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ull、eins、zwei、drei...」
台下十數名學生跟著台上老師一起發音。
這裡是某社區大學的教室，這一堂是初階德文班第二堂課，台下學生有婆婆媽媽、退休人
士、上班族以及中學生。
「數數字的時候是eins，如果後面接名詞，表示"一個"某某物的時候，就要變化...」
她一邊講解，眼角餘光瞥見一名戴著墨鏡，打扮時髦的女人走進教室，她坐在最後一排位
子，沒帶講義也沒帶筆，只是看著講台，神情高傲而冷漠。
她是誰？
她心底疑惑，只覺這人有點眼熟。她肯定她不是這門課的學生，因為第一堂課點名時，全
班到齊，她也大致把班上學生都記住了。
50分鐘課程結束，她出了作業，叮嚀學生回家記得練習。幾名社區媽媽熱絡上前找老師聊
天，無非想聊八卦、探人隱私，像是結婚了沒、有沒有男朋友...
教課教久了，見識過各式各樣學生，她自然懂得如何快速應付。打發她們離開後，她收拾
好東西，坐在教室最後面的女人叫住她，表示有話想對她說。
從這女人一進來，她多少猜到這女人若不是來上課，可能就是特地來找她或班上的某人。
「洪老師妳好，我姓鄭，是霍家齊的太太。」
她心一顫，表面不動聲色。
她們相約到附近找一家店坐坐，出來學校時，有些班上學生還沒走遠，看見她，說聲老師
掰掰。
後來她們找到一家生意不錯的簡餐店，挑了偏僻的位置坐下。
服務生過來點餐，她們都只點了飲料。
「說吧！妳要多少錢？」
服務生送完飲料離開後，霍太太一開口直接了當。
「我不缺錢。」她說。
霍太太冷笑。
「也對！妳到處兼課教書，應該賺不少。但妳信不信我有辦法叫妳混不下去？」
「我無所謂。大不了離開台灣，到國外工作，到時候你們愛怎麼搞都跟我無關。」她並不
受威脅。
霍太太倒抽一口氣，一雙手隱隱顫抖，精心彩繪過的指甲顯得黯然。
「我...我女兒明年要上小學，為了孩子，我不想我們家庭破裂，我...我不想讓她...」
霍太太掉了一滴淚，發現硬的不行，乾脆來軟的招式。
她毫不意外。她早就料想過，當元配親自找上門會是什麼情景。
「我多少猜得到，妳跟他一直都沒斷過...老實說吧！去年我就找了徵信社來調查，我知
道你們每個月固定見個兩三次，徵信社的人也拍到你們兩個進出賓館的親密照片，我私下
問過律師，真的要提告，不是不可能。」
「可是一旦告了，這件事就不可能瞞過雙方家庭，我...這樣我面子要往哪裡擺？我也不
想讓我女兒年紀還小，就要承擔這些...」
她不發一語，沉默聽著另一個女人訴苦，心情平靜的不起絲毫漣漪。
她們是對立的兩方，彼此仇視，彼此憎恨，她們唯一的共通點是，這麼多年來始終為同一
個男人而苦。
她曾經以為，一旦下定決心和男人分開，她必然痛不欲生。然而此刻當她認真考慮這問題
，彷彿看待一個無關緊要的故人般，心情祥和得不可思議。
「我不會再跟他聯絡。」她果斷地說。
霍太太一臉錯愕，似乎不敢相信耳朵聽到什麼。
飲料只喝了幾口，往旁擱著，太甜了。她站起身，提著包包準備走人。
「對了，麻煩妳記得跟他說一聲，我決定跟他分手，不要再來找我。」
她走到櫃台，掏出一張五百元同時幫兩人結帳。沒有看向霍太太，也不管霍太太在背後喊
她，頭也不回離開。
幾天後，她接到男人傳來一封求和的簡訊。
她看完刪除，不做任何回應。幾小時後，對方又傳一次，這回她連看都不看，直接刪除。
又過了一陣子，前男友每天總是傳來好幾封簡訊、電話騷擾，當她正考慮換一支手機，
剛從補習班下課出來，男人在門口前等候她已久，一身憔悴、憂鬱。
「我們需要談談。」男人焦急的上前握住她的手，她機警地抽開。
「沒什麼好談的。」
補習班門口人來人往，不少人偷偷盯著他們。
「小蘋，妳是在氣我嗎？氣我這麼久都沒給妳名份？我知道錯了，我決定跟鄭玫華離婚，
這麼多年我忍她夠久了...」
「你要不要離婚都跟我無關，我們已經分手，沒什麼好談的。」
「小蘋...」
他不死心，趨上前又是一番溫言好語。
「霍先生，你再繼續騷擾，我就報警！」她厲聲說道，強悍的氣勢，連一旁看熱鬧的鄉民
都嚇住。
她可以想見，沒多久，補習班或學校方面會流傳不少關於她的閒話，可她不想在乎了。
她氣沖沖回到租賃的住所，碰上正要出門的室友，她勉強扯起笑容，寒喧幾句。
順手抓起一瓶礦泉水，她咕咚咕咚灌下一大半，解決她的口渴，滿腔氣憤亦舒緩不少。
晚餐時分，她沒什麼胃口，超商買來的微波食品草草解決。她窩進房間看書，翻閱昨日剛
從亞馬遜書店收到的訂購書籍，情緒煩躁、沉悶，她靜不下心閱讀。
她索性出門逛逛，漫無目的走著、看著，不自覺走到鋒哥的店。
店裡沒有客人，鋒哥一邊聽著萬聖節樂團，一邊翻閱汽車雜誌。
「美式黑咖啡，不加糖跟奶精。」
鋒哥斜睨她一眼，拋下雜誌走進吧台。
「吃過飯了嗎？」他問。
「嗯。」她點一下頭。
「我在練習拉花圖案，妳要不要試試？」
「嗯？」她正恍神，聽見鋒哥喚她，趕緊回過神。「喔！都可以。」
不久，咖啡送上來，浮在上頭的拉花圖樣是一隻Hello Kitty。
她噗嗤一笑。「你怎麼會畫這麼可愛？」
「小女生都喜歡。」他不改酷樣。
他又送上一盤藍莓起士蛋糕。「試一下。」
她嚐一口，鋒哥的好手藝總是讓人驚喜。
「你從哪兒學會做這麼多點心？你女朋友一定很喜歡。」
「我沒有女朋友。」
「噢...」她改口。「你男朋友也喜歡吃甜點？」
「我也沒有男朋友。」他酷酷的說，嘴角微微抽搐。
她悄悄吐舌，算了，乖乖吃甜點吧。
鋒哥坐回他的位置，繼續翻閱汽車雜誌。
店內持續播放著重金屬樂，主唱嘶啞的聲音隨著速度節奏高亢嗥唱。忽然，她感到一陣情
緒蜂擁而上。
察覺到女人怪怪的，他連忙放下雜誌，走過去問。
「喂？妳怎麼了？我...我沒有惹妳啊？」
女人難過啜泣，藍莓起士蛋糕僅僅嚐了幾口，Hello Kitty還在咖啡上漂浮。
「我好沒用...我都不知道我這幾年在幹嘛...」
「妳...呃...」
鋒哥手足無措，女人哭得語無倫次，他聽不懂她說什麼，也不知道怎麼安慰人。
「我沒用...嗚嗚我沒用...大家都會嫌我...」
「呃？不會...怎麼會有人嫌？」
「嗚嗚...我都30幾歲了，老了...反正我是一個沒人要的老女人...大家都嫌我...」
「不會...誰會嫌妳？好好，不要哭...」
他抽幾張面紙給她，她擦淨鼻涕眼淚，紅通通眼睛看向他，水嫩的唇吐出一道驚人之語：
「你想不想跟我做愛？」
嚇？！
如雷的震撼直劈心底，驚訝一會兒，他很快恢復冷靜。
「妳是不是有喝酒？妳...妳不知道自己在講什麼，妳醉了。」
難過悲傷的情緒再次上來。
「嗚嗚嗚...算了！反正我老了！你嫌我、大家都嫌我...我沒人要...」
「不是，我怎麼會嫌妳？我年紀比妳還大耶！」鋒哥真是哭笑不得。
忽然想到店裡還在營業，他趕緊到門口將營業中的吊牌翻面，改成休息中。女人哭哭啼啼
的樣子讓外人看見就不好了。
「好啦！別哭，遇到難關咬牙一下就過了，不哭啊...」
他笨拙地安慰著，像哄孩子一樣，輕輕拍背，努力說些討喜的話。
☆ ☆ ☆
叮咚！
打開門，瞧見熟人，男子笑咪咪招呼著。
「林小姐，請進。」
他照例帶人進去書房，一路上不忘關心熟人近況。
「伯母身體還好嗎？」
「嗯！自從她腰椎好了、不痛以後，每天都跟人去爬山、跳舞，日子過得多爽快。」
他坐到書桌電腦前，林小姐坐到他對面位子。
「妳今天來是要問感情的事吧？」
「诶？你怎麼知道？師傅你真的很強耶！我每天都跟人家講你有多厲害，後來聽說我一些
同事朋友都有來找你問問題。」
男子笑了笑。
「妳跟妳男朋友預定3月結婚，不過，最近你們之間的關係好像有點問題？」
一提到感情事，她忍不住憂鬱嘆氣。
「他公司上個月來一個新人，是今年剛大學畢業的一個女生，長相很秀氣，看起來很乖的
樣子。我不知道是不是我想太多，可是他們...」
師傅一邊聽，一邊點頭不斷「嗯、嗯」，手裡提著毛筆在宣紙上書寫一個又一個草字。
「妳說的這女人不簡單喔！」
「蛤？你的意思是說...」
「不過不要緊張，妳男朋友其實心裡還很猶豫。其實男人厚，有時候沒有妳們女人以為
的這麼聰明。」
他從桌下摸出數瓶600cc裝的透明液體。
「妳聽過孟婆湯吧？我之前遊地府的時候，跟孟婆一直盧一直盧，終於盧到孟婆湯的完整
配方，我根據這配方下去做改良，發明出這一款，我叫它『忘情水』。妳就帶回去給妳男
朋友喝，他喝了之後，很快就會想清楚了。」
「這個...可是孟婆湯不是喝了會讓人失去記憶嗎？」
他搖手。
「這個不是孟婆湯，是我根據孟婆湯配方所做的改良，它的功用不是抹消記憶，而是在於
消除掉多餘、不必要的情感。人呢，做事常常會被一些感情、情緒牽著鼻子走，可是那些
感情，不見得是我們以為的真正感情。把這些東西消除，自然思緒明清，心胸開闊。」
她仍然遲疑。
「可是萬一他喝了以後反而覺得，我可能其實不是他心裡愛的人...他...」
「放心！我幫你們算過了，妳跟妳男朋友是正緣，這輩子本來就該在一起。本來應該在一
起的人，如果沒有在一起，對兩方都不是好事。同樣的，本來不該在一起的人，硬要強求
，那也不是好事。」
「趁現在妳男朋友還在猶豫，把這個給他喝，斬斷情根，爛桃花自然遠離。現在剛好促銷
優惠，買兩罐送一罐，因為妳是熟客，也算是我這邊的VIP，原價6666，我算妳八折，一瓶
只要5300就好！」
「哇！師傅你人很好耶！」她喜滋滋掏出錢。
「每天早晚各一次，一次一湯匙。妳可以偷偷放一點在他的水壺或食物，不要讓他知道，
不然被他或另外那女人發現，不知道會起什麼變化。」
「好！我了解！對了！師傅你說一次一湯匙，萬一沒控制好，不小心喝太多怎麼辦？」
「不小心喝太多喔...」
他還沒考慮過這問題，因為從他賣忘情水到現在，還沒遇見有誰一次喝多了。
他細細沉思，思考好一會兒，想到了什麼，唇角微微掀起詭異的笑。
「師傅？」
旁邊還有別人在，他連忙收斂，正色說道：
「不要問，很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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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被絕望擊垮，我們也絕不能忘記。
正如有光的地方會有影子，有影的地方也必定有光。
絕望的顏色越濃重，在那裡，一定會閃爍著耀眼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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