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素手握心玉,等於持有暗門。
他若毀局,唯一有機會存活的只有能從暗門離開的人。屆時,局中人魂飛魄散,養靈陣功
虧一簣,無論是對我們還是對翠竹教來說,都不樂見這結果。
我單手結印,火籠自天罩下,「我會先讓你閉嘴。」
和控靈相比,五行勝在用法多變,生剋之間變換無窮。在我看來,蒼素雖能以風撲滅火勢
,但自然常態乃是火仗風起,他要逆行,總歸是比較費力。
高溫扭曲眼前景象,紅焰將他困於其中。蒼素不驚不慌,金眸一眨,發出讚嘆。
他置身火籠也不急著突圍,笑笑地和我說:「傳聞青煞玉能將五行活用自如,轉換之間毫
無阻礙。失去心玉還有這實力,不愧是身繫天道的化靈,百聞不如一見。」
「過譽了。」我回他:「早聽說禍鳥善於欺騙,如今一見,也是名不虛傳。」
蒼素搖頭,在籠中長嘆:「大人,您對我甚多誤解。」
他走近火籠邊緣,徐徐說道:「龍有逆鱗,生於喉下三寸,破之即亡。但火鳳不同,鳳凰
浴火自焚,方能涅槃重生。大人,禍鳥生性主風,但鳳凰生來屬火,火燒不死我。」
他觸及火籠,烈焰從他指尖蔓延至肩臂,半邊白翅被燒得火亮,竟隱約呈現鳳凰之姿。
蒼素吃痛,壓著傷勢咧嘴大笑。他任由烈焰延燒上身,抬腿邁出火籠,嘶聲說:「我族吞
食鳳凰,並非隨興之舉。我們找尋自身弱點,然後,將其殲滅。」
他躍上樹梢,纏燒半身的紅焰隨羽翼飄散,在樹林間化作點點星火。蓊鬱山林難逃火吻,
祈山在他的操弄下,濃煙漫升,嗆得人眼淚直流。
「小老鼠,躲夠了沒呀?」蒼素足下乘風,在樹林間來回逡巡,打鬧似的尋找著漏網的翠
竹教眾,「煙這麼大,火這麼熱,也該被燻出來了吧。」
我追在他身後,沿路招水滅了一地火,但比不過他放火燒山的速度。
我邊追邊問:「如此縱情殺戮,你真不怕報應?」
「報應?」蒼素身姿一頓,回頭看我,微笑說:「不會,他們都會原諒我。」
「哪來的自信?」
「他們無力報復,只能選擇原諒我。」他目光微動,一道風刃隨指尖劃出,將一位正在逃
離火勢的祈山居民攔腰斬斷,「大人,我以為您是最明白這個道理的。」
「寄望報應,只是種自我安慰的心理而已。」
蒼素哂笑,他有心情純聊天,我這破爛身體自是樂見其成。腳下才剛停,我一緩過氣就扶
著樹幹開始咳血,咳到那隻笨鳥難得安靜了會,眼底流露憐憫之情。
他朝我走來,踩得腳下落葉窸窣,恰和四周樹枝灼燒聲錯落交響。
「哎呀……體力不行啊,您還好嗎?」蒼素故作關心,走來扶我一把。下秒,他話鋒一轉
,在我面前笑問:「當年修界子弟死了一批又一批,世上若有報應,您怎麼還活著呢?」
「不用擔心報應,沒那種東西。」
蒼素話講不停:「大人,要我看,您就別管什麼大局了,我舉雙手支持您把心玉收回來!
我能出手幫您啊,無償的,完全沒有問題——」
……有完沒完,真的好吵。
「梁不問!」我咳到一半,著實聽到厭煩,在樹林中朝梁不問立陣的方向大喊:「說這麼
久是說好了沒,我快受不了這個人了,你到底行不行!」
饒是蒼素,也沒想過我會就這樣在他面前喊人。
他愣住片刻,往我喊聲方向一瞥,說:「他在陣裡,聽不到你的話吧。」
「不喊喊看怎麼知道?」我甩開他的攙扶,「他沒聽到就算了,是喊給你聽的。你稍微分
心一下,我的目的就成了。」
蒼素被我的力道往後推,一往後,他足下一空,後方憑空崩陷一個大坑。他猝不及防下墜
,在坑中險險躲過落石,欲迎風上飛,卻又三番兩次被土中冒出的藤蔓纏回坑底。
我擦去唇角的血,氣息有些不穩,「五行於我,確實易如反掌。」
「殺不死你也沒關係,能拖住一時就好。」
「大人,您怎麼這麼狡猾?虧我剛還在專心聽您講話。」蒼素幾次被落石砸中,咂了聲嘴
罵道:「煩死了,一堆碎石塊!」
說完,他一揚手,冷冽風卷自天而落,掃蕩一切阻礙,將他從坑洞底部帶離。
蒼素甫出洞口,眨眼凝風成刃,雙指併攏,夾帶勁風直指我面門。
驟然,他步伐一停。
蒼素滴血的指尖離我僅餘數寸,此刻他卻忽然定立原地,嗆了口血。一條細絲刺入他的額
心,緊繃白絲從我身後竄出,帶著肅殺氣息制住他的動作。
梁不問控著靈絲,他輕抿唇線,抬起無溫的眼,將我往旁一推,「我把花年歲也拉去陣裡
了,你去找王尋解局,我拖著。」
我一移動腳步,他們倆便面對面對上,氣氛悄悄轉變。
我問梁哥:「你剛才在他手上吃虧,確定可以?」
他幾無思索:「比你可以,快去。」
靈絲入體,蒼素卻不像先前周師父那樣毫無反抗之力。他抬手掐住額前靈絲,戲謔地瞇起
眼,「你們兩個一搭一唱的,默契真好啊。」
「也是啦。」蒼素用力一扯,細絲割開他的皮囊。
鮮血自掌心湧出,蒼素強硬扯斷靈絲的同時,意有所指的對著梁不問說:「光陰瞬息,一
世過去,熟人都死一大半去了!你不陪他,你能去哪?」
靈絲被斷,梁不問卻像是早有預料。他面不改色,翻掌之間,條條細絲鎖住蒼素退路。
他淡然回應:「我不求名利,四海皆是歸處。」
「四海?」
蒼素不以為然:「你這一身冤煞,別說四海,就是佛心仁厚的寺院也不敢留你。」
他們雙方纏鬥,我雖想觀戰,但解局的事也要緊。入陣之前,我回頭再看了他們兩人一眼
,只見梁不問五指倏然併攏,風聲捎來一句話語:「我要去哪,不勞費心。」
下秒,我轉頭踏入陣內,外界嘈雜被瞬間阻隔。
陣內平平無奇,周遭是祈山景色,只是沒有漫天野火,也沒有屍首與混亂。
故人再次聚首,無需任何排場。一方寧靜之處便夠了。
王尋身後站著簡翠和花姊,他見我入陣,沒多說什麼,只問:「要怎麼配合你?」
「欸……」我以為梁不問要我進來,是和局心之間還有拉扯,沒想到王尋整個人冷靜得出
奇,「你們溫馨的家庭時光這麼快就結束?這是你們最後的時間了,不再多聊點?」
簡翠站出來說:「我們說得差不多了。外面有人在破壞這場局,未免節外生枝,還是早點
動作比較好。」
「事情發展至此,是我執念所致。王尋陪我走這一遭,我既已出現在此,他便再無罣礙,
本就能說放就放。」她微微躬身,和我說:「我女兒,以後麻煩你們照顧了。」
簡翠說完,轉身面向花姊。她抬起手,緩緩將她頰邊髮絲撂至耳後。
「要吃飽穿暖……」
她語氣柔和,神情如送兒女遠行,溫婉一笑:「天冷加衣,別著涼了。」
花年歲好像有想再多說什麼,但她話到喉頭又咽了回去,只勉強擠出個笑容回應:「嗯。
我現在過得很好……都沒事了。」
簡翠眼中瞭然。沒事二字,太多含義,她也知趣的不欲深問。
她牽起王尋的手,和我說:「麻煩你了,請開始吧。」
「好。」我走近王尋,指尖觸及他身周縈繞的黑氣,「你什麼都不用做,放鬆心情,不要
強留住身上冤煞就行。」
王尋點頭回應。我收攏心神,引導冤煞往我手心流動。
天邊頓起風嘯,局心身上的冤煞和生死局相連,勁風以我們幾人為中心,夾帶絲絲黑氣,
狀若遊龍往我掌心匯聚。一顆澄藍核心隱約浮現,過程順利得讓人吃驚。
雖然半隻手被冤煞侵蝕得血肉淋漓,但我心底著實鬆了口氣。
王尋是真的放下了。他這樣直接,僅僅見簡翠一面,便將千年苦痛輕輕放下。
我知道王尋對簡翠感情多深,但我沒想到,即便簡翠中途不告而別,他那份愛仍不曾消減
。他對簡翠,是不提過錯,至死不渝的愛慕。
世間難得。
漫天冤煞漸趨平緩,黑霧絲絲縷縷的匯聚、消散,王尋從頭到尾都很配合。直至最後一縷
冤煞在我手中化消,他才翻了翻手掌,跟我說了一句:「多謝。」
他略為停頓,這砍柴人眨了眨眼,猶豫一會,看著我說:「你……」
我見他有話想講,側過頭問:「怎麼了?」
「你還記得,一開始被我殺死的那條蛇麼?」他的指梢浮現裂痕,王尋見我不答,逕自接
下去說:「我那時說的不是真心話。」
「我殺蛇,不是為了救雛雞,而是因為我的摯愛會這麼做。我中了我愛人的蠱,為之心蕩
神馳,遂追隨她的理念而殺蛇。這不是蛇該死,立場問題罷了,並無對錯。」
我斂下眼簾,回想當日情景,喉間微澀。王尋為什麼要突然跟我說這些話?
可我還來不及詢問,便見他跟簡翠的身形在風吹之下逐漸化散。我伸手想抓,餘灰卻從指
縫溜過,隨風飛揚,散於山水之間。
我收拾心情,握緊手中圓核,抬頭想找花姊,卻見她在不遠處蹙眉,緩緩指向我身後。
我還沒意會過來她的意思,下一刻,陣內劇烈晃蕩!
一道巨大的破口自天邊顯現,覆鱗龍爪泛著暗色光澤,帶來山風呼嘯,壓得蒼素左躲右閃
,半身傷勢駭人。禍鳥展開染血白翼,從空中撞開這層陣法,外頭喧囂之聲再次湧現。
梁不問神色肅冷,他見局心冤煞已散,抬手解開我周遭這層陣。
燭陰形體一爪撕爛禍鳥半邊羽翅,但蒼素毫不在意,在殺伐中笑顏逐開。
他往我看來,不見王尋蹤影,便知局心身上冤煞已解,「不會吧,你們怎麼說服他的?」
梁不問本意也只是要拖他時間,不是要爭個你死我活。局心冤煞既解,他反手便收起燭陰
的形,退至我身旁,遠遠和蒼素對峙。
蒼素思索一陣,忽然說:「但溫昭跟我說,靈胎會成型呢。」
他飛上樹梢,收攏還在滴血的白翅,笑著看向我和梁哥:「他也有失準的一天麼。」
——等等,什麼意思?
蒼素的話進了我的耳,我第一時間想的,卻不是溫昭失準的可能。
溫昭說靈胎會成型?
可是我們已經解了局,照理來說,養靈陣就不該會成才對?我腦袋迅速運轉,抬頭環顧四
周,忽然想起——局心冤煞已散,生死局卻沒解開,我們現在還在局裡!
生死局,概括而論,都是只要化消局中冤煞就能解局。
冤煞未解,此局不滅。
一般狀況下,局中冤煞最後都會聚集到局心身上,所以我們都想說只要解決局心,就相當
於是解局了。但這場局立局時的狀況不同,除了局心之外,六位翠竹教的人也是關鍵。
要解這個局,不只局心身上冤煞要解,同時還要注意其他持有心玉的翠竹教眾。
蒼素想了會,也跟著反應過來。他在樹上竊笑:「就說該把那些臭婆娘早點宰掉吧。我剛
剛又殺了一個,假扮成祀女那位倒是怎麼找都找不到,真會躲。」
梁不問閉眼凝神,再睜眼時說:「剛剛情況太混亂,有些人死去後的冤煞不是聚集到王尋
身上,而是往祀女那裡凝聚了。她現在人在地媧窟,恐怕是想和靈胎接觸。」
他眼神黯了一瞬,「不太妙。」
不用梁哥說,我也心知要糟。我們兩個默契一致,無須多言,馬上往地媧窟趕去。
但再怎麼趕,終究還是慢了一步。
我們到地媧窟時,渾身是傷的祀女置身黑霧之中,身周冤煞已然超出掌控。
她步伐沉重,手心服貼在埋有靈胎的礦壁上,一字一字說:「靈胎大人,就這最後一程,
我……千年歲月,我不能,在最後一刻失敗。」
祀女低下頭顱,在靈胎面前重重跪落。
「我從不求留名於世,唯願此後……人間再無病痛。我教夙願,為此而已。」
她話說完,慨然闔目。
梁不問手中靈絲飛竄而出,卻只來得及奪回祀女懷中心玉,無法遏止靈胎甦醒。
霎時,地底聲隆隆,靈胎受到感召,無數虛足破壁而出!帶著閉目的長軀眨眼吞噬祀女身
體,同時也將剩餘的冤煞吃乾抹淨。
我胸口一熱,驀地,令人作嘔的暈眩襲來。
但見天道如絲繾綣,似虛似幻的連接至靈胎額心。
下一刻,絲線迅速和她融為一體,我想阻止,身軀卻異常沉重,連呼喊都發不出聲。
——掌管病痛的化靈,自此成型。
……怎麼會這樣?
我四肢僵硬,腦中一片空白,梁不問硬是拉著我後退:「她要醒了,別靠她太近!」
「誇張、太誇張了吧,真的完全沒有說錯過,怎麼可能?」蒼素看到這幕,在一旁說著風
涼話:「真的成了!我想毀局,你們想解局,結果最後還是成了。」
生死局一成,在塌縮之後便會將局內所有剩餘的人吞噬殆盡。現在要想出去,只能依靠暗
門離開,而且動作要快,跑得慢了,就要跟著葬身在這。
「好久沒那麼盡興,果然還是得活動一下筋骨。」蒼素心情不錯,他現在拿了好幾塊心玉
,隨手就把多餘的三塊扔給梁哥,「難得見面,老朋友了,別說我對你們不好。」
我整個人還處在震驚當中,事情發展太快,等我回過神來,梁不問已經把手上心玉分送給
黑馬兩人、花姊和居然還活著的周小妹,並也已經把他們全數趕出局。
這局即將塌縮,現在局內就剩我們兩人和還在看好戲的蒼素。
梁不問默然不語,我直覺不對,轉頭問他:「你想幹嘛?」
他神色淡漠,看向在空中亂舞的虛足,「你們先走。」
蒼素雙手抱胸,靠在樹幹上說:「一出生死局,外面不知多少人在等著拉攏靈胎。他想在
這裡一舉擊殺初成型的化靈,免除後患,再壓最後一刻從暗門離開吧。」
「嗯……也不是不可能,梁絕或許可以這樣搞。」
蒼素大方分享了他的看法,「但他不行,會死人的。」
梁不問淡淡掃他一眼,「我自有分寸,你不要在那危言聳聽。」
「我哪是危言聳聽?」蒼素聳了聳肩,「說說實話而已,先走一步,不奉陪啦。」
蒼素說撤就撤,一點也不多停留,局內轉眼就剩下我和梁哥兩人。
我看他迎風而立,指尖尚滴著血,雙目仍是盯著靈胎。無數虛足破土而出,這已非我前幾
日半夜遇上的強度,人要與化靈匹敵本就難如登天,更遑論我倆現在狀況都不好。
在梁不問動作前,我按住他肩膀問:「你真的要動手?」
「還在想。」
「有什麼好想的?」我心中莫名煩躁,連話都帶了三分怒意:「你這不叫知道分寸,這是
不知死活。你是看我現在好欺負,就以為化靈是能任你拿捏的嗎?」
梁不問抬眼看我,平靜回說:「我不是看你好欺負。」
「靈胎掌管病痛,落入有心人手中,後果不堪設想。」他撥開我的手,「局沒解成已是失
誤,我不能再讓這種情況發生。化靈身繫天道,她若失控,會影響太多人……」
我心知他說的是事實,可是一股無名火從方才就在我心底延燒。
我理智上能理解他的想法,但就情緒上來說,我真的懷疑自己氣到頭暈。他一往無悔的語
氣和千年前的幻影重疊,我彷彿又看到雪地中那一襲艷色,紅衣帶血,看得人怵目驚心。
我按著太陽穴,在頭痛中悶聲問:「梁不問,你可不可以不要眼裡只有別人?」
一句話出口,我壓抑的情緒再難掩藏:「別人算什麼東西,你要不要看看你自己!你魂相
裡的冤煞是怎麼回事?我沒有提,你真當我忘得一乾二凈?那些冤煞到底從何而來?」
話一問出口,梁不問便朝我深深看來。我有點後悔,但自尊使我不願退讓。
這短短幾秒,我仿若置身深海,竟心生窒息之感。
生死局塌縮的聲音響在耳側,重如雷鼓,卻遠遠不及梁不問一句輕聲細語的話。
片刻後,他說:「罵得真順口。」
「膽子大了。你把我當誰?」他難得一笑,眼中情緒幽深不明,「梁絕麼?」
「那是溫昭在亂你心神。青玉,我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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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週祈山完結,應該也是差不多這個時間發,謝謝大家: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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