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時分,伊森緩步走進了熟悉的地下道
但那股因長年潮濕引發的霉味,仍讓他眉頭微蹙
在大城市生存是很辛苦的一件事,他才剛作完一份粗工而已,強烈的疲憊感讓他有點喘不
過氣
雙親的驟逝對於年輕的他而言,是個極大的打擊,不論是情感或經濟都是,由於受不了親
戚對他的侮辱及漠視,一年前他離開了家
右手提著的破舊琴盒是伊森的父母唯一留給他的東西,而過去在音樂學院那短暫的幾年,
他也的確展現了驚人的音樂天賦
而現在,每個夜晚在地下道一角的演奏,是他最大的樂趣與安慰,而在敞開的琴盒裡那些
銅板與皺摺的鈔票,對他而言是種肯定。或同情
比起街友,他更喜歡街頭藝人這個稱謂,即便每晚他都要找新的地方度過一宿
不同以往的寂靜,今天的地下道似乎有點騷動
『婊子!快滾,這裡是老子的地盤!』
梅爾的怒吼聲迴盪在幽暗陰冷的地下道,他正揪著一個女孩的衣襟不放,後者戴著一頂黑
色的毛帽,身著連身大衣,全都骯髒破舊不堪
伊森趕緊上前打圓場
『噢,你來了!』梅爾看到伊森後,情緒稍微緩和了下來。『這女人剛剛就賴在這不走,
不給她一點教訓......』
伊森拉開了梅爾的手
『冷靜一點,兄弟,她可以待在我那裡沒關係。』
街友的圈子也是有規矩的,尤其對在這個地下道待了好幾年的梅爾而言,對他的地盤侵門
踏戶是不可饒恕的,即使對方是個女孩
尤其最近街友失蹤的情況頻傳,讓圈內人個個都神經緊繃,伊森已經好久沒看到亞伯跟狄
倫了,前一陣子還會在路口旁的巷內看到他們
伊森帶著女孩,走到了他平常在地下道待的角落,同時將紙箱攤平在地上
『妳可以坐在這裡休息。』伊森微笑地說,試著展現善意,他從沒見過這個女孩,可能是
從外地來的
女孩面無表情,逕自坐下並將臉埋入曲起的雙膝
伊森沒有再理會女孩,他打開琴盒,拿出那把有點陳舊的小提琴,拴緊弓並輕撥了幾下琴
弦,接著開始演奏了起來
今晚的收穫不錯,一個路過的有錢人賞了伊森一百美金,他總算可以找間便宜旅館休息了
而結束了演奏後,他也注意到女孩抬起頭來正盯著他看
那一對明亮的藍色眼珠,與那張佈滿泥濘的臉蛋,有著強烈對比
『肚子餓嗎?要不要一起去吃點東西?』伊森微笑地問道
對街的餐車總是營業到很晚,一頓簡單的晚餐是他每天犒賞自己的方法
餐桌對面,女孩狼吞虎嚥著盤子裡的三明治,如同掃落葉般,伊森將自己那一份也推到了
女孩的面前
『也許......妳能告訴我妳的名字?』
塞了滿嘴三明治,女孩抬起頭來與伊森四目相對,她的臉頰微微漲紅
『......艾希莉。』女孩的嘴發出了模糊的聲音,接著繼續大口吞嚥著食物
伊森的心裡泛起了一陣酸楚
進入了旅館的房間,伊森呈大字型直接躺到了床上,他已經忘了上一次有床可以睡的日子
是什麼時候
他突然想起了還站在門邊的艾希莉
離開了餐車後,他讓女孩跟著一起來到了旅館,畢竟就這麼把她趕走的話,未免也太殘酷
不過眼下的情況,還真讓他有點困窘
『妳可以洗個澡,如果妳需要的話。』伊森打著呵欠並闔上眼,他覺得自己隨時會睡著
只聽見浴室的門關上,隨後傳來淋浴的流水聲,看來她的確很需要
當艾希莉走出浴室時,她穿了件破舊的T恤,以及一件有點寬鬆的短褲,然後伊森才注意
到,原本藏在毛帽下的,是一頭亮麗的金髮,面頰上的泥濘洗淨後,出現的是一張漂亮的
臉蛋
面對伊森的視線,艾希莉有點彆扭地轉過頭去
『你可以......先去洗澡嗎?』她問道
這是個奇怪的問題,不過伊森當時也沒注意,他當然早已迫不及待要享受熱水澡了
熱水淋浴的舒暢感,讓伊森感到全身的疲憊感都被洗滌而盡,當他走出浴室時,看見艾希
莉站在床邊,一手抱在胸前抓著另一邊的袖口,抿著嘴露出略微緊張的神色
『怎麼了嗎?』伊森問道
『......』
艾希莉遲疑著,最後彷彿鼓起勇氣般地開了口:『你可以......先付我錢嗎?』
『......什麼?』
伊森皺著眉頭,這個莫名其妙的問題讓他一時不知如何反應
艾希莉有點慌張
『對......對不起,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這一陣子,有太多客人......完事後不給錢,
有的還對我動手......』
『......』
『我已經身無分文了,我真的......很需要錢。』
艾希莉低下頭來,聲音帶有些哽咽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尷尬的氛圍
伊森大概猜出了些關於這個女孩的事
『我想......妳大概誤會了些什麼。』他搔了搔頭,語氣有點無奈
面對艾希莉疑惑的神情,他接著說:『那個時候總不能......讓妳獨自回街上吧?我也不
是每晚都能住這種地方的。』
伊森又打了個呵欠,坐到了床邊,朝內側躺著
良久,艾希莉也躺到了伊森身旁,與他四目相望
『對不起,我以為......』她輕聲說著,嘴角第一次微微上揚
伊森也微笑著
他對眼前這個女孩充滿了好奇
疲倦感彷彿一掃而空般,兩人開始對彼此訴說著自己的過去
艾希莉的故鄉是離這裡幾十英哩外的小鎮,年幼時父親就病逝了,幾年前她也離開了家,
因為再也無法面對繼父的狼爪,以及母親的冷眼旁觀
在大城市生存是很辛苦的,她在這裡用盡了積蓄,找不到去路,最終只能走上了那條路
『很奇怪呢,即使那些男人對我用盡粗暴的手段,對他們的恐懼卻遠不及於我的繼父....
..』
艾希莉摸著嘴角還沒痊癒的淤青,眼淚滑落了下來
伊森用手為她拭去了淚水
『妳的夢想是什麼呢?』他突然問道
艾希莉一愣,不解地望著伊森
『人因為心中懷有夢想,才會努力地生活著。』伊森的眼神中,閃耀著許久不見的光輝:
『我希望有一天,能找到屬於自己的舞台,想讓更多人聽到我的演奏。』
『嗯,今天聽到了,你的音樂真的很美。』
『那妳呢?』伊森問
艾希莉一陣沉默,原有的一絲微笑也消失了
『......』
她的眼神流露出了迷惘之感
『已經作賤了自己的靈魂,還談什麼夢想......』
『才不!』伊森堅定地望著她。『每個人都努力生存著,我們都是。』
艾希莉沒有回應,只是失神地望著虛空
兩人的對話停止了好一段時間,伊森輕嘆了一聲,緩緩別過頭去
良久,艾希莉開了口:『芭蕾舞。』
伊森再度望向了她
她的臉上又重新出現了笑容
『那是我小時候最愛的事,一身雪白的芭蕾舞裝,還有那雙我最愛的舞鞋......父親還在
時,沒有一次錯過我的演出,他總在表演結束後,抱著我開心地轉著圈。』
回憶起過去,艾希莉露出幸福的微笑
『如果有一天,我重新登上舞台演出了,也許父親就會再度出現,給我一個擁抱。』
伊森的心裡,再度湧現了在餐車時的那股酸楚
艾希莉轉過頭來,望著伊森
良久,伊森緩緩靠近了她
兩人相吻著
伊森感到一年來的孤獨的心靈,再度被填滿了
隔天早晨,伊森被灑落床上的日光喚醒
床的另一邊並沒有艾希莉的身影
他走到了房間內的小圓桌旁,桌上有一張用黑筆寫上字的紙巾
『謝謝你』
看著紙巾上的字,伊森感到一陣悵然若失
兩個月過去了
今天伊森最開心的一天,身上穿著一套全新的西裝,這花了他一筆不小的錢,但他成功達
成了目標
上個禮拜週末在地下道演奏時,有個老先生站在旁邊欣賞聆聽了好一陣子
『你的音樂有著靈魂,那是一種對生命的熱情。』
老先生在伊森演奏告一段落後,笑容滿面地說著,同時遞上了名片
『我是市立交響樂團的指揮,很高興有緣能遇見你,最近我們有個招募新成員的遴選,很
歡迎你。』
伊森簡直不敢相信,這一切就這麼地發生了,就連買完西裝、參加遴選,以及得到審委們
點頭認同後,還是讓他感到不真實
夢想,終於實現了
他終於不用再流離失所
唯一讓他遺憾的是,這兩個月來,他始終找不到艾希莉,那個夜晚的情境,現在仍歷歷在
目
(也許......她也在某個地方追尋著夢想吧)
伊森一直這麼相信著
這一天晚上,與樂團共同完成了一場大型的演奏會後,伊森回到了不久前剛入住的小公寓
,他總算為自己找到了一個家
躺在沙發上,他攤開了今天的報紙
那一瞬間,他瞪大了雙眼,感到一陣惡寒,彷彿全身的血液都凝結了
即使只佔了版面的一小部分,他仍然清楚的看到了報紙上的那張照片
那是艾希莉的臉
『死者為一名二十三歲的年輕女子,名為艾希莉。林區,昨夜被路人發現陳屍於城郊的雜
草堆之中,身體有多處挫傷......』
伊森已經無法再繼續讀下去了
他抱著頭,崩潰痛哭
咖啡廳內,伊森無神地喝著手中那杯拿鐵
坐在桌子另一端的,是私家偵探泰瑞,他受到伊森委託調查艾希莉的案子,今天他特地將
伊森找出來談話
『聽著......伊森,這件事無論如何你都別管,就讓它過去吧!』
泰瑞用他那平緩而堅定的語氣說著
伊森沒有回答
『我知道她是你的朋友,對此我感到遺憾,但就別再過問這件事了,好嗎?』
他持續地說著,但伊森回以一個殺人般的銳利目光
『唉......』泰瑞嘆息著,喝了口手中的罐裝啤酒
兩人沉默了好一會兒
良久,伊森先開了口
『你們已經知道兇手是誰?』
『......是的,對方的背景很複雜,警方高層也已經交代底下的人擱置這個案件,而且新
聞媒體的關注度也不高......』
碰!
伊森憤怒地重敲了桌子一下,嚇得周圍的顧客紛紛轉過頭來,泰瑞則是臉色沉了下來
『告訴我詳情......』伊森的語調沒有任何情感
『......』
泰瑞沒有回應
伊森的眼眶已經濕潤
『拜託你......』他的聲音哽咽著
泰瑞又沉默了一陣,最後終於還是開了口
『還記得前一陣子街友接連消失的情況嗎?其實警方早就注意到了。』
泰瑞說著,又灌了好幾口啤酒
伊森銳利的目光直視著他
『“街頭淨化活動”,多麼瘋狂的想法,不過當你有權有勢時,你絕想不到自己會做出多
麼黑暗的事......尤其當你背後還有俄羅斯黑幫撐腰的時候。』
泰瑞拿出了幾張照片,是他透過管道弄來的
那是艾希莉最後的模樣
『噢,天啊......』伊森顫抖著,流下了帶有恐懼與悲憤的淚水
她的外貌已不成人形,臉部佈滿淤青與腫脹,而且兩個眼眶向內凹陷了進去,全身與四肢
佈滿傷痕,而且那些傷痕看起來源自於各種殘酷的方式
伊森一陣反胃,強忍著嘔吐之意
泰瑞將照片收了起來,說道:『這個女孩會被發現,是因為“他們”處理屍體的時候出了
紕漏,其實還有無數街友的屍體下落不明。沒有人會在乎那些街友的死活,這也給了“那
個人”最大的樂趣來源。』
他將手中的啤酒一飲而盡
『“街頭淨化活動”,這傢伙甚至私下為他的行為取了這個名字......這個人,是個不折
不扣的虐殺狂。』
泰瑞離去前,留下了一個名字
安格爾。索科沃夫,市中著名的俄羅斯裔富豪
同時,也是市立交響樂團最大的贊助者
那一刻起,伊森感到內心的某一部分,已經死去
伊森已經不太記得自己怎麼到這裡的
這是一個金碧輝煌又寬敞的房間,站在眼前的禿頭肥肚男人,似乎是安格爾。索科洛夫,
伊森在樂團裡的頂頭上司之一
而此時,伊森手裡正拿著一把左輪手槍,瞄準著對方
他想了起來,自己似乎是偷偷入侵了安格爾的住宅,並在主人的房間裡埋伏著
手上拿著的手槍,是梅爾透過管道從黑市幫他取得的
『伊森,你真的要這麼做嗎?』記得梅爾當時還露出擔憂的神色
還有人真正關心著自己呢,伊森當時感到些許慰藉
安格爾舉起雙手,緩緩朝桌子後退
『聽著伊森......』他的語調相當冷靜。『別作這種傻事,不值得的。』
『不值得?』伊森咬著牙。『那麼那些被你殘殺的人呢?亞伯、狄倫......還有艾希莉,
他們就都值得嗎?』
他持槍的手,微微顫抖著
安格爾臉色一沉,突然露出了陰險的笑容
『看樣子......你似乎知道了不少事情。』他將手緩緩地往桌下摸去,而伊森則因視線被
遮蔽所以沒有注意到
『有誰會在乎那些人的死活呢?凍死的,病死的,跌倒撞死的,天天都在發生,但有誰在
乎呢?居民可巴不得他們全都消失。』
安格爾摸到了固定並藏在桌面下的散彈槍,心裡暗笑著
『實現我的樂趣,是那些社會殘渣的最後價值。』
『閉嘴!!』伊森怒吼著。『我在乎那個女孩!』
『我知道~我知道~』安格爾嘴角上揚,雙眼猛地一睜。『正因為如此,只好讓你親自去找
她了。』
轟的一聲巨響,安格爾扣下了散彈槍的扳機,伊森的腹部血肉橫飛,向後倒下
安格爾從桌面下拿起散彈槍,走到了伊森的身旁,只見鮮血與碎肉不斷地從伊森的傷口湧
出,他的嘴裡淌滿了血
『沒用過槍吧,年輕人?』安格爾嘲諷地說著,並將槍口對準了伊森的頭:『可惜呀,你
本來有美好的未來......』
突然,房間內的音響自動開啟,音樂迴盪在偌大房間的每個角落
安格爾回過頭看去
艾希莉那張佈滿傷痕淤青、雙眼凹陷鏤空的臉,正緊貼在他的面前
『呃!?』安格爾驚愕地叫了出聲
那一瞬間,伊森用了最後一絲力氣,對著安格爾扣下了扳機
子彈擊中了他的胯下
『啊~~~~~!!!』
安格爾痛不欲生的哀號響徹在房內,倒地掙扎著,鮮血不斷從他的胯下與指縫間噴灑泉湧
而出
伊森的意識逐漸模糊,房間外人聲嘈雜,似乎正有人趕往房間來
周圍的聲音逐漸靜止,但音響所播放的音樂卻愈來愈清晰
那是柴可夫斯基的作品《天鵝湖》
艾希莉的身影出現在房內,一身雪白的芭蕾舞裝,腳上穿著那雙小巧精緻的舞鞋,隨著旋
律翩翩起舞著
她對著伊森露出幸福的笑容,就如同那個夜晚的情景
(是呀,妳也實現了夢想了呢......)
伊森露出了最後一絲微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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