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如某種定律，當事情進展順遂的時候，時間便有如被扯下的金線
般悄悄快轉。最後的期末考轉眼到來，抱持著某種平靜的情緒，亞
恩順利地寫完所有題目。唯一令人莞爾的小插曲，便是跑到某題的
時候，耳邊又傳來聲音：
「喂，錯了錯了，是B啊！」
「不對，是A才對啦！」
「他們這期暑修生很認真，你們不要亂報答案打擾人家考試……」
看著那ABC三個選項，亞恩忍著笑，在答案卷裡寫下B的選項。
最後的分數是滿分，這次大體老師的確沒有報錯答案。
考試隔日，亞恩、學弟和其餘學生們為實驗室進行最後的清潔。大
體老師們在良好的保溼狀態下回到地下室保存，接著祂們會再進入
下一個學期的實驗課程，作為額外的考試題目，陪伴又一群學子。
直到學期結束，才會與其餘大體老師們一併進行火化與葬禮。
他們將解剖台刷洗乾淨，清除卡在縫隙的碎肉殘渣，刷去覆蓋金屬
表面的薄薄油光，接著掃地與拖地、刷洗水槽，甚至連玻璃都擦了
擦。這便是亞恩醫學院學生大學生涯的最後一堂解剖課程。早在大
體解剖過關前修完口腔解剖的他，不會再有必要，也可以說不再有
資格進到這個實驗室。
「立正，敬禮！」
「謝謝大體老師！」
這是他們最後一堂課，最後一次的敬禮，全體師生站在解剖教室的
講台位置，往空蕩蕩的教室整齊地一鞠躬，作為整個暑假課程的結
束。
在深深低下頭的那一剎那，亞恩熱淚盈眶。
＊
接下來進入見習的時期，亞恩忙得團團轉，但在偶爾的空檔，他會
走上這棟破舊的解剖樓六樓，看看大仙與助教在不在，偶爾甚至跟
大仙喝杯茶。大仙教過太多的學生，但還記得大部分的人，雖然大
仙老是搞錯亞恩的學系年級，一下問亞恩現在是在哪科，一下又問
亞恩畢業後要不要來解剖科當助教。
但每當走到那多年來也被染上淡淡福馬林氣味、位於解剖準備室外
的教師休息室，聞到那曾經讓自己非常厭惡的氣味時，亞恩便有種
回到家般的懷念感，特別是在唸書唸得疲憊的時刻，他更會走來這
裡，回憶暑假時所聽到的、知識所發出的無聲之歌。
然後他又會忽然有了力氣，可以繼續在課本山裡泅泳下去。
而有次當亞恩不經意地往解剖室裡看去，竟又久違地瞥見那位無名
老師，祂彷彿換了個靈般，當初剛從地下室上來的那股憤怒與悲傷
氣息不再，儘管那張臉仍然沒有表情，卻更像個老師了，守在幾個
嘰嘰咕咕在討論課程內容的學生身後，如此關切。
距離那時那場夏季的解剖課，早已過了一個秋季和半個春季，眼看
天氣逐漸暖了，亞恩忽然想起某件事，接著便走回教師休息室，跟
大仙確認了這學期最後一堂解剖課的時間。
＊
K院正式解剖課不同於暑修解剖課，他們是從大體老師的家訪開始
，而在大體老師的葬禮中結束。
學生們會在課前的那個暑假拿到大體老師家人的聯絡資訊，接著他
們會集體前往拜訪老師的家人，詢問生平，並寫成簡短的介紹，並
做成海報，在當學期貼在解剖實驗室之外。
因此每一台的老師都是有名字的，學生也認識老師，知道他或者她
曾經是什麼樣的人，因為什麼樣的原因離開這個世界，知道他可能
是孩子摯愛的父親與祖父，知道她可能是慈愛的母親，知道這些人
們經過怎樣的歷程，也許因為本身的大愛，或者兼之宗教信仰的緣
故……願意在生命的終末捐出自己的身軀，供青澀的醫學院學子學
習。
他們會在學習過程中讀到老師生命歷程中的印記，也許是曾經開過
盲腸，曾經動過剖腹手術。或者生命結束時的艱難，也許看見蔓延
的腫瘤，也許看見獰然的、被縫合的傷口，或者看見化療電療後骨
枯皮焦的模樣。這群老師毫無保留地，將祂們的一切留下，作為一
本又一本巨大而可敬的書，守護在一個個未來的醫師、護理師與藥
師身後，是他們終生的後盾。
在課程的終末，取出的臟器會被放回身體內，一層層的組織會被縫
合，打開的頭骨與腔室也會再次被關上，皮膚會用細線仔細縫起，
也許不完美，卻是學子們在最後一刻，為老師盡的一點心。
最後大體與裝盛無法完全歸位的組織遺物袋，會一併安置在木頭棺
材內，在葬禮儀式進行完畢後，送往火葬場進行火化。骨灰最終安
置至解剖大樓內的納骨塔，每年清明，解剖科的老師們都會來到此
處進行供奉，不論有名字的，或者沒有名字的老師，都在此處安歇
。
＊
亞恩望著火葬場的高高煙囪，與不斷冒出的青煙，想著方才看到的
、從爐中扒出的白色碎骨，想著一年前至今的課程。
直到最後，無名老師都還是沒有告訴亞恩，他的過去，或者他的名
字。但也許這一切都不再重要了。
亞恩想起在解剖實驗室中瞥見的老師的影子，想著最後大體老師閉
上的雙眼，想著解剖實驗室裡簡單卻莊嚴的葬禮儀式，想著迴盪整
間解剖實驗室的隱約佛樂，想著其他有名字的大體老師的家屬，與
他們這群學生站在火化爐外「火來啊！緊走！」的吶喊。手指上彷
彿還殘留著一週前無止盡縫皮所帶來的疼痛腫脹，一切有如一場夢
境，卻又真實無比。
這是一堂課程，這堂課的老師沒有聲音，沒有言語，不會寫下任何
一字板書。
這堂課的老師同時也是教科書。
這也不只是一堂課程。
這堂課將會影響他的一生，也許直到閉上雙眼的那一剎那，亞恩都
還會記得這群沒有聲音的老師，都會記得那滿室身影無聲的守護，
都會記得此刻與往後會有的滿滿感激。
「立正！敬禮！」
「謝謝大體老師！」
記憶中的暑修班班長的聲音在腦海中響起，亞恩默默對著火化爐，
再次深深地彎下腰，深深地鞠躬。
謝謝您，老師。
他會帶著這個夏季所得到的寶藏，直走到人生的終焉，始終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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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在期中考前貼完，期中考週結束的那個星期日會再補上一篇番外。
感激每一位留言的朋友，感謝你們的閱讀與陪伴，也願每一位考生都
一切順利。
最後還是感激當初的每一位老師，不論是會說話的，或是不曾言語的。
最後，僅將本文獻給當年親愛的阿嬤大體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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