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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熱氣瀰漫的浴室。
赤裸的十年站在蓮蓬頭下,任憑熱水沖淋。精瘦的身材不帶一點贅肉,肌肉的線條宛
如刀刻。他強睜雙眼,抵抗落下的水流。視線聚焦在面前磁磚的隙縫,盯緊黑色的紋路,
避開不去觸及自己的身體。
可是,這個身體不屬於他,早已四分五裂地被瓜分殆盡。他不是自己的主人。
十年用力搓洗身體。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彷彿沾上什麼噁心至極、欲除之後快
的骯髒東西。他不斷加重力道,指甲縫混進細小的碎屑,那是被刷下來的皮。細小的鮮血
才剛從傷口滲出,就被熱水沖落,順著滿目瘡痍的肌膚流進排水孔。
清洗的過程歷經整整兩個小時。面無表情的十年終於踏出浴室,歇斯底里地對自己噴
灑消毒酒精,直到整罐見底。酒精對破皮的傷口具有相當的刺激性,彷彿是無數細針扎進
肉中。
十年無動於衷,漠然以對正在發生的疼痛。這具肉體與他毫無關係。
他帶著一身刺鼻的酒精氣味,跪地開始擦拭起磁磚地板。即使原本就乾淨得會反光,
他仍著魔似地來回反覆,直到天亮都不肯罷手。
十年不知道後來是怎麼睡著的,一覺醒來已恍如隔世。雖然是虛偽的人造陽光,但他
好久沒覺得日光燈如此刺眼。好久、好久了。
他收拾背包,一一放進所需物品。
是時候出趟遠門。
*
歸途。
搭乘客運後轉乘公車,到站下車的十年踏進酷暑的高溫。柏油路面幾乎融化似地散發
逼人的熱氣。
剩下的路程必須徒步前往。偏郊的馬路人跡稀少,公車駛離之後,十年的前後再也不
見來車,整條路上剩他孤獨一人,伴以浪潮般重重不止的蟬鳴。
天熱。十年的肌膚冒出一層細密的汗珠,夾雜在破皮的傷口,又是刺痛。又是被他無
視。
遠遠地,他終於看見「故鄉」。
那是一座位在圍牆內的水泥建築。四層樓高,形狀呈ㄇ字形,區分成三棟大樓。
「故鄉」簡直像海市蜃樓般突然浮現,可是隨著距離的縮短,「故鄉」逐漸放大。
十年來到入口,這不是幻影。
他的目光越過鐵柵門、越過雜草蔓生的空地,望見無人的建築入口。水泥大樓沒有聲
音也沒有人的氣息,像被遺棄的空城。
圍牆外的十年試著推門,鐵柵門發出難聽的聲音後被應聲推開。蟬鳴斷了,彷彿被阻
擋在外,以鐵柵門為界區分出兩個世界。
舊地重遊的十年既不喜悅也不懷念,沒有多餘表情。這裡的氣味他再也熟悉不過,但
從不以為是家--即使他是個棄嬰,不曾知道什麼是家。
十年踏進正中央的大樓。好安靜,幾乎能聽見塵埃浮游的聲音。一樓是招待處兼部份
職員的辦公室,空蕩蕩的,依然沒有人影。
地上隨處可見紙屑或揉爛的紙團,合成皮沙發的表面覆著灰塵。辦公桌的桌面凌亂地
擱置文件夾跟原子筆。白板上的行事曆抄寫的最後行程已是一個月前。這裡就像被突然捨
棄,所有的物品匆促得不被定位。
只有大廳正中央的匾額例外,穩固地待在屬於它的位置。是初創時的剪綵官員所贈。
「常青育幼院」幾個大字顯眼得過份,無法忽視。
電梯已經停止使用,於是十年改走樓梯上樓。樓上的教室堆著畫滿塗鴉的課桌椅,地
板散落書頁脫落的課本,封面還有帶泥的腳印。另外幾間房堆著過時的玩具,總是淪為孩
子的爭奪目標的機器人缺手斷腳,又黑又髒的老舊娃娃像被濃煙燻過。
孩子在這層樓學會讀書寫字。可是十年例外,他是被另外挑選出來,接受特別課程的
孩子。
十年繼續前往樓層的最末端。基於當初建造時的特殊設計,只有從這裡才可以通往左
棟建築的二樓。左棟大樓主要依靠電梯上下通行,但電梯間的樓層按鈕唯獨缺少數字2。
因為左棟二樓是育幼院的禁地。
過去都有凶悍的警衛把守門口,今日的十年暢行無阻,直接推開鐵門。門後是一條筆
直到底的長廊,沒有對外窗,緊急照明燈是唯一光源。
長廊的盡頭分別有左右兩側以及正中央的三個房間,同樣沒有窗,所以無法窺視其中
。但十年很清楚裡面是什麼樣子,其中一間就是他從小的住所。
十年沒有入內懷舊的意願,他的目標從一開始就鎖定正中央的房間。那扇木門的紋路
很深,像這間育幼院的陰暗歷史。
十年轉開帶著鏽跡的門把,冰冷的空氣從內竄出,混著濃重的消毒水氣味,讓人誤以
為來到醫院。
有光。十年慢慢瞇細眼睛,忍住逃跑的衝動。
無窗的房內擺著幾張鐵架床。其中一張床上有個病懨懨的老婦人,像團縐縮的橘子皮
。疾病令她倍顯蒼老,必須插著鼻管獲得額外氧氣。
突來的訪客令老婦人訝異,看清楚是十年後,更是不可置信。
「你還是回來了。」老婦人咧嘴,發出蛇般的嘶啞笑聲。「到這邊來,到床邊來。」
門口的十年不打算靠近,不願意接近「院長」。
院長慢慢瞇細眼睛,跟十年慣有的表情如出一轍。「你以前不是這樣,很聽話的。什
麼要求都會乖乖照作,直到逃跑之前我都將你當成是最乖的孩子……」
「我那麼疼愛你,都忘記了?不乖,真的好不乖。為什麼要逃跑?這幾年找不到你,
也找不到替代品。你是獨一無二的。你長大了,長得越來越好看。」院長宛如貪肉的禿鷹
,盯著十年不放。
那貪婪的目光令十年忍不住按住手臂,得要牢牢地按緊才能克制顫抖。他咬牙回應:
「我以為這裡一個人都沒有。」
院長的臉部肌肉慢慢伸展,拉長成詭異的獰笑:「我一直都在這裡。讓我好好看看你
。親愛的孩子……快來。」
這令人反胃的笑容令十年終於忍受不住,跪地痛苦地乾嘔。好不容易止住嘔吐,他立
刻轉身逃跑。
迎面卻有人猛然撲來。
被撞倒在地的十年下意識舉臂護住頭部。那人發狠猛毆,十年的雙臂承受一次次重擊
,痛得發麻。對方是與他年紀相仿的少年,但拳頭更加有力。這人身穿類似醫院病患的老
舊寬袍,繡有編號09003。
十年記得這個號碼,對方是老面孔,經過這些年對老婦人越加服從了。十年突然警醒
,仍在育幼院的或許不只有老婦人與09003。
肋骨突然受到的重擊中斷十年的思考。他痛得倒抽一口氣,隨後脖子被緊緊掐住。十
年拼命牽制那對掐喉大手,爭取些許呼吸的空間。
果然如十年預料的,另外兩間房竄出數名少年,團團圍住倒地的他。在老婦的命令之
下,有的人抓住十年的雙腿、有的扯住他的褲管要脫去褲子。這些少年都穿著病人寬袍,
亦繡有各自的編號。
混亂間十年抬頭,所見的盡是一雙雙瘋狂盲從的眼神。這些人十年都認得,跟他同樣
沒有「身份」,都是不被登記的孤兒,從一出生就被棄養,自幼豢養在隔壁的兩個房間。
十年沒有喝止這些人,他知道徒勞無功。經過多年的監禁,他們早被洗腦成完全聽命
院長的傀儡,無論命令合不合理都會全盤接受並執行。如果那時候沒有逃出去,十年現在
也會是其中的一份子。
少年們圍繞著十年的雙腳看起來就像監牢的鐵欄。
這裡的確是牢。
院長不單日夜監視,更是予取予求。
*
無窗的房裡,幾個男孩陰沉地抱著雙膝靠在牆邊。這裡沒有時鐘或任何顯示時間的裝
置,男孩們只能依著睡意跟定時送來的三餐判斷時間。
一個男孩刻意坐在離門口最遠的角落,只求不要被選中。這個男孩的皮膚很白,長得
比房內其他人更好看,所以擁有特殊待遇。他是少數被院長喜愛,可以被單獨指導學會認
字算術的孩子。
房外有腳步聲接近。
距離上一次食物送來的間隔並沒有很久。男孩們心裡有數,不安地盯著門。腳步聲在
門外靜止,傳來鑰匙插進鎖孔的聲響。
那個離門最遠的男孩開始顫抖,他知道現在絕對不是要上課的時間。門把轉動,男孩
倉皇地低下頭,不與來訪的人對上眼。但仍是聽到自己被點名。
男孩慢慢站起來,很慢很慢,像不肯赴刑場的死囚。
他不願意踏出門,結果那人朝他走來,鐵鉗似的手掌用力扣住他的手腕,強迫將他拖
往隔壁房間。那間房的消毒水味道幾乎讓男孩的嗅覺失靈。
「把衣服脫了,躺到床上。讓我好好看看你。」那人瞇細眼睛。
男孩照作,別無選擇只能照作。顫抖的他折好脫下的衣物,整齊地疊放,戰戰兢兢地
爬上如同絞刑臺的鐵架床。
那人用黑布條蒙住男孩的眼睛。什麼都看不見了。
一對手掌恣意地滑梭在男孩光滑的身體上。男孩分不清楚是自己冒出冷汗,或是那掌
心的手汗?被觸摸過的皮膚黏滑滑的,他因此心亂如麻,好像被扔進寒冬的池子,肉裡的
血一點溫度都沒有。好冷。
那雙手摸遍男孩全身。男孩突然一陣顫慄,下體被粗魯地握住。他咬著唇,嘴裡嚐到
血味,這點痛楚還不足以轉移注意力,下體的疼痛遠勝於被咬破的嘴唇。
緊接著,那人的重量壓了上來,跨坐在男孩身上。男孩被包覆住的下體一陣濕滑,像
爬滿蛞蝓。男孩反胃想吐,卻被鑽進嘴裡的舌頭堵住。那舌頭貪婪地在口腔中攪動唾液。
男孩像死屍般僵硬,恨不得就此死去。
那些蛞蝓開始動了起來,男孩的下體一再頂到濕黏的壁頂。握拳的指甲刺進掌心。不
夠痛、還不夠痛……不到足以忽略正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不夠……
男孩好想洗澡,想用滾燙的熱水洗淨身體,用刷子刷掉整層皮。若沒有刷子就徒手剝
去吧。不要這些被弄髒的皮膚了,都不要了。咬斷侵入嘴巴的舌頭,咬斷它。不要動了,
不要。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
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男孩的意識陷入空白,回神時又坐回最遠離門口的位置。腳步聲遠去。
面無表情的男孩用袖口充當抹布,開始擦拭地板。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其他孩
子睡了,他仍在反覆擦拭。地板越來越乾淨,不見一點髒污。
可是男孩最想弄乾淨的,還是自己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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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必再對抗了
山谷裡不再有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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