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末一早,我赴了之前應過一位教授的約到她家幫忙。
站在門前,我做了一個深呼吸,按響門鈴。
是教授應的門。
教授大約五十歲上下的年紀,我知道她未婚。因此走進她家看見一名年約三十出頭的
女性坐在客廳時,我保持禮貌站在原地,一時卻不知該如何稱呼。
教授說,那是她媽媽。
出於禮貌,儘管稍微愣了一下、我還是很快反應過來打招呼:
「日安,夫人。」
那名面容年輕的女性用有些銳利的眼神看著我,像在審視什麼,最後一個字也沒說,
只嚴峻地點了下頭。
她的眼神是真的很蒼老。
並未多作寒暄,教授領我進了書房。
三面環牆的書櫃藏書可觀,幾乎有一半以上都是以我母語寫就的古籍,像個微型圖書
館,經過精心的分門別類。她指派項目後只吩咐了一些注意事項,就留我一個人在那裡與
材料奮鬥,自己則到隔壁應是工作室的另一個房間,留給我稍感自在的獨立作業空間。
雖是同院不同系的教授,不過我們院內教授之間向來關係不錯,我也曾修過這位教授
的課受她指導,只是有點意外她為什麼會私下來詢問一個外系生。後來才知道,她希望我
協助的是一些載於原文古籍的材料,並不是她主攻的熟擅領域,只是一份出於個人興趣的
研究。
作為外國學生,我的母語在本地屬一門外語。語言本身相當艱深晦澀,即使是本科生
畢業程度也不見得能流利使用;加上材料是偏門領域的古籍用字,就算教授本人閱讀起來
也並不輕鬆。
對方是我相當尊敬的教授,最重要的是,她和我們系主任關係良好。儘管自覺沒有熟
識到能到對方家裡拜訪,但在教授的邀請之下,我還是故作鎮定地應承了下來,準時赴約
。
我不知道教授是從哪裡收集到這些古籍,此前我甚至不知道相關領域有留下如此數量
可觀的文獻。
我忙了一陣子,依照教授所述查找著包含特定某種材料的紀錄。期間搬了很多書下來
,一本一本地瀏覽翻看,先依照自己的小分類分成幾沓,準備稍晚再行細讀。作用就像個
人型的搜索引擎,被邀請到此地只因內建了這門語系。
忙到後來有點累,我拉過踩腳的木梯坐了下來。
注意力一分散,我才察覺到似乎有哪裡不太對勁。
依循異樣感的來向,我轉過頭,發現教授的「母親」站在書房門口,仍然是那麼銳利
的眼神,直勾勾地盯著我
我不知道她站在那裡看了多久。
按捺住心跳快上兩拍的心悸,出於禮貌我勉強彎起嘴角,朝對方笑了笑。
而這一次,我注意到教授的「母親」身上、除了外表年齡之外另一個奇怪的地方,剛
才她坐在沙發上時我沒有發現的。
她單手扶著門框,另一隻手微微扶著下腹,腹部輕微隆起。
「懷孕」這個猜想一下子躍進我的認知裡。
不知道為什麼,這個猜測帶給我某種近乎實質的篤定。
我感到更加強烈清晰的違和與古怪,真真實實的坐立不安
我立刻站起身,詢問:「夫人,您要坐下來嗎?」
她仍然沒有開口,只是看著我。
出於一種硬氣,我也沒有繼續多說什麼試圖圓場,只是站在那裡,同樣直直地盯著她
。
不知道對峙了多久,教授從她的工作間走出來,經過書房時對我們笑了一下,像是一
點異狀都沒有感覺到。
教授去了趟廚房,重新出現的時候,她端了一餐盤的食物回來,說是給我的午餐。餐
盤裡有碗湯,是飄散出香料與黑胡椒辛辣香氣的牛肚湯,和一小籃麵包。
教授像是沒看見她「母親」站在門口一直盯著我一樣,走過來將餐盤交給我,讓我坐
回木梯子上吃。她又走回她的工作間,拿了一份列印材料回來,拉過書房的椅子坐在我旁
邊。
從頭到尾,教授的「母親」都像剛才我一轉頭看見那時一樣,保持同樣的動作,不發
一語,就只是面無表情地看著我。
無事可做,我開始吃那碗湯,撕開麵包沾湯慢慢地吃。
教授把她印出來不久的資料拿給我看。
那份資料像是從某個時代久遠的紀載載體被製成電子檔再轉印出來,有如雕刻般的字
跡。或許是因為古語的緣故,明明是使用我的母語紀載,但單字與單字拆開我僅能識別,
連綴成篇後卻看得我茫然一片。
就像你新學了一門外語,學不到幾個月就去閱讀學術期刊,那種程度的看不懂。
我一邊吃一邊看。
過了一會,教授問我看懂了嗎。
我擱下托盤搖搖頭,脫口而出:「感覺有點可怕。」
事到如今我想不起自己當時說的究竟是當下的心情還是文章內容,總之我那麼說了。
教授聽完安靜了幾秒,而後對我笑了笑。有點傷感、但又想鼓勵別人的那種笑容。
後來她說,那是關於某種妖異的文獻,是一種直到現在人們都還無可考究來源的傳說
生物。
那個族類沒辦法用一般動物的方式繁衍,因為她們只有雌性。
就連她們自己都不能確定繁衍的規律是什麼,只有依靠觀察現象得出這樣的紀錄:生
理成熟的雌性會在_(某種候鳥)大遷徙後第_個月圓、潮汐特定某種變化後,出現像是
妊娠的跡象。
她們的腹部會漸漸隆起,懷胎五至六個月。
但懷在她們肚子裡的,不一定是下一代胎兒。
教授說,除了胎兒以外、那裡頭有可能懷著腫瘤。
但在真正生出來那天之前沒有任何辦法可以辨認或確認。
如果是胎兒,那就會像一般動物一樣生產。
但如果懷著的是腫瘤,腫瘤會在「生產」那一天破裂,創口撕裂子宮直破腹腔,汩汩
流出血和膿一類的穢物,如果沒有把那些穢物排除、刮弄乾淨,那麼「孕婦」很快就會死
去。
即使沒有死去,如果誕出的是破裂的腫瘤,也會對身體造成很大的影響與傷害。
並且,即便生出了下一代的胎兒,胎兒也離奇古怪地有極高的機率不是這種生物,而
是一般人類。
因為這個原因,所以這個族類已經幾近凋零了。
即使明知妊娠期有機率懷著「腫瘤」,也不敢輕易移除,只為了可能生出下一代的那
種微弱機率。只是,考量到高危孕婦可能面臨的死亡風險,偶爾仍有預先移除胎體的必要
。
教授說,要移除的方法很簡單。
只要吃掉一個人類就可以了。
那一瞬間我忽然明白,教授私下叫我來的原因是什麼。
根本他媽的不是整理資料。
雖然覺得很可憐,也吃了教授給的午餐,但一點也不想變成教授她母親的午餐啊。
我滿眼抗拒地坐在那裡,看了教授一會兒,然後把視線轉向始終站在門邊的、教授的
「母親」。
現在我終於明白她為什麼看上去比教授年輕許多。
教授確實是她的孩子,然而,教授是個人類。
現在回想起來這種情感有點古怪,但當時直面生存危機的我,卻打從心底為她們感到
難過。
這時,教授的母親動了。
她啟步走來,優雅輕盈的姿態有如棲息於水面的鳥類游弋而過。
她走向我,來到我身邊。
突然之間她開了口。
這是她今天第一次開口和我說話。
她用像是迷惘又像滄桑的語氣問了我一個問題:
「孩子和腫瘤,到底有什麼不同呢?」
我想她問的是到底該怎麼辨認吧,但連妳們自己都無解的事情,我一個局外人是不會
有答案的啊。
「我不知道。」
我誠實地搖了搖頭。
這時,印象深刻的是個有點戲劇化但事實上相當平常的畫面。
斜映的陽光從氣窗透進來,一些粉塵或纖維的細絮在光線裡飄盪。
我突然想到我媽。
我媽的書房也有一樣的氣窗,我小時候總喜歡坐在書房木頭地板上、揮舞著手去抓陽
光裡的細絮。她工作時其實並不習慣身旁有人,但在我記憶之中,她一次也沒有趕走我過
。
「或許,也根本沒什麼不同吧。」我覺得更難過了。
只是這一次,對象從別人的母親轉移到了自己的母親身上。
「說不定腫瘤還好一點。」
我說。
「爆裂了,雖然傷身、但只要仔細清理照護好,那就好了。
「生了孩子以後,妳是不是養了個更不確定什麼時候會爆裂的腫瘤?延伸到體外,但仍然聯繫著與妳的臍帶。就算已經剪斷,但只要孩子疼痛、妳也會痛,妳照顧自己還不夠、此後妳接下來的人生裡都要為了這個腫瘤而煩惱不已。說不定得持續一直到死去、或妳的孩子死去。
「或許腫瘤還比較好吧。」
後來我好像還說了些什麼,不過已經是murmur了,沒什麼邏輯條理,或許全世界只有
那個曾經和我臍帶相連的那個人聽得懂的一些事情。
教授與教授的母親沒有開口說話或打斷我,我記不清她們當時的表情,只感受到她們
專注的傾聽。
最後,教授的母親摸了摸我的頭髮。
一語不發的她牽著我的手,送我走出了她們家。
◇◆◇◇◆
那之後,我沒有將這件事說出去,也不曾在校園裡再遇見過那名教授。
數週之後,我聽說了那名教授失蹤的消息。
於是直到如今,我仍不知道教授母親的「懷孕」,最後生出來的結果是什麼?
到底是哪一種腫瘤呢?
【後記】
「喪子鳥」並非那種妖異的名字。原名當時明明曾在材料上看見、也聽教授唸過一遍
,然而連同某些相關的細節,事後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這只是我在心底擅自取下的稱呼。
並非「喪子 鳥」,而是「喪/子 鳥」。
我沒有想打擾教授一家的意思。
只是這件事在我的記憶中,著實留下了難以抹滅的印象與痕跡。
如果有人聽說過類似的妖異,能告訴我更多相關的訊息嗎?
謝謝你。
-〈喪子鳥〉‧全文完-
--
謝謝閱讀到這裡。
和先前曾po過的〈短臉〉(後更名為〈老戲班〉)一樣,
這個故事緣起自夢中的見聞。
--
日安 :
https://www.facebook.com/RiAnrebt/
Plurk.
https://www.plurk.com/R192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