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一般沉寂的火車站。
在車站出口排隊的計程車除了我,大概還有七八台,但每個人都坐在車裡,面無表情
地看著報紙或做自己的事,在這邊不會看到有司機相互聊天或是搶客人。
在這個車站排班,本身就是一個讓人不舒服的工作,從這裡的乘客手中所拿到的錢甚
至讓人覺得心理不安……但還是聚集了約莫十幾台的固定班底會過來這裡排班,我是其中
之一。
火車站很小,小到你在鐵路線道圖上幾乎找不到它的名字,它的方圓一公里內甚至沒
有任何人煙,看不到一棟建築物。
或許這就是這火車站設置的原因,因為這個地點遠離了人群,脫離了都市,卻靠近死
亡。
在這裡排班的計程車也有規則要遵守。
第一,不能隨便亂喊價,價錢乘客說了算。
第二,嚴禁搶客,來到這裡就是要乖乖排隊。
第三,除非必要,否則不能隨意跟乘客交談。
第四,乘客下車後,絕不能說再見或是謝謝。
雖然沒有規定計程車司機們不能聊天,但每個司機之間似乎有彼此間才知道的不成文
規定,我剛來到這裡時,除了跟一個前輩問過相關規定後,沒有跟其他人說過話。
啊啊,忘了補上不成文的第五條。
第五,乘客上車後,不能擅自改變目的地,因為他們要去的地方只有一個。
在這個火車站下車的乘客只有可能會去那裡而已,就是火車站周遭的樹海。
許多人對樹海這個名詞不陌生吧?尤其是日本的富士山樹海跟青木原樹海更是鼎鼎有
名,傳聞每年都可以在樹海中找到五十具以上的自殺屍體,數字每年還會攀升更新……這
些數字還不包括沒有找到的屍體或遭野獸啃噬的屍體……
大多數的人應該都猜到了吧?會在這個火車站下車的人,都是要到樹海中準備自殺的
人。
而我們這些司機,正是為了那些自殺者在排班啊。
我們會把自殺者載到樹海的各角落,車資都由自殺者們說了算,他們給多少我們拿多
少。
而這些已經不把生命放在眼裡的自殺者好像有種默契,他們通常會把身上所有的錢都
付給司機,當作這最後一程的車資,雖然有時候也有例外就是了。
所以,在這個火車站排班,只要克服了心裡的罪惡感,所賺到的錢其實比在都市裡還
多,但我不知道有哪個司機真正克服了這種感覺。
我們不問目的地,不問理由,也不會試著叫自殺者改變主意,把他們載到該去的地方
,拿了錢就走,這就是我們的工作。
事實上,警察也知道我們的存在,更知道樹海中那些自殺者的存在。
警方每年大概會組織一次一百人的搜索大隊,進入樹海中搜救。
美其名是搜救,事實上是收屍,警方只是不想讓樹海裡的屍體滿出來。
這個國家每天的自殺者數量比想像中還多,若不是親眼目睹,我無法相信這個國家怎
麼還運作的下去。
遠處發出火車的聲音,下班車快到了。
我的前面還有三台車,應該輪不到我吧……
火車到站後,從出口處走出三個人。
兩個穿著休閒裝的男子,跟一個老先生,三人似乎早就商量好似的,各自上了一台計
程車,開走了,我則補到了最前面。
從這邊上車的乘客,就不會再回來了。
其實我曾經跟乘客說過話,不過都是那些自殺者主動開口的。
第一次跟乘客的交談,是個國中男生,他還穿著學校的制服,背著學校的書包,就這
樣以自殺者的身份上了我的車子。
「喂,叔叔。」當他的聲音突然響起時,我握方向盤的手忍不住顫抖了一下。
我用眼角餘光從後照鏡中瞄了他一眼,並沒有回話。
「通常大家都是用什麼方法自殺啊?」他問。
我的嘴唇抽蓄著,抽筋般的吐出幾句話:「上吊的比較多,帶安眠藥的也不少。」
「啊,可是我什麼都沒有帶耶。」國中男生搔著頭皮,煩惱地說:「剛剛我坐電車上
學的時候就突然想自殺,所以就換了班火車過來了,什麼都沒準備,怎麼辦?」
「呃……」
「啊!那些上吊自殺的人應該都還在樹海裡吧!」他跟一休和尚一樣,用手在頭腦上
轉了轉後,說:「我就把那些屍體弄下來,再用他們的繩子上吊吧,好,就這麼辦吧!」
「以你的力量,搬的動屍體嗎?」我很想這麼問,但最後我並沒有把這句話說出口。
如果我問出來,那男生可能又會說:「啊!對啊!那叔叔你幫我好了,幫我把屍體搬
下來就好,我會自己上吊的。」
我可無法想像那種畫面,若是那樣我不就成了自殺的幫兇?雖然說現在我也是另一個
層面的幫兇就是了。
國中男生下車後,孤身進入了被死亡包圍的樹海,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搬下了另一具
屍體,用曾經吊死過人的繩子上吊了呢?
還有一次,是個女孩子,年齡大概二十多歲。
她一上車後就一直在哭,左手中還拿著一張男生的照片,右手則拿著美工刀不斷刺著
照片。
那次是我最害怕的一次,因為我不知道女孩的美工刀會不會突然刺到我脖子上。
「嗚……司機大哥……」我正擔心的時候,她突然哽咽著出聲叫我。
「啊,是!有什麼事嗎?」我趕緊答覆。
「你們男人都是該死的……該死的……對不對?」
「嗄……呃……對啊……」幾經猶豫後,我選擇了「對」。
「那等一下你陪我進去樹海,一起去死好不好?」
我不敢回答她的這句話,也還好她接下來沒有再跟我說話,繼續一邊哭一邊刺照片。
那女孩,應該在樹海中割腕自殺,手中握著那張被刺爛的照片吧。
而那照片裡的男主角,應該還在某處快樂逍遙吧。
某方面來說,這些自殺者從另一方面諷刺了這個社會。
下班車到了。
一個女孩子走出了火車站,她什麼也沒說的直接打開了我的車門,坐上車。
我發動了引擎,將車駛離火車站。
這次,把車子開的離車站遠一點吧,最好是去更深一點的地方。
透過後照鏡,我不斷看著女孩的臉。
她還穿著高中制服,現在時間接近傍晚了,她應該是放學後才坐車過來的,怎麼最近
學生身份的自殺者增加了?
除非必要,不然不要跟乘客交談……不能開口,不管怎樣我都不能先開口說話。
終於,她說話了:「賺這種錢,可以嗎?」
我的喉嚨卡了一下,一口氣感覺上不來,好不容易才困難地回答道:「我當作是在做
好事,載你們最後一程。」
胡扯!連我都聽不下去,像我這種賺死人錢的司機,竟可以扯出這種謊。
「但有些人更惡劣,他們專門在樹海裡徘徊,搜刮自殺者身上的財物。」我說。
「不需要說這種事來遮掩自己的罪惡感。」女孩說的話一針見血,狠狠刺入我心。
她透過後照鏡對我眨眨眼,問:「你不想試著阻止我嗎?」
「不。」又來了,握方向盤的手又在顫抖,而且比上次還嚴重。
「為什麼?」
「我們不能阻止乘客,這是規定。」
「試試看,說不定我會放棄。」
「不能破壞規定,我們只負責開車而已,對不起。」
「為什麼要說對不起?」
「我不知道……」
「不然你可以問問看我為什麼要自殺?」
我不想問,因為我知道答案。
為什麼要自殺?當人生已經沒有希望沒有辦法沒有夢想之際,就是人該自殺的時候,
有什麼好問的?
「在附近就好了,我不想太遠。」女孩又說。
我點點頭,將車子再往前駛了一段距離後,緩緩停妥。
車子完全停穩時,我突然發覺我的臉上都是眼淚。
是何時哭出來的?我竟沒有發覺。
女孩打開車門,跨步下了車子:「謝謝。」
不,下車後不能說謝謝的,這沒什麼好謝的。
「我帶了安眠藥。」女孩還在對我說話,「份量夠多。」
我不想聽,我想假裝沒聽到。
但女孩的聲音跟著我哭泣的聲音一起進入我的心靈:「可以一起來,我等你。」
我抬頭望向女孩,她的眼神……啊啊,我終於發覺我自己做的事情有多骯髒了。
或許女孩的出現,就是讓我可以贖罪。
「……我先打一下電話。」我拿出手機,在這裡手機還是可以收的到訊號,一個小奇
蹟。
我找出了妻子的手機號碼,發了一個簡訊。
或許妻子看到簡訊後,也會跟著來到樹海裡吧。
發完簡訊後,我對著女孩莞爾一笑。
我下了車,牽著女兒的手,兩人慢慢步入樹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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