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鏡裏花落時

媽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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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本文之前曾分上下集發過,因為一些因素刪除,那因素如今已不存在,且本文修改增
刪過不少內容,經詢問過版主得知可以重發,為節省版面合成一集重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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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花台,一群日本軍官被押上了刑場,他們一個個趾高氣昂地,似接受表揚的戰士,
面色慷慨無畏。


  這之中突兀地參雜了一個蓬頭垢面,神色灰敗的女人。如同黑油一般散亂並混著土灰
沙塵垂下的長髮遮擋住了女人大部份的面容。她只露出暗紅色的一隻眼,眼神裡透出長長
流動的無神悲微,她嘴唇中囁嚅著重覆某一句話,想乞求,也是伸冤,不管是什麼,最後
都在士兵的無動於衷下被靜默。


  士兵們眼中對女人的厭惡還更甚於日本軍官,不斷朝她身上推擠打罵,拳腳相向。女
人跌跌撞撞的被押到了已經在高聲萬歲的日本軍官旁,周遭圍觀的民眾的叫罵和高官們的
低語也跟著日本軍官的喊聲高昂了起來。


  整個時代的哀傷與錯誤都在這裡了,人性的惡裡飄揚著智慧,只因立場不一,不同形
狀的惡激烈廝殺,流出的血帶來了恨與悲傷的混合物,在大火中,恨被怒火與時間給燒盡
,悲傷像火中的炭,一直都在,永久地,在怎麼燒,也會在雨水中復活,在不同地鏡面中
穿梭不息。從一個永恆到另一個。只有另一種永恆能平息悲傷。


  在這混亂絕望的一幕裡,女人的一句話彷彿在一瞬間透過了天地,壓下了一切所有的
聲音,在這本應為美景,此刻卻充滿醜惡怨恨的廣場上按下了短短的暫停鍵,插了句話:
「我沒有罪…我不想死…」


  女人本來綿言細語的嗓音原來竟出奇地好聽,此刻有如鳳鳴鶴戾般清脆悠揚,展翅在
空曠的廣場上巡遊。


  但那喧天的鬧聲馬上反彈回來,立刻將她的話音給遺忘、擊墜,甚至不為其停留一刻
,好像那根本不存在一樣。


  隨著罪名宣判完畢,早已準備多時的槍手們踏著整齊的步伐一路小跑,在刑場前列好
了隊。他們個個是萬裡挑一的神槍手,特別遴選出來執行這次的任務。


  槍手們瞄準了各自的目標,只待一聲令下,便會扣下板機。


  砰─────


  鈴─────


  驚雷一般的電話聲在大宅中驟然響起,打破了沉靜的空氣。一個穿著淺藍底上綴白雪
花旗袍的少女急忙推開房門,一路小跑來到電話前。


  「喂?您好,這裡是顧公館。」平時這部電話是極少響起的,這間大宅,是為了少女
上學方便,特別置的一處,除了傭人外,就只有她一人獨住。


  思秋一手握著無線電話,一手拿著泛黃的半頁筆記,半躺在床上。少女清脆的嗓音傳
入他的耳中,卻令他感到一陣疑惑,過了幾秒,他才帶著遲疑問道:「這裡不是南京大學
國際合作與交流處嗎?」


  思秋這一問讓少女也是一怔,但旋即明白過來:「你說的是國立中央大學吧?現在已
經不叫南京大學了。我這兒也不是什麼交流處。」


  「改名了?」他驚訝的坐直了身子。覺得自己實在是太丟人了。他的嘴唇無聲地開闔
了數次,尷尬的吐不出半個字。


  想必是接線生轉錯了電話。少女一轉念,便想幫他一幫:「不過我也是中大的學生,
你有什麼事我倒可以幫你問問。」。


  好半天,思秋才略帶結巴地道:「對、對不起,我不知道南京大學改名了。我是今年
的交換生梁思秋,本來想問今年的報到日是什麼時候。」


  交換生?那是什麼?少女心想,卻不願表現得過於無知。她自小便有一種好強的脾氣
,對於未知的事物,總是要把它弄明白才算甘心。


  她止不住好奇,只能裝作隨意地問道:「哦,交換生呀,是從那來的?」


  「臺北。」思秋不假思索地回道。


  「那好,我幫你問問,如果你還找不著我們學校的電話,下禮拜日再打來吧。」少女
這才想起她是在跟一個陌生的男子說話,想著總可以在教授嘴裡問出個所以,便沒再深究
,匆匆掛斷了電話。


  南京大學改名了,這麼大的消息怎麼教授完全沒告訴我,這次實在是太丟臉了。思秋
在心中埋怨著,但沒過多久就順利的在網上找到了他想要知道的資料。


  南京大學還是那個南京大學,並沒有改名。


  這麼說,是我打錯電話了?思秋拿起那張脆的快要碎成八瓣的老舊黃紙,這是他在申
請交換生資格後不久後收到的,但上面寫著的號碼卻與南京大學官網上的完全不一樣。


  少女掛上話筒回到書房,看見房中掉落一地的書籍,蹲下身慢斯條理地整理了起來,
等她將被弄亂的書籍擺好,從中取了之前她正在看的那本,坐回桌前準備細細品味時,家
裡的老傭人陳媽的大嗓門卻煞風景地響了起來:「青青小姐,吃飯啦。」


  大宅裡的規矩,總在七點鐘開飯的。





  往後幾天課餘時,顧青青去向教授問了交換生是什麼,卻沒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她說
出她的猜想,教授還稱讚這是個新穎的概念。


  走在歇山頂,筒瓦屋面的北大樓下,顧青青想著剛才教授說的一席話,眉頭一蹙,似
乎有些惱了。她面上兩道細長的柳眉隨著她的表情一動,遠看倒好像兩條黑細的鬥魚在小
巧雪白的銀河窄道悠游時剛巧碰上,正蓄勢待發地準備進行一場激烈的纏鬥呢。


  一個禮拜也就是轉眼間的事,對於思秋,卻有幾分難熬。短短幾句間,少女南方腔特
有的甜膩混著一種別樣的,蓬勃的英氣,唰唰唰地嵌進了他的心頭,黏上了。


  盡管已經知道打錯了電話,但到了星期日,思秋還是鬼使神差地,又照著那張破紙上
的電話撥了過去,他想再聽一次她的聲音。


  鈴─────刺耳的鈴聲響起,顧青青輕放下手中的書,推開房門,優雅的快步走到
話筒前接起了電話。


  經過一番推測臆想,顧青青已經認定這是一個心儀她的男子打來的惡作劇電話,她真
是昏了頭了才聽不出來。臺北,那不是日本帝國的領土麼。也只有那幫整天喊著投筆從戎
的大男孩才會連惡作劇也透出幾分愛國的趣味來。


  只是不知道是劉克強、張國安還是胡定中?她本是決定不再搭理這通電話的,但是對
方卻巧妙的用了一個新穎的詞來引起她的好奇心,不得不說是一著妙棋。


  她這次倒想好好跟電話那頭的男孩好好聊聊,看還能從他口中掏挖出什麼新鮮東西來



  「喂?這裡是顧公館。」


  這一次,電話那頭傳來的嗓音略有些不同,嗓子裡嬌媚中帶著三分慵懶。對於熟人說
話,顧青青一向是不拘小節的,才使思秋有這樣的錯覺。


  「妳好,我是上週打來過的梁思秋,妳是顧小姐吧?還是…哎,不好意思,請問該怎
麼稱呼妳?」男聲有些侷促,這次不同於上次的無心,而是有意為之,讓他一時不知怎麼
開口。


  顧青青聽出他話裡的羞赧,心想,你都敢上門惡作劇了,才想到害臊麼?她帶著笑意
開口道:「我是顧青青,叫我青青就好了。」


  「其實我在網路上已經查到了妳這不是南,不對,不是中央大學的辦事處了,不過我
聽妳說妳是中央大學的學生,想向妳打聽一下,這間學校周遭的生活環境如何?」這個藉
口之爛,連思秋自己都不大相信。環境這種東西,有那樣是網上查不到的。


  裝的倒挺像,青青暗想,卻不動聲色的道:「記好了,我們中央大學校訓,是誠樸雄
偉…我們學校的前身國子監在校園裡種了許多松柏,這些個老學究總想著,若是能天天看
見松樹,沒準學子們都能具備和松一樣堅貞挺拔的品格了呢。」


  顧青青這是暗諷他不夠老實,不敢堂堂正正的追求她,盡會使些鬼點子。


  其實那幾人真是冤枉,他們不是沒有追求過她,幾乎是各種法子都想過了。只是她都
看不上眼罷了。


  顧青青像唸經一般唸出這段中央大學的學子耳熟能詳的介紹。本是帶著一種惡作劇的
心情的,沒想到電話那頭的思秋卻沒有她想像的不耐或尷尬,對她語中帶刺的言論沒有任
何反應,反而津津有味的聽著。


  她真不是該誇他演的像呢,還是不知恥呢。


  就環境這問題,兩人聊了許久,越與思秋說話,顧青青就越疑惑,她與那幾人也不是
沒有過來往,先不說聲音完全對不上號。她也是知道的,他們是決沒有這樣的見識與眼界
的。


  這點稍許排除了她幾個同學的嫌疑。她為了顯示地主的大方,把許多疑惑都藏在心裡
。也許是心理作用,顧青青既在開始時認定了他是她的同學,也就自然而然的有種這電話
是由南京打來的錯亂認定而不自知。


  「原來妳是文院的學生。我也是,不如來說說最喜歡的三個作家,依年代早晚,我數
三聲,我們一起回答?」個性本就活潑的思秋已經沒有開始的拘謹。他從談話間知道青青
也是唸中文的,笑著問道。


  「好,那第一個,一、二、三,曹雪芹!」兩人異口同聲的答道,說完便各自笑作一
團。


  顧青青好半天才收住笑聲:「再來,這次你可不許學我。」數到三,兩人卻又是同時
道:「魯迅!」


  「好好,原來我們喜歡的作家這麼接近,接下來是第三個了。」顧青青笑道,總不會
還是同一人吧?


  三聲數罷,兩人一樣是同時開口,吐出的卻是不同的名字。


  「張愛玲!」這是思秋說的。


  「沈從文!」這是顧青青說的。


  這一次,兩人的意見顯然出現了分歧,然而,顧青青卻更詫異一些,張愛玲,這是個
沒聽過的名字。


  不等顧青青細問她到底是何許人也,陳媽的大嗓門又在她耳邊響起,生生地截斷了他
倆的交談:「青青小姐,飯好了!」


  顧青青不經意地看向窗外,天色霧白,已看不見多少陽光,才驚覺都已經這個時候了
,但她卻記得好像才吃過午茶不久的。她帶著歉意道:「對不起,我得下去吃飯了。」


  思秋也聽見了陳媽的大吼,道:「謝謝妳告訴我那麼多中央大學的事。下禮拜,我…
」他對接下來要說的話有幾分遲疑,不知該不該問出口。


  顧青青知道他想說什麼,故意學著他說了一句,下禮拜?好似在發問的模樣,卻突地
話音一轉,狡黠地道:「下禮拜,你再跟我說說張愛玲唄。」


  當然,她的表情如何,思秋也不會知道,他只是又驚且喜地應了一聲,便聽那頭掛上
了電話。思秋持著無線電話按在耳邊,戀慕之情已悄然而生。


  他有些期待,或者說是迫不及待下個禮拜日的到來了。


  思秋不是迷信的人,但剛陷入戀愛的男女,確實會對一些枝微末節的小事有很大感受
,他有時會認為,這通打錯了的電話,大概是上天賜給他的姻緣也說不定。


  帶著輾轉難眠的心情,思秋再次渡過了一個禮拜的時間。


  顧青青也是一樣的,她有太多的話想問他,關於上網,關於張愛玲,關於他口中的臺
北,這都是她所不知道的世界。


  她僅知道,他是一個在臺北唸書的青年,只是不知為何錯打了這一通電話。她還認為
他的見識這樣廣,是因為是在日本治下提早接受了西方新思想薰陶的緣故。她甚至有些後
悔,自己為什麼叫他一個禮拜後才打過來呢?


  這一個週日,陳媽裝著打掃的樣子,到了二樓顧青青的房間隔壁徘徊了好一會。那裡
通常是顧青青好友李蘭兒來玩時所住的客房。過去但凡人在南京,李蘭兒每隔幾天就要來
住一晚上的。


  陳媽雖然外表憨厚,實質上非常的敏銳。她注意到,青青小姐沒有如往常一般藏在房
裡看書,反而經常走出房門,來到電話機前,似乎在等著誰的電話。


  陳媽是絕計不會看錯,青青小姐面上的表情,分明是春心初動的少女才會有的。


  這就是新思潮帶來的好處呀,這些個男男女女都可以自由戀愛了,那幾位在追求青青
小姐的公子哥她也是都知道的,只是不知是那家的少爺有這樣的好運?她暗自感嘆。


  思秋拿起無線電話,按了幾個鍵又放下,想著會不會太早打過去了?莫不會打擾人家
了吧?心煩意亂、猶豫不決,重覆了這樣的動作好幾遍,方才深吸一口氣,下定決心,撥
通了紙上的電話。


  沒料到,才不到兩響,電話就被接通了。思秋有幾分意外,兩人好像就隔著一道窗似
的,只消推開了門,就能見到彼此。


  電話那頭的顧青青,聲音裡有絲絲喜意:「這裡是顧公館。」


  不待思秋開口,她又接著道:「上次說了半天,都是在講我這兒的事,你還沒跟我說
說你那兒呢?什麼網路呀摩天樓,我們這可都沒有。」她實在是太想知道了。


  她想像中的思秋,一定是個思想前衛的男子,不然也不會這樣大膽,頻繁地打電話到
一個女孩子家來了。


  思秋笑著和她解釋了網路的意思,雖然很難想像,這樣一個活潑、有著旺盛的好奇心
的女孩會不知道這種常識,但他是不會因此對她有輕蔑之感的。


  說不定人家自小就沒接觸過這些東西,盡在書堆中爬摸打滾了呢?聽他系上的老教授
曾說,在大陸,不是每個學生都有餘裕去做那些課外活動的,當有些學生在為早上八點的
課與睡魔奮鬥之時,不少認真的學生早早就起床在湖邊大聲的背著單字呢。


  由這個話題開始,他倆的立場倒了過來,都是顧青青在問,思秋在答。他和她簡略地
說了他生長、求學的臺北。


  那裡的生活步調非常之快,幾乎可說是分秒必爭。成千上萬的人們所搭載的交通工具
,在街道間匯聚成一條鋼鐵長河,又急又凶。


  人們攀著由藍色通行證所構成的枝椏,一路上到高聳的摩天樓裡。在假日狂歡至深夜
方休。


  一個醉人的城市。


  思秋說的,泰半和她所打探關於臺北城的消息吻合,只是,臺北似乎並不像他說的車
流那麼多,高樓好像也不多,她覺得,思秋說的更多的是想像,是對未來的願景。


  好比他向她解釋網路的時候。她簡直像是在聽他讀太白半月刊上的科學小品。


  好幾次,他那些天馬行空的想像都差點讓她驚呼出聲。這不是什麼人都能輕易的想到
的,光是這點,他就不知甩開了那些受到所謂新思潮影響的青年學子幾條街。


  還有一點她沒有問的,就是臺北著名的三線路,那裡據說有東方小巴黎之稱,是情侶
之間的約會聖地。不知道他去過沒有。想到這兒,顧青青也難得紅了臉。


  說話間,思秋想到她對歷史人文的深厚興趣,於是試探地道:「明年開春,我會到南
京唸書,我想在年底提早去南京玩,參加七十週年的國家公祭日,對了,再過幾天也是廬
山聲明的七十週年了。」


  他沒有把話講明,後面說的更是不知所謂,但言下之意卻是希望能和她見上一面。


  這句沒頭沒尾的話傳到顧青青耳裡,她卻聽不明白,也因此不樂意了。好好的,怎麼
講到什麼公祭日了。還有什麼廬山聲明,是在戲弄她嗎?簡直莫名其妙,她對他的好感唰
地轉變為了惡感。


  這幾個詞,顧青青感到自靈魂深處深切的憎惡。濃濃的苦味在她的鼻息之間翻騰流入
脾肺之間。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顧青青冷聲道:「對不起,我見識少,可不知道什麼公祭日,什麼廬山聲明。」


  思秋聽出了她話中的憤恨,還以為那句話過於唐突,惹她不高興了。經過這幾次的對
話,他知道顧青青雖然有著外向的性格,骨子裡卻還是一個保守的傳統女性。他趕緊對她
解釋了一番。


  顧青青聽著他的解釋,又是一句也聽不懂,卻能明白他語氣中的認真,這人怕不是在
戲弄自己,而是瘋了。


  她本想發作狠狠訓他一頓,一時也心軟了下來,卻無意再講下去了。隨口敷衍了一句
,便掛上了話筒。


  聽著那頭傳來的忙音,即使思秋再遲鈍也聽出了她的不悅。


  他懊惱地將無線電話擲在床上,推開了窗戶。嘈雜的蟬鳴聲一下迴盪在他地耳際。


  他悵然若失地望向窗外,那裡,照亮城市地明媚陽光,已漸漸昏黃了起來,而這城市
的點點夜燈,卻還未亮起。


  顧青青自那天起,心頭空落落的,她一會在夢中見到汽車閃爍的燈光像流星般,在她
眼前不斷劃過,一會見到一座巨大的城市的輪廓,隱沒在群山的黑影之下。


  她雖然氣他的胡言亂語,卻不得不承認,她對思秋說的一切都無比嚮往。她已經深陷
在他所描繪出的世界裡,不可自拔了。


  她的好友李蘭兒,恰在這時來拜訪她。顧青青吩咐在大宅裡忙活著打掃的陳媽砌一壺
茶和點心到客房來,沒讓家裡的聽差去接,而是親自迎了出去,將李蘭兒帶到了二樓屬於
她的房中。


  兩人邊說笑聊著最近發生的事兒,邊打開了收音機,聽起了廣播。


  李蘭兒聽了顧青青的電話逸事,對她打趣道:「我才剛從上海回來,我父親說,最近
北方很不太平,好像就要和大日本帝國打仗了,沒想到我們顧小姐的這兒也不太平。」她
輕輕比了比顧青青的胸前,一語雙關地道。


  顧青青那裡容得下她這樣調戲,抓住了她的腰際就要反擊,正嘻鬧時,收音機正收聽
的中央廣播電臺裡傳出的,有著重重浙江口音的男聲使兩人停下了動作:「此事發展結果
,不僅是中國存亡的問題,而將是世界人類禍福之所繫。諸位關心國難…」


  李蘭兒和顧青青都面色凝重地仔細聽著,李蘭兒對此雖然早已有了預感,真正面對卻
還是怕的直打顫,她姣好白皙的面容猶如金紙,白,那些白是游動的,跟著她細微的面部
線條,一點點,比白還要更白,像要吸收所有色彩似的空洞。她帶著後怕,故作鎮靜地笑
道:「總不會打到南方來吧?」那笑容真是比哭還難看。


  顧青青也是面色發青,不止是為了戰爭的消息,也為了別地。她不停地想著:「他說
的,居然是真的…可是,怎麼會是真的?」


  陳媽站在門口,不明所以地看著兩位小姐各發著怔,喊了好幾聲都沒有回應,進房悄
悄地將熱茶放下了,一邊俐落地撕下了牆上的黃曆。此時正是農曆丁丑年六月初十日。民
國廿六年,七月十七日。


**


  思秋最近很倒楣,先是顧青青在電話裡莫名的生起氣來,衰事更不停找上他。南京大
學交流處的人打電話過來,說他的文件有瑕疵,將他的交換生申請給駁回了。


  想到去不成南京,又和顧青青吵了架,他失魂落魄,漫無目地的走在深夜的街上,直
到雙腿都傳來陣陣的酸痛,才發現自己不知身在何方,猶如他的心,猶如他的未來,如他
還未開始的戀情。


  他叫了輛計程車回宿舍。此刻天光微亮,天晴氣朗,天空呈淡藍色,彷彿端裝靜坐的
少女的百褶裙。


  隨著淡藍色天空轉紅,少女換上了豔麗的舞妝,帶來盛夏熾熱的暖風,這道風,在這
樣一個早晨,也令人感到幾許涼意,吹的思秋的臉上一片濕漉漉地。


  然而,一股不甘的感覺卻始終揮之不去,他並不是一個厚臉皮的人,一連串的打擊也
使他心力憔悴,但他卻隱約覺得,青青對他似乎有什麼誤會存在。


  不能讓她就這樣誤會下去,就算他有什麼不是,也得問清楚,好好的道歉才行,思秋
這麼想著,飛快地輸入了那個號碼。


  昨夜,李蘭兒並沒有在顧青青家過夜,喝完了涼茶,她便辭別了顧青青,回到她父親
那兒了。戰事將起,想必有不少事該打點、商量的。


  顧青青幾乎一夜未眠,起了個大早,匆匆盥洗了。


  今天她穿了件短袖粉色雀身刺繡開叉旗袍,腳上穿的也是白底微粉的繡花鞋,這身打
扮配上秀麗的容貌和玲瓏有緻的身段,既襯托出了一種摩登的美感,又有著古典的優雅貴
氣。


  她帶著幾滴水珠塋塋發光的臉蛋下,那蒼白無力地神情,並沒有破壞這樣的美,反倒
是添上了幾分我見猶憐的姿態。幾個伺候她的老傭人,不分男女,一時都看呆了眼,直到
陳媽輕輕咳了幾聲,才回過神來。


  用過早膳,顧青青才思量著要不要和在城市另一頭忙著工作的父母面談一番,電話鈴
聲便急促地響了起來。


  「我是梁思秋。」她一接起話筒,還未出聲,電話那頭的男聲便先道。


  「是你?」顧青青一時之間有些不知所措,但隨即說出了懸在心頭,不吐不快的一句
話:「對不起,之前是我誤會你了。」


  思秋先是一愣,隨即一喜:「沒關係,我早猜到了是誤會,只是明年我去不成南京啦
。」他將最近發生的衰事一一說給了她聽。


  顧青青聽了半响,卻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她眼角泛淚地道:「我…想多聽聽你說些事
,可能我在這兒住的時間不會太久了,以後你每天都給我打電話,好麼?」


  她想知道,這個神秘的男人是怎麼知道這麼多東西的。她想更瞭解他。


  思秋忙不迭地答應了。


  自那天起,他倆就固定每天通電話。顧青青總纏著他問東問西的,名曰考究,其實是
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她先是考他的歷史,再考他的知識,有些從思秋嘴裡說出來的話
實在是太過匪夷所思,以至於顧青青總是半信半疑,但對於在歷史上的事件,他說的卻一
一應驗了,包括了戰爭的走向。


  李蘭兒的父母已經從上海回到了南京,她給顧青青捎來了消息,國民政府的部份軍隊
已經開始進駐上海。


  日子一天天過去,烽火漸濃。兩人的感情,也透過這麼一字一句的堆疊,漸漸升溫了



  七月底的某一天,在電話中,沒有任何徵兆地,也沒有任何準備地,思秋脫口說出了
那句話:「青青,我想見妳。」


  這一次,他不在拐彎抹角,也沒有過多的言語,他只想見她一見,他就是想見她一面
。接下來的事都不重要,他想見她,看看她的樣子。這樣的感情是如此的熱烈,以至於他
想藏也藏不住。


  話一出口,思秋便有些後悔,只是說出去的話,是怎麼也收不回來的,他只得屏氣凝
神地等著她的回覆。


  顧青青心頭一跳,說到底,即使經過這麼多次的交談,她還是不明白他到底是什麼人
,不管她查了多少科學雜誌,看了多少外國文章,他說的幾乎都在起步,或是只是個設想
而已,但聽他的口氣,卻好像全都實現了似的。有時候她會想,他簡直,簡直就像從另一
個時代來的一樣。


  她沉默了一陣,終究還是回道:「哦,你都不瞭解我是個什麼模樣,是方是圓,就想
見我?」


  他鬆了口氣,道:「就是因為不知道,才想知道。」戀愛中的人,總對自己喜愛的人
有一種美好的想像。


  「我如果是個醜八怪呢?」顧青青道。


  「那也沒有關係。」思秋沒有半分猶豫,這是實話。


  「那…如果我是個老太婆呢?」顧青青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問這句話,但她就是這樣問
了出口。


  思秋笑著道:「那更沒有關係了,我是個喜歡懷舊的人。」這也是實話,他並不是個
喜新厭舊的人,總留著不少有紀念價值的東西捨不得丟。


  顧青青聽到這句話就覺得胸口堵堵的,很是難受,好像她真會是個老太婆似的,一時
間,兩人陷入了尷尬的靜默裡。


  忽然一陣急急的腳步聲傳來,家裡的一個傭人匆匆的上樓,對著她一禮道:「小姐,
李小姐來找你了。」


  他們今天的對話也在此劃下了句點。


  李蘭兒今天穿著一身寶藍色緹花緞旗袍,面上略施粉黛,她和父母將要前往武漢躲避
即將到來的戰爭。她是要來道別的。


  各懷心事地兩人也不言語,就這麼在客房裡對坐著。


  李蘭兒突然站起身來,走到了顧青青的面前,柔柔地順著她的髮絲輕撫而下,像感受
最昂貴地料子似的,情深意切地,像要用她的蔥蔥玉指將她好友熟悉的髮膚的形貌都記在
心中,直摸到她的側臉才語氣凝重地開口道:「妳別上什麼學了,我看這次,恐怕不像以
往那些小打小鬧。上海來的最新電報,日軍也在上海布防了。」這是勸她和她一道避難去
的。


  顧青青也知道南京待不久了,卻有一種倔脾氣,她輕輕避開李蘭兒的手,抬起頭來回
望她,黑水晶般閃亮的眼底滿是堅毅:「那能說走就走,我父母都還在這兒呢。」


  她的父母都是國民政府的官員,平日裡忙的昏天暗地的,她難得才能與他們見上一面



  她又想到了思秋的事,想和李蘭兒聊聊,但實在不知如何說起,只得尋了個頭道:「
還記得我上次給妳說的那通電話麼?」


  「記得,怎麼了?」李蘭兒道,她有點兒意興闌珊了。


  「我覺得,這通電話有點兒不一般。」顧青青揀了些比較無關緊要的事和她說了。不
然何止是不一般足以形容的,簡直是不可思議、怪力亂神了。


  李蘭兒受到西方唯美主義和印象主義的影響,平時老將自由戀愛、羅漫蒂克放在嘴邊
。在全上海,乃至整個南方,她也是極時髦前衛的人物。顧青青認為她或許能給自己些意
見。


  李蘭兒雖然沒什麼心情,但還是耐心的聽她講完了好些事,才笑道:「我是不懂這些
的,我只知道,如果妳真是喜歡他,怎麼也該見他一見的。」


  「嗯。」顧青青應了一聲,沉思了起來。

  一下子,兩人又走入無聲的寂靜。


  「時間不早了罷,我也該走了。」李蘭兒看著顧青青那副恍然失神的模樣,眼中閃過
一絲苦意,起身向她告辭了。


  顧青青送走了李蘭兒。獨自回到了自己的房間。這時她還不太懂時間這樣一個巧妙的
東西的概念。但她似懂非懂的知道,他與她,似乎是處在一條河的兩端,他所在的河道,
是她還未經歷過的,兩人只是藉由高聲呼喊來傳遞訊息,並不能觸及對方。


  而如果真如她猜想的那樣,她還要獨自在這條長河上漂泊七十年,才能真正見到他和
他的時代。這樣一個陌生而搖不可及的男子,於她來說是危險的,她最好的選擇就是忘了
他和他說的每一句話。


  思秋最近非常煩惱,自從上次他提出了見面的要求後,顧青青已經好幾天沒接他的電
話了。


  女人真是難以琢磨,你永遠不會知道為什麼得罪了她,明明聽上去並沒有拒絕你的意
思,卻突然又不理睬你了。


  這幾天,顧家的大宅裡,鈴響如潮,頑強的敲擊著宅中眾人的耳鼓,又約莫在八、九
響後復歸於寂靜。家裡的僕人們是沒有資格,也不會去接電話的,只要青青小姐不接,那
他們也只能由著它響。


  而顧青青並非不想接這個電話,她是多想見見他。但她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她是無論
如何也見不到他的。她只是聽著那鈴聲急急地響起,又戛然而止,勾起她心湖裡波瀾萬千
,每響一聲,便投下一分飽含苦澀酸楚的小石,沉積在湖底,搭起一座石像。


  石像是悲淒哀傷的女子模樣。


  幾天過去,已是八月初。顧青青一到教室便聽見了同學間熱烈的討論:「教授會通過
了遷校重慶的方案。」

  同日,她的父母也差人來知會她,政府可能考慮放棄南京,他倆即日將前往重慶,要
她收拾好必要的行李,與他們一同啟程。


  顧青青沒想到,這一天來的這樣快。她僱了輛黃包車,一個人來到了玄武湖畔走著,
看著透亮澄明地湖面,痴痴的,想著跳進湖裡,是不是就能進到一個同樣平穩的世界裡去



  她終究是沒跳。


  顧青青回到家中,正招呼著傭人打點行李,電話的鈴聲又在大宅中響起。


  這次,她不在躊躇,接起了電話,一聽見思秋的聲音就搶白道:「我們見面吧。我會
在臺北三線路東線最大的一棵樹下等你。」那是她不知設想過多少次的約會地點。


  思秋一時充滿了狂喜,他強忍著喜意問道:「時間呢?」他並不知道在那,但查一查
總是會知道的,他以為那是她一如既往的神秘而復古的風格,也是給自己的考驗。


  「你決定唄。」顧青青隨意道。此刻她也是豁出去了。在離開南京前,她深深相信,
在他口中那樣一個美麗、和平、充滿了理想與希望的城市裡,兩人終究能夠相遇。


  「十月一日的中午好嗎?」


  「好。你說仔細點,是那年的十月一日呀?」以防萬一,她還是問了,抱持著最後一
次希望。但願這一切只是她的妄想,他不過是一個平凡的、思想前衛的普通青年。她倆最
大的距離是公里,而不是年月。


  但他卻無情地粉碎了這個微小的願望。


  思秋翻起掛在枕邊的日曆,確認了一下今天的日期,順口道:「當然是2007年的10月
1號了,我連一天也等不了,那能等到明年。」他笑著道,聲音中充滿了期待。他是永遠也
不會知道,七十年的等待是多麼地漫長。


  「那就到時見。對了,我這兩天就要搬家了,你別再給我打電話了。」顧青青幾乎是
從牙縫中擠出這幾個字,才能忍住不哭出來。


  思秋還沉浸在巨大的喜悅之中,並不能察覺到她的異樣。


  顧青青掛上了話筒,淚水再也止不住,一滴晶瑩的淚珠從她眼角滑落,開始還有她的
體溫,火燙燙地,劃過了她的頰邊,落在漆黑的話筒上;顧青青摸摸上面的淚水,卻是冷
冰冰地。


  她當晚便收拾了行囊,隨著父母去重慶了。只讓傭人們帶上隨身的衣物和錢財。


  當然這個電話也是不能帶的。可以想見的是,當南京被摧毀後,青青再也不會接到來
自思秋的電話了。


  在人海茫茫中,他們互相只認得對方的聲音,即使有一天擦肩而過都不會知道。兩人
的交會點,只有在那個約定的時刻。


  待到那時,她卻已經八十好幾了。看著華髮徒生,遙望觸不到的愛情,該是多麼痛苦



***


  八月十三日,人在重慶的顧青青收到了一封電報,國民政府與日本帝國於上海的市區
與郊區的沖突,終於演變為了全面交戰。


  上海是中國首都南京的門戶,也是中國經濟、工業的中心,日軍對於此地勢在必得。


  長達三個月的激戰裡,每日都有數通電報傳來,報信的人在顧家於重慶的別府進進出
出的,卻沒有一人是帶著喜悅之情。


  她的父母本是政府事先安排來做為先遣的一個保險,如今戰況不利,這批人員的擔子
也越發的重了。


  最終這場戰役還是以日軍的勝利而告終。南京這座古城,也在十二月十三日迎來了它
的毀滅。


  思秋去理了髮,將向來雜亂的頭髮好好打理了一番,臉上也刮的乾乾淨淨的,他穿上
了準備好的合身西裝,灰色西裝外套搭白襯衫,讓平時埋首文字,不修邊幅地他看起來有
模有樣的。


  他一直覺得顧青青是個有些傳統的女孩子,那就更不能不在第一次約會給她留一下個
好的印象。


  思秋沿著三線路東線,也就是現今臺北的中山南路的人行道一路走下去,終於找到了
一個有別於其它路樹的大樹。它立在路中間,枝葉繁茂。


  遠遠地,思秋便看見了一個纖細的少女的背影,她穿著一件粉色的連身吊帶洋裝,裙
擺在微風中輕輕搖曳著,手上垮著一個女式小包。


  突然,風有些大了,少女用手按著一頭烏黑的長髮不使它被風吹亂,回過了頭來。


  戰爭一度陷入了膠著,在那最壞的時刻裡,顧青青的父母甚至起了異心,妄想靠著通
風報信在未來的日本帝國中換取一官半職。所幸這些計劃都被她暗中破壞了。


  因為她清楚的知道這場戰爭的結局。


  中日戰爭一結束,國共內戰隨之而來,他們一家一同隨著國民政府,來到了臺灣。這
時她已快三十歲了,父母不是沒有給她說過媒,但都被她一口回絕。


  她已心有所屬。


  來到臺灣之後,顧青青家中的經濟狀況大不如前。她獨自在臺北租了一間房子,靠教
書為生。


  十月一日。


  顧青青正伏在案前寫著信,臉上帶著甜甜的笑意,好像想到了什麼快樂的事。她筆間
輕觸,寫下最後一字,卻是淚流滿面地模樣了。寫完信後,她將信裝入準備好的牛皮紙袋
中用紅線纏緊。


  她走出在戰火中有些受損,每到雨天都會漏水的寓所,捧著一株小樹,來到三線路東
線,順著人行道漫步而行。這裡的一草一木,她都是熟悉的。在臺北這幾年,每到這天她
便會到這走走。


  顧青青知道,那兒不會有人在等她。時間,是那麼的漫長。


  眼見四週沒人,她偷偷地將小樹在一處種下。它的品種與它的鄰居們不同,她知道它
會成為一個顯眼的標的。做完這些,她又去拜訪住在附近的好友李蘭兒。


  李蘭兒已經結婚有段時間了,老公是位飛行員,長的英俊帥氣。顧青青有段時間沒去
看她,都怪她老想介紹她老公的那些飛行員戰友給她。


  顧青青使了個眼色,讓李蘭兒將她老公支開,暗地裡拿出了一個牛皮紙袋遞給她。


  李蘭兒還道她終於想通了,要自己替她說媒,歡歡喜喜地收下了。顧青青卻鄭重地囑
咐她,一定要叫她的兒孫將這牛皮紙袋在上面寫的時間、地點,送給一個人。


  李蘭兒答應了。


  她往後的半生,都為這個決定而懊悔不已。顧青青是她這輩子見過最才華洋溢、美麗
動人的女孩,她於她來說,並不僅僅是普通的閨中密友而已。


  顧青青將牛皮紙袋交給李蘭兒後就消失的無影無蹤。她的寓所中,除了剪碎了的旗袍
碎片散落一地外,一切如故,就好像她只是出了趟遠門。


  只是她再沒回來過。李蘭兒也再沒見過她。


  每次回憶起好友,李蘭兒都忍不住掉下眼淚。她好想再見她一面。


  顧青青回到了她獨居的寓所中,挑出了她最喜歡的一件粉色旗袍穿上,自她家道中落
後,她已久沒穿過件旗袍了。


  她順道挑出了另一件她不那麼喜歡的,將它一刀刀給剪了。


  空蕩蕩的房間裡,柔順鮮亮的料子被給剪開的聲音是如此異樣。讓人感覺被撕裂的似
乎不止纖維而已。


  顧青青曾經聽一位老人說過:「這人呀,你死的時候是幾歲,便永遠是那個年紀了,
再不會老囉。」


  她希望他能看到自己最美的樣子,她要讓他看見自己最美的樣子。顧青青看著綁在樑
上的,由旗袍碎布所結成的索,淒然一笑。


  她再也等不下去了。


****


  不等思秋出聲招呼,那個少女便飛也似的跑到他的身邊,帶來一陣香風。她幽怨地瞪
了他一眼:「怎麼來的這麼遲?人家腿都痠了。」


  不待思秋細想,她便拿出了一個牛皮紙袋遞到了他面前道:「吶,這是我奶奶要我拿
給你的。」那紙袋已經發黃,也不知有多少年頭了,但上面乾乾淨淨的,沒有一絲污漬,
看的出來經過良好的保存。


  思秋呆了一呆,忙道:「妳不是顧青青吧?」


  少女一副鬼靈精怪的樣子,也不回答,只是拿他開玩笑道:「什麼青青,我還紅紅紫
紫呢。」


  她看著思秋投來的認真眼神,不由失笑道:「不是,我叫夏婉兒。」


  思秋自認識顧青青起,一直有股古怪的感受,只是他自始至終都給忽略了,現在才一
股腦的全冒了出來。


  「那妳奶奶叫什麼名字?」他又問道。


  夏婉兒睜著圓圓的大眼睛望著他,眼波流轉,不知在想些什麼,卻老實的答道:「我
奶奶叫李蘭兒。」


  他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也不是她,那本應該在這的人去那了呢?他腦中亂成了一
團。


  夏婉兒看到他這樣失神,拍了他一下,道:「哎,你發什麼愣呀,看看裡面不就知道
了嗎?」才算是喚回了他的魂。這個牛皮紙袋可以說是她家的傳家寶了,她一直好奇裡面
到底裝的是什麼。


  思秋把牛皮紙袋上綁著的紅線一圈圈繞開,打開一看,裡頭裝了一張信紙和一張黑白
照片,他將信紙倒出,一攤開,就見到那娟秀工整的字跡。


  信的內容只有寥寥幾行,他卻深怕看漏了一字,聚精會神地細細讀了起來:


  「思秋,這些年來,我已在夢中無數次幻想了你的容貌,是高、是胖、是瘦、是矮,
最終在夢中我見到的卻是個有著靦腆笑容的大男孩,你總是肆無忌憚地闖入我的夢中將我
帶走,卻又在夢醒時消失無蹤。

  我得了一個不治之症,這是我們如何也醫治不了的絕症,或許在你述說的未來,總有
一天可以,但我等不到那一天的到來。

  我的生命,我的容顏,正被它一點一滴的奪去,怎麼也不能使之延緩一二。

  我願在最美的年華逝去,留下最美的身影給你。

  請別為我哀傷,這是最好的結局。我們註定是沒有結局的。」


  1950年10月1日,臺北。顧青青絕筆。


  讀到這裡,思秋才如夢初醒。為什麼他是這麼的笨,沒有想到,青青說的地名,從來
都是舊的。他早該想到。雖然她極力隱瞞,但是他還是能感覺的出來,她對許多他識若平
常的事物一驚一乍的,然而他卻不當回事。


  他的腦子木木的,明明是酷熱難當的天氣,一股涼意卻從腳底升起,將他整個人包圍
了。他的胸腹間,有什麼東西碎在裡頭,血肉模糊地,使他感到阻塞窒息。


  再拿出照片來。黑白照片上,一個穿著旗袍,身材細瘦,看起來非常溫柔婉約的女子
正對他微笑著。女子處在女人最美麗的年華,如脫去青澀的果實,明豔不可方物。


  女子的眉毛很淡,一雙桃花眼下的臥蠶非常顯眼,小巧可愛地瓊鼻輕輕皺起,像是反
嘴鴴雙翼地舒展,輕巧而優雅,美麗飽滿的唇勾起了一道驚心動迫的曲線,她的眼睛凝望
著著鏡頭,彷彿正對著她的愛人微笑,整個人散發出了幸福的味道。面上掛著的笑靨之美
,幾不能以言語去述說。她正被一群高中年紀的女孩子所簇擁著,背景是一座城門,上書
:「景福門。」三字。


  思秋撇下不知所措的夏婉兒,轉身離開。他深低著頭,不願讓人看見他面目猙獰,咬
牙切齒的模樣。


  但不論怎麼想要抑止,他都沒辦法忍住那無窮盡的悲傷,不知疲倦的,一陣陣拍打上
來,捲走一些什麼。


  他走著走著,便在中山南路的一隅樹蔭下失聲痛哭起來。遠處,從夏婉兒立著的大樹
後面轉出了兩個人,他們手牽著手,共撐著一把黃綠相間,繪有類似日本浮世繪圖樣的竹
傘,遠遠地注視著哭泣中的思秋,雙雙嘆了口氣。


  本來晴朗的天氣突然轉陰。轟地一聲巨響,斗大的雨點子彈似的落下,啪搭啪搭地打
在露在外面的頭臉,激起了一陣疼痛,卻不能比心更痛。好在,雨聲恰蓋過了思秋的嗚咽
聲,也蓋過了那兩人的說話聲。


  「可憐的人兒,不…」


  思秋失魂落魄的回到家中,他不曉得該怎麼辦了。是他疏忽了。但他又要去那裡找她
呢?


  一想到他連一天也等不了,而她卻要經歷如此漫長的等待,他的心就宛如被刀割過。
他努力不去思考,但這念頭就像一柄又利又薄的尖刃。一遍遍、一層層的,慢慢剮至他心
中地最深處,直達骨髓,直透入靈魂。


  他脫下身上穿著的西裝皮帶,將它綁在樑上。這美麗的圓帶著魔性,幽幽的,像隻定
情戒指一般,對著他發出了邀請,只消戴上了,便是海誓山盟。


  思秋怕忘記她的電話,將筆記本照著那老舊紙張上的尺寸撕了一小塊下來,再一筆一
劃地寫上號碼。


  他將寫有號碼的半頁筆記與顧青青的黑白相片一同藏在了胸前。


  如果說妳最美的樣子是在這個時候,我也想停在這裡。這樣我倆就能夠在時間的長河
中一道同行了。這會是一個沒有盡頭的旅程。


  在瀕死之際,思秋似乎看見了黑白照片中的顧青青走了出來,來到了他的面前,對他
笑著,他再也感受不到任何痛苦。他伸出手去,想牽起她的手。


*****


  夏婉兒回到家中,她在奶奶面前永遠是那麼的乖巧,她走到了奶奶的病榻邊上,抓起
她的手靠在自己臉上,用她稚嫩的臉蛋去感受奶奶的氣息。奶奶的手溫暖而粗糙,那是生
命的熱度,那是歲月的紋路。


  她對著微微睜開眼的奶奶撒嬌道:「東西送到了。」


  李蘭兒看著她的臉,抬起手來摸摸她的頭,笑道:「青青,妳回來了。」眼中的快樂
像要溢出來似的。


  夏婉兒彷彿明白了什麼,噙著淚水,道:「嗯。」


  李蘭兒好像又覺得有些累了,她含著笑意,慢慢的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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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rvi5h1樓文筆好棒!!好喜歡這故事 04/12 23:03
感謝收看
shify2樓之前看過覺得很棒 現在看依舊動人心弦^^ 04/12 23:21
還看第二次太感動惹
sarai2011303樓這文章好棒 04/13 00:03
感謝!
QQpigpig4樓終於等到 04/13 01:06
居然有人在等我重發嗎(誤
Nina04035樓推!感人的故事。但請問開頭只是想引出時代嗎?有點不懂 04/13 01:20
Nina04036樓 04/13 01:20
有特殊含義哦!
cicq7樓看第二次還是好好看啊 04/13 01:39
gloleas8樓這篇氣氛好棒,一開始以為開頭是女主,好奇開頭的用意+1 04/13 13:38
鏡=平行世界的雙關,本作可說有三條世界線,開頭那幕是第一條世界線,一切的起緣, 至於第二三條則是有因果循環的關係。
pig7779999樓文筆好棒 好好看啊!!! 04/13 14:07
MOONDAY7910樓文筆很好,不過有些地方冗長些,再精簡一點就好 04/13 16:02
可以偷偷來信告知大概那邊比較臭長嗎><,之前刪減過約三千字的不必要橋段,後來又增 修了一千字左右,不過都是美美的文字潤飾居多應該還好。
OrzXXXqoo11樓再看一次真的還是很感動 作者的文筆引出了那個時代感 04/13 16:54
sakuraspo12樓在看一次還是很棒!時代描寫的讓人有種身歷其境的錯覺 04/14 00:02
sakuraspo13樓 04/14 00:02
angel410201714樓還是不太懂耶…是因為我比較沒慧根嗎><?因果的部 04/14 00:41
angel410201715樓 04/14 00:41
一開始的女人背景,家裡是漢奸,人都死光了只剩被牽連的她留下來當作替罪羊。因此啟 動第二條世界線,有一通神奇電話鈴響的世界,這個世界的悲傷從顧青青上吊"消失"之後 過了七十年,換思秋上吊"消失"也飽和了。 前面說過,只有另一種永恆才能平衡,那什麼能平衡呢,我認為星際效應裡形容的很好, 愛是超越一切的鑰匙+關鍵,這之中有許多愛,孫女對奶奶的愛,李蘭兒對顧青青的愛。 最後再透露一點,顧青青其實有一半愛的是她所未曾見過的時代。希望這樣解釋有清楚一 點,對了大家好像都是看兩次的,好感動,但都沒有新客嗎...(泣
QQpigpig16樓我還是有點不懂士兵那段,我以為這篇不一樣的XD 04/14 00:56
ab022717樓喜歡這故事! 04/14 08:55
lanesu18樓前面看不太懂,後來就end了,覺得有點深說…… 04/14 09:35
minoriarai19樓好看!眼眶濕濕的 04/14 11:05
Ariafor20樓 04/14 12:33
Ariafor21樓可是他們不是再錯過了嗎QAQ 04/14 12:34
grandmabear22樓好好看啊啊啊啊 04/14 14:00
headnotbig23樓好看~~~再看一次~ 04/14 15:45
tnleeangel24樓好看~~ QQ 弱弱的問..青青跟婉兒是同一人嗎? 04/14 20:45
本人25樓不是哦,是蘭兒的錯覺 04/15 12:58
本人26樓奶奶 04/15 12:58
pppeko27樓總覺得蘭兒也愛青青 04/15 22:32
推樓上,正確。原諒我許多地方寫的很隱諱,因為我總覺得要讓人有猜測的愉悅 雖然很多東西都沒給出答案,但一切盡在不言中
emily062628樓好好看,喜歡背景如此細膩的故事 04/16 00:46
mkai29樓推, 超好看 04/16 20:36
angel410201730樓我是新來的唷!XD不過還是反覆的看~想盡量看懂>< 04/17 1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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