼環顧這被強迫入住的304房,簡直
就是「箱子」,的確是箱子,而非房間,不誇張,房裡連好好走路的空間都沒有,房門一
開就緊鄰兩組高架床,沒衣櫃、沒沙發、沒茶几,更別說其他設備,軍營的寢室都比這裡
寬敞,最扯的是竟然連浴室與一扇對外窗都沒有。
簡直是監獄。
監獄都比這舒服。
「爸,這裡好像日本膠囊旅館喔!」,上鋪傳來女兒拍照聲。
葉子頤還搞不清楚狀況,他永遠學不會察言觀色。剛才在神廳,貨車司機拉開黑行李袋,
只滾出來一具人偶,金髮女孩娃娃極仿真,粉色運動服1:1真人比例,淚眼汪汪的臉蛋維
妙維肖,眼角淚水雕刻栩栩如生,簡直會引起「恐怖谷效應」
葉子頤當下也快急出淚,嚷叫,「那、那個呢,被你綁的人在那個裡面!」
「貨車太暗,小妹妹看錯。」司機臉比馬桶還臭。對了,這裡連馬桶都沒有。
葉爸爸猛拉住女兒,「你閉嘴。」。他很清楚女兒白目歸白目,至少不會亂說謊,葉子頤
比誰都誠實,也比誰都不擅隱瞞情緒,葉鎮宇也知道這旅社有點問題。
不能操之過急,他必須保護家人平安離開。
「爸,媽媽好像好多了,還打呼呢。」,葉子頤翻到下鋪,像個猴子靜不下來。
去了一趟醫護室,葉媽媽額頭傷口順利縫合,給面無表情的護理師打了一針後陷入酣睡,
葉鎮宇覺得很古怪,為什麼一座旅社會建有占滿整層二樓的醫護室,堪比小型醫院規模,
有這樣的預算竟然不給客房蓋衛浴設備,到底有什麼毛病?
葉鎮宇來不及思考,叩叩敲門聲傳來。
「葉先生,您的盥洗服務與餐點來了。」
門外的旅社老闆表情依然猥瑣,一臉像觀察籠中鳥的得意神情,餐車上是擺盤好的六條熱
毛巾、兩盤一看就是用料理包微波加熱的牛肉咖哩,還有一小杯不到250c.c的白開水,葉
鎮宇忍住怒氣,「喂,你們這裡連自動販賣機都沒有嗎?一個晚上三千多的房,房裏連熱
水壺、咖啡包、泡麵跟礦泉水都不用提供嗎?」
「抱歉,這山區的水源,咳、咳非常不乾淨。」,禿頭老闆臉色陰晴不定,「這一杯水請
葉小妹妹先喝,葉先生如果渴,我們到配電房裡再喝。」
葉鎮宇失笑,「我從未見過比你更慷慨的人。」
禿老闆比了個請,「麻煩您趕緊去下頭吧,不然今晚恐怕沒電可用。」
在葉媽媽送醫護室前,禿老闆向葉爸爸提出「協助修理發電機」的請求,當下那個狀況,
怎麼看都是交換條件,葉鎮宇只能答應,後來細想覺得越來越離奇。
這些人不僅對他家人名字、動向與曉頤失蹤清清楚楚,甚至知道他電工背景。
「修好後能麻煩叫車讓我們去霜碧灣嗎?」
「不行,那裡危險。」老闆頭搖得更大力,「而且下雨了。」
「拜託,老闆大叔,這裡最危險的就是你們。」葉子頤有話直說。
「照顧好你媽,鎖上門。」,葉鎮宇毅然跟老闆離開304號房。
「放心,通通交給我!」
葉子頤拍胸脯保證,但她遠不像外表那樣自信,女孩內心焦慮不已,他好想立刻逃離海神
大旅社,去找回失蹤的姊姊,最好趕在十二點之前回家躺上自己的床,像灰姑娘那樣,緊
抱著角落生物安心睡去,而不是在這陌生的膠囊旅館像過夜。
他快瘋了。
葉子頤無法靜下來。
「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夜壺。」,伏下身,撈出床底金屬容器,葉子頤突然想起L老師的
公民課,那次不知怎麼講到黑幫,提到某個忘記名字的黑道老大抱怨:「政府就是把黑社
會當夜壺,需要才拿出來,不需要就嫌髒丟棄一旁。」
哪個黑道老大到底叫什麼去了?
他不停回溯L老師課程的點滴,要是別人知道一定會說「你真是噁呢!」,你姊姊被浪捲
走失蹤、你媽媽頭破大洞、你爸爸不知道被壞人叫去幹嘛,你還在想個完全不相干的人,
難怪從小到大都被同學靠北、排擠,「自私仔」,冷血葉子頤。
也只有L會幫他這種自私仔,在自己最需要的時候。
「咦?」
推回夜壺,女孩忽然瞥到床板下有字,奇異筆筆跡在手機光照下顯露。
快 逃
有 鬼
他 們 會 殺 死 所 有 人
熱毛巾擦拭過背脊汗涔涔,女孩呼吸急促起來,手電筒照過整個漆黑床底板,全是「我被
綁架」、「救命」、「我媽媽被他們支解了」,最長的一句是「不要拜樓下的神,不要去
信仰」,葉子頤雖然神經很大條,可也察覺到這裡絕對有問題。
要逃。
啪!
房裡電燈熄滅,葉子頤「啊!」叫出聲,冷汗直冒。
頓時伸手不見五指,女孩慢慢摸去開關處,沒有任何效果,如牢籠的房間滲入一絲絲寒意
,霎然「砰、砰!」兩聲敲門聲傳來,葉子頤手打起顫,動也不敢動。
砰!
沉悶敲打不斷,爸爸有帶房門卡,不會是他。
「誰?」,確定掛上鏈鎖,葉子頤靠門輕問。
沒回應,鼓起勇氣從貓眼看去,304房外走廊空無一人。
葉子頤舔舔乾澀的嘴唇,砰砰敲擊仍然持續,女孩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慢慢發現拍打不
是在門外,是來自上舖床頭的位置,冷光切開室內的黑暗,他爬上床,手掌與腳底板滿滿
是汗,拍打越來越響,夾雜低沉的呼喊,「喂、喂隔壁的!」
「有人嗎?」
葉子頤吞吞口水,回拍冷冰冰水泥牆,「有,你是誰?」
耳朵貼上牆,對方聲音壓得低,「我是住在306房的,我是警察,是山下分局的刑警,我
昨天跟我同僚來調查這邊的失蹤案,這邊有鬼,喂,你有在聽嗎?」
葉子頤急回,「有,我家遇到車禍被載來這。」
隔壁警察低喊,「靠,那是陷阱,他們在路上裝鐵釘去扎輪胎,再假裝載你去旅館打電話
,之後把人關起來,最近好多人失蹤,可能都是被綁架到這裡的。」
葉子頤點頭如搗蒜,「對,我看到行李袋裡有人,他們抓人幹嘛?」
「我看是在搞人口拐賣,把人偷偷賣去東南亞,這裡老闆有黑社會背景。」
葉子心驚肉跳,這兩、三年不乏此類新聞,沒想到給自己遇上,牆另一頭低沉的嗓音說,
「我們追查這裡很久,昨天正準備通知上頭收網,誰知道先給綁了。」
葉子頤白目回,「你竟然也被綁,大哥,你警察欸!」
「媽的,我的同事腳骨折了,警車也撞壞,給一個開貨車的載來旅社,喝了這裡的水不久
就暈死了,醒來後,說什麼要我好好信仰媽祖娘娘,幹,現在我房間門從外頭鎖了,鐵定
就是黑社會跟人蛇集團勾結的大本營,喂,你還在聽嗎?」
「水?」一股莫名暈眩襲來,葉子頤忽然很想吐。
「你不會也喝了吧?」刑警急道,「你快趁還沒暈,幫我打開門鎖。」
「等等,馬上來。」,葉子頤手腳發軟,像午休時枕在臉下的手臂又麻又痠,努力撐起身
體,搖搖晃晃打開房門,走廊很暗,淅淅瀝瀝雨聲感覺離他十分遙遠。
走廊暗影幢幢,只有幾盞蠟燭加班,落地窗爬滿雨珠,窗上貼有七枚赤字黃符,結成了界
陣。不枉費暑假以來認真研讀,葉子頤看出:這是防止邪穢入侵的禁制符陣,不過還缺了
一點,還能再加固一下,迷茫的女孩決定順便多管閒事。
咬破指尖,血滴上黃紙,紅漬渲開,「再加點鎮邪效果。」
好像手遊裡的大仙人道長,超帥,葉子頤早就想這樣做!
「警察先生,我來了。」,306房門上果然有外扣門閂,像L老師教法律課時,看過的監獄
舍房。濃烈的睡意襲來,葉子頤發軟的手抖了抖,緩緩扳開閂鎖。
噹啷!
啊啊啊!
尖叫撕裂寧靜,頭上纏滿紗布的葉媽媽不知何時也跑上走廊。
「媽,回房間去,不對,等等我們要閃人啦。」,葉子頤眼前越來越模糊。
「去死,你們去死,把我的曉頤還給我!」,母親雙眼遽然翻白,嘴角歪斜吐出水,沒眼
珠的葉媽媽如同著魔,狠狠朝落地窗砸去,用腦袋砸,猛砸、一直砸。
碰!碰!碰!
玻璃紋風不動,只蘸上一點又一點腥紅,窗外什麼都沒有只有毛毛細雨下著。
「媽,你神經病啊,不要!」
葉子頤想拉住母親,可媽媽力氣大得出奇,額頭狂濺的鮮血噴灑女兒的臉,「你給我滾開
,你不是我的女兒,你為什麼就是不能跟你姊姊一樣正常呢?啊!」
你為什麼就是不會將心比心?你為什麼不能像你姊一樣善解人意當媽媽貼心的好幫手?你
那什麼病根本沒人知道!你為什麼講話這麼討人厭?你為什麼都只想到你自己?
--葉子頤,閉嘴。
他拉不住瘋癲的母親,紗布濕透,傷口深可見頭骨依然猛撞,霎時電梯門敞開,身披道袍
的人衝出,「晚上請不要離開房間,有任何事請用內線電話告知櫃台。」
「媽,快逃。」,葉子頤癱軟在地,努力撐開眼皮,瞅著失心瘋的母親給服務生又抓又打
,整個腦袋成了紅葫蘆,地上給拖出一道怵目驚心的血痕,血淋淋押回304號房時仍不停
叨叨:「我的曉頤,你們放過他,求求你們,放過我的女兒。」
闔眼前葉子頤瞥到最不可思議的一幕,電梯裡中還有一人,他正想的人。
L老師。
是幻覺,大糟糕,他跟媽媽一樣開始看到根本不存在的人。
葉子頤很快失去意識。
¥
悶熱的的配電房裡葉鎮宇瞪大眼,「這不可能。」
半小時就處理好地下一樓的發電機,很常見的線圈故障,對苦幹三十載電工的葉鎮宇來說
,是小菜一疊,但他不解的是:這裡發電設施完善且高規格,高級到不可思議,絕非飯店
會裝的自主電力系統,倒像國家安全等級,戰爭應急那種,更令他不安的是,他還看不出
這旅社是用什麼能源在運轉這麼高性能的發電機。
不是煤氣、不是柴油更不是太陽能,驅動發電機的動力到底是什麼?
總不會偷偷用核裂變吧?說好非核家園難道有漏網之魚?
不可能。
「絕對沒可能。」,葉鎮宇滿頭大汗,悄悄準備離開這見鬼的配電房。
猝然,頭頂探照燈掃到一塊黑色立方體,一支手機,手機螢幕裂成蜘蛛網狀,還沾了幾滴
褐色液體,葉鎮宇雞皮疙瘩爬滿身,他難以置信點開螢幕,果然是他最熟悉的女孩與男友
的合照,葉曉頤的手機不該出現在這。
「上層的電力果然恢復了呢,葉先生您真是厲害。」,旅社老闆從黑影中閃現,拍手鼓掌
,「祂很歡喜,您對大旅社貢獻卓越,祂會庇佑你。」
葉鎮宇不吭聲忙收起手機,反問,「祂是誰?」
老闆磨蹭禿頂,「你知道的,祂保護所有人。」
葉鎮宇滿是敵意,「但祂不提供我們熱水澡?」
老闆嘆口氣,「葉先生,您有信仰嗎?」
「剛上香時覺得自己有,以前只拜土地公與祖先,你怎麼稱呼呢,老闆先生?」
「我沒有名字,也不需要,我只是個『移民者』,這國家大多數人都是移民者,你知道嗎
?媽祖娘娘專門恩庇移民者,過去是,現在是,未來也會是,祂是我們的守護神,祂保佑
、庇護並照顧我們在未來新世界能落地生根,這非常偉大。」
電梯向上,老闆仍自顧自說,「我老實跟您說吧,葉先生,這幾天很重要,非常重要,是
生死存亡關頭,你們家必須留在這,一定得留下。」
口袋裡手機沉甸甸,這是他送女兒的18歲生日禮物,葉曉頤一直很珍惜。
葉鎮宇快無法保持冷靜,老闆胡扯了一大堆「移民者」、「信仰」、「我們需要被恩庇」
等廢話連篇,他沒興趣去聽,也不想聽懂。
就像這十幾年,他搞不懂小女兒到底有什麼病,為什麼學校老師要他吃藥?為什麼他考卷
永遠寫不完?為什麼她在班上總交不到朋友?為什麼不能看場合說話?為什麼他這麼自私
自利?
葉鎮宇不想去懂。「明天早上的公車站在哪?」
老闆臉垮了下來,不斷搖晃他那童山濯濯的腦門。
回到一樓神廳,葉鎮宇注意到媽祖右側的第二尊神像披戰盔、身跨赤兔馬、手持青龍偃月
刀,是關聖帝君,可這關二爺潛藏灰暗神龕裡格外令人不安與扎眼。
好似什麼邪神。
記得氣象說明天傍晚10號颱風離本島最近,聽大門外雨聲嘩啦,逃出的門就近在咫尺,可
他的家人還在三樓,要怎麼樣才能帶家人離開這個鬼地方?
老闆再次點香,表情虔誠,「葉先生,我再問一次,你有信仰嗎?」
葉鎮宇理智斷線,揪起老闆衣領,「別跟我扯這些有的沒的,我太太出車禍,現在還昏迷
不醒,我小女兒不知怎麼看到你家司機綁架人,但你們說他看錯了,而我的大女兒現在還
生死未卜,他媽的,他是不是被、被、被你們給……」
老闆滿臉無奈,「葉先生,你誤會了,你以後鐵定會感謝我們。」
「感謝你老木。」,葉鎮宇推開老闆,逕自按下電梯。
「不好意思,我們是山下分局的,請問旅社的負責人在嗎?」
就在葉鎮宇進電梯剎那,一輛警車「嗡咿、嗡咿!」停在旅社門口,下來的刑警一胖一瘦
,向有些慌張的禿頭老闆展示警證,語氣嚴厲,「你好,我們有兩位同仁昨天來這調查後
失去聯繫,20個小時沒向分局回報,可否讓我們了解一下。」
葉鎮宇睜大眼。
老闆搓著光禿禿的頂,一臉為難,「我不清楚,你們有搜索票嗎?」
年紀較大的胖警察皮笑肉不笑,「就找你們負責人聊一聊而已。」
年紀輕的瘦警察跳出來,「街上監視器照到,我們同僚最後就是進到這裡喔。」
老闆懶懶甩手,「你去找法官說,他同意你們再來也不遲。」
「請等等!」,葉鎮宇猛衝過神壇,碰一聲撞倒了關帝君的小香爐,聲嘶力竭抓住浮木,
「警察先生,我女兒失蹤了,他手機在這,我報案,我現在要報案!」
外頭雨更大了,注定漫長的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