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風刺骨的夜裡,只有女人獨自騎著機車。
這是個異常寒涼的夜晚,平地難得一見地下起了冰雹。
雹塊打在安全帽上,發出叮叮咚咚的聲音。
即使如此,女人的姿態篤定而冷靜,平穩地行駛在路上。
直到後方摩托車出現為止。
女人皺起眉頭,後照鏡中映出路燈隱約描繪的身影,大抵看出是個身形單薄
的年輕孩子,跟在自己的身後。
兩人一前一後地騎在路上。這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但直覺告訴她,這人
靠太近了,而且還一直在逼近。
他想幹嘛?
她不覺有些焦躁,這孩子看起來真年輕,說不定根本不到考駕照的年紀,也
只有在這種沒警察出現的時候,才敢行駛在道路上吧。
她微微催油門,想加速擺脫對方,豈知男孩也跟著加速,如影隨行地跟著。
他到底想幹嘛?
女人很快知道了。
男孩突然猛一催油門,經過她身旁,然後,伸手一撈,拿走了她放在腳踏墊
上的黑色包包。
她驚呼一聲。
那包包很沉,男孩的機車歪了一下,差點重心不穩,但他反應很快,把包包
放在自己的踏墊上,然後往前猛衝。
女人直覺地加速,追在男孩背後。
但男孩騎很快,只不過幾秒,就拉開一大段距離,接著轉彎過了一個路口,
等她趕到那裡的時候,發現轉過彎就是岔路,前車已不見蹤影。
她追丟了。
女人只好停住,讓狂跳的心臟慢慢平復下來。
然後,她突然笑了。
一開始只是微笑,然後越笑越厲害,前俯後仰,不能自已,近乎歇斯底里,
好像剛剛遇到了全世界最好笑的事情。
也罷,就讓那年輕的孩子,想想該怎麼處理袋中的屍塊吧。
我是葛郁芬。
怎麼了嗎?
你早知道我會出現,為自己辯解?或者你覺得我不該出現,成為這個故事的
最後一個主角?
又或者,你只想知道:李城淵是真的死了嗎?葉元禎也是?
對,他死了,葉元禎也是。
其實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可是我也不在乎,我只想從這他媽的袋子裡出去。
你們根本不認識我,卻覺得自己對我瞭若指掌,其實你們根本不懂。
根本不懂。
你們可能覺得,我很壞,霸凌葉元禎,害死了她,可是你們從別人口中聽了
一堆我的事,卻根本不認識我。年輕時的我也許很任性,可是所有的感情都是真
的,不像李城淵,滿口謊話。
李城淵騙了我,他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子,毀掉我的一生就算了,還不讓它結
束。他在我活著的時候詛咒我,在我不死不活的時候詛咒我,就算他自己死了,
他的詛咒還是沒有放過我。
他騙我許下願望,說希望一直活著,而今,我便永遠不死。
要不是如此,你現在就不會看到我在這裡講話了。
我還記得那個下午,高三的那個下午,葉元禎死後的某天,我在一個清晨,
在走廊的轉角,好不容易攔到了李城淵。
那天的情景,我記得一清二楚,那就是一切事情的開端。
「今天不把話說清楚,你不能走。」我說。
「有什麼好說的?」李城淵聳了聳肩,眼神游移。
「為什麼你現在一句話都不跟我說了?我做錯了什麼?」我問。
他一開始不想理我,但是一會兒又改變了心意。
「妳還記得妳曾經做的那個惡夢嗎?」他對我說,「妳遇到一個駝背、畸型
的人。妳對他做了什麼?」
這個問題其實很怪,可是我竟然一時沒注意到,「你不要轉移注意力,我問
你,你為什麼都不再理我了?」
「那重要嗎?」他表現得很冷淡,「都已經過去了,不是嗎?」
「什麼過去?這不是你說了算,今天你一定要講清楚!」我生氣了,「我知
道你跟葉元禎在一起!比起葉元禎,我到底算什麼?我不懂,她哪一點比得上我,
她憑什麼?」
「我說過去了,就是過去了,她已經死了,」李城淵面無表情,「不要跟我
說,妳跟她的死一點關係都沒有。」
「跟我有什麼關係?我又不是推她下樓的那個人。」我說的全是真話。
「妳以為,妳做的事情,都沒有人發現,也沒有人會講。」他說。
「沒錯,我是找過葉元禎講過幾次話,就只是那樣而已,」我撒了謊,因為
我怕他會討厭我,怕他批判我。
「不是我的錯,」我急了,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她死了,那又怎樣?她
死了,我還活著,難道錯在我身上?你這是要把事情都怪到我頭上就對了?」
李城淵瞪著我。
「妳喜歡活著嗎,芬芬?」他突然笑了,現在想起來,那笑容令我發寒。
「我……」我停了一下,「有什麼不喜歡。我還活著,」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我會那樣說,「總比死掉了好。」
「妳說得對,」李城淵把臉湊近了我,靠得那麼近,我以為他想吻我。但他
的表情是那麼不屑,刺傷我的心。
「那妳敢不敢說,說妳喜歡活著,妳想要永遠活著,不管發生什麼事。」李
城淵說。
我並不是真心想那麼說的,誰想要永遠活著?太愚蠢了,但那時我認為他是
在挑釁,基於賭氣,我便那麼說了。
當我那麼說的時候,感覺周圍颳起了一陣陰冷的寒風,不禁打了個寒顫。
之後發生的事,你們也知道了,劉孝賢那傻瓜,掐住我的脖子,殺了我。
只是,我雖然死了,卻無法安息。
事實上,那時我只昏迷了一陣子,就醒過來了。看到劉孝賢不自量力地和李
城淵玩著那個必輸的遊戲,我突然領悟到,原來李城淵是那麼可怕的一個人,他
跟我們不一樣,根本不是普通的高中生。
我睜大了眼睛,跟李城淵四目相對。
他回望著,好像在嘲笑我似的。
我想講話,想對劉孝賢說,不要上他的當,我在這裡,我沒死。
可是,身體卻動彈不得。
我努力掙扎,手指尖能動了,它們微弱地抓著床板,發出細微的喀沙聲。
但是,劉孝賢整個人都一塌糊塗了,他閉著眼睛,又哭又叫。
後來,李城淵見我慢慢恢復了行動能力,便弄昏劉孝賢,把他帶走了。
臨走前,他還對我說,妳便維持這個樣子,繼續活下去吧。
等到能坐起身,我走到鏡前,鏡子裡,我的脖子歪過來扭過去,拗折出正常
人根本不可能做到的角度。
我很害怕,在房間裡待著,幸好爸媽沒來叫我。我一直待到半夜,才敢出門。
走出門後,我在街上漫無目的地遊蕩著,居然遇到了順子。然而,那時候我、
順子與阿志早就決裂,順子騎著機車經過,不知有沒有看到我,只頓了一下,便
加速飆走了。
後來花了多大的心力,才能偽裝成正常人就不說了,就是那時我才領悟到,
這個世界已經拋棄了我,我是這世界上最孤獨的人。
突然,我想到了葉元禎,想起了我們之間的友誼。
意外嗎?我跟葉元禎曾經是好朋友,這個事實很讓你們驚訝嗎?
就跟其他人一樣,也許你們也好奇,發生那些事,我後不後悔?當然後悔,
從事情發生的時候就後悔了。
我後悔把葉元禎約出來,更後悔讓阿志他們三人知道這件事。
不過後悔有什麼用?
曾經我跟葉元禎的感情很好,雖然這件事跟李城淵有關,但是,友誼依然是
真的。
好奇嗎?
反正一時半刻間,我也沒辦法從這個黑袋子裡出去,就跟你們講吧。
從李城淵轉學來的時候,第一眼我就喜歡他。我認為他也喜歡我。
那時候,有好幾個人都想追我,我感覺得出來,包括阿志。
就好像有些人天生就會讀書一樣,我天生知道如何讓男孩子喜歡我,不但喜
歡,還言聽計從,願意為我做任何事。
其實,一開始,雖然跟順子走得較近,但我其實比較喜歡阿志,他聰明,長
得好看,跟我也很聊得來,若不是李城淵出現,也許我們會在一起,共同渡過一
段甜蜜的年輕時光,像普通的情侶,然後上大學後漸行漸遠,無疾而終。
可是,李城淵出現了,其他人就不算什麼了。
李城淵剛轉來的時候,他的教室在長廊最左邊,我的在最右邊,可是,他每
次總是從右邊的樓梯上來,我每次抬頭,總會與他四目相對,就跟其他男生一樣,
我想他在偷看我。而我,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決定要認識他。
剛好那班上有幾個高一時社團認識的朋友,於是我有意無意往那裡跑,有時
剛好遇上,趁機跟李城淵說幾句話,漸漸也就熟了。
李城淵很快跟我告白,兩個人就在一起了,可是,他說不要對外公開戀情,
我覺得這樣也好。如果別的男生知道我們在一起,也許就不像以前一樣跟我那麼
好了。
有時候我會想,為什麼那時候他對我這麼壞,不乾脆放棄他就好?明明還有
那麼多人,但是那時又年輕又固執,他又是我第一個男人,我死心塌地,覺得自
己除了他,誰都不要。
至於葉元禎,和她熟也是從這時候開始。
有次,我和李城淵搭公車出去玩,本來以為假日,應該遇不上同學,結果居
然在公車上碰到了葉元禎。
葉元禎和我同班,可是我們並不熟。
她是那種安安靜靜,毫不起眼的女孩子,總是活在自己的世界裡,某些朋友
會偷偷跟我說,她怪怪的,不過我自己並不特別喜歡她,也不討厭。
可是,那時候和李城淵在一起,被她看到了,我心裡多少有些忐忑不安,所
以後來有意無意就去找她說說話,探聽她知道—或是她自以為她知道—我和李城
淵多少事情,考慮我是否應該拜託她,別把事情跟別人說。
只要我想,我很容易跟別人熟起來,和葉元禎說過幾次話之後,我們的感情
也漸漸變好了,葉元禎或許有時候真的有些奇怪,但那時候,我真心地認為她其
實是個有趣而且不錯的人。
我們的感情越來越好,葉元禎做小禮物送我,下課就來找我講話,在這之前,
葉元禎在班上沒有特別要好的同學,也許她也很寂寞吧,她對我掏心掏肺的好,
好到有時讓我覺得有點壓力。
這也就是為什麼,我不能理解葉元禎後來竟然背叛了我,我們曾經是那麼好
的朋友。
漆黑的袋子突然被拉開了,一束刺眼的光芒照進來。
一張年輕孩子的臉探過來,大概十五、六歲吧,很稚氣的樣子。
他的臉移開了,雖然袋子裡看不到,但從外面乒乒乓乓的聲音判斷,他應該
嚇壞了。
我也搞不清楚狀況,本以為會看到葉宜芳。
但我現在還能選擇要見誰嗎?
畢竟,我現在只是一坨脆弱的、毫無自主能力的肉塊。
啊,對了,我還沒跟你們說,現在是什麼情況吧?
講這麼多,你們早就猜到了吧,那個叫葉宜芳的,葉元禎的妹妹,殺死了我—
再一次殺死了我。
當她殺死我的時候,她眼中有一種瘋狂的光芒,是那種拋開一切,極度絕望,
不顧一切的光芒。劉孝賢眼中也曾出現這種光芒,或許,他們都是被李城淵所蠱
惑。李城淵雖然死了,影響力卻還持續著。
然後,她切下我的頭,把我砍成一段段,裝在袋子裡—她有沒有注意到,從
我屍塊上滲出的血水少得可憐?也許有,也許沒有。當她在「復仇」的時候,知
不知道,阿志跟我一樣,是個已死之人?
但阿志跟我畢竟不一樣,他可以死,我卻不能。就這點而言,我嫉妒他。
殺死我的是葉宜芳,可是打開這袋子的卻是個孩子,這怎麼回事?
看他驚駭恐懼的模樣,我知道他也一樣茫然。不,恐怕他比我還茫然吧。
仔細看看,這孩子還有點面熟呢,也許是我的錯覺。
我決定先開口。
「你…你怎麼會打開這個袋子?看到我?」我問,本來想發出親切一點的聲音,
但聲音沙啞難聽,那孩子的表情只有更加恐懼。
「我…我不是故意的…妳怎麼會講話…怎麼可能…」他喃喃自語,看起來六
神無主。
我想裝得和顏悅色些,但睜大的眼睛讓他抖了一下。既然我只剩下一顆頭,
大概做什麼都沒救了。
無妨。這個念頭突然竄入我腦中,讓他害怕我,也許不是件壞事。
「你做了什麼壞事?」我瞪了瞪眼,問他,「你做了什麼壞事,才讓我出現
在這裡?」
「不不,不是我…是小晴的哥哥說的,他說,我是孬種,可是我才不是孬種…」
他語無倫次。
「夠了!」我大喝一聲,其實音調歪七扭八,還破音,根本沒有想像中的威
嚇效果,可是他還是被嚇得半死,「快老實說,你到底做了什麼!不然,我會好
好地懲罰你,讓你看看我的厲害!」
這孩子根本就快被嚇死了,我真怕他尿褲子,或直接兩眼一翻昏死過去。
他斷斷續續地說著話,抖得不成樣子。
雖然他口齒不清,我還是聽了個大概。他有個朋友,應該叫小晴吧,我猜是
他喜歡的女孩,這女孩跟他不錯,但小晴的哥哥不喜歡他,覺得他是個孬種,配
不上妹妹;他和小晴哥哥打賭,借了對方的機車,為了證明自己的勇氣,他在路
上搶了一個女生的包包。
那個女生,大概就是葉宜芳吧。
「你做了壞事,不過,既然你說了實話,」我嚴肅地說,「就暫時放過你,」
其實我根本沒能力做任何事,「之後,我說什麼,你都要聽我的話,知道嗎?」
孩子恐懼地點點頭,一下子就被唬住了。
「阿姨…姊姊,」大概是看見我猙獰的臉,他很快改了口,「妳…是不是仙女?
不然,妳怎麼這個樣子…還能說話?」
仙女?這個四分五裂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模樣?
如果不是悲慘到極點,我可能會哈哈大笑。
「沒錯,」但我一本正經,「我以前不是這個樣子的,」這句話倒也沒說錯,
「有壞人害了我,怕我用法術報復,所以切下我的頭。可是,就算是這樣,我還
是有法力…你信不信?」
孩子謹慎地點了點頭。看來他腦子不大好,居然這麼輕易就被說服了。
但也不能怪他,屍塊講話本來就不是正常現象。
「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他說了一個名字,但話都含在嘴裡,我聽不清楚,只知道是什麼國的,於是,
我決定叫他阿國。
「阿國,現在你要幫助我,讓我恢復原來的樣子。」我命令他。
「要怎麼幫?」他馬上進入狀況。
真是個好問題。我也不知道。
「你去找些黏合的東西來,把我的……身體,想辦法黏在一起。把所有可能
有用的東西都拿來。」這招聽起來不怎麼管用,但我也想不出什麼好辦法。
阿國遲疑著走出了房間。
過了好一陣子,他抱了一堆東西進來,膠帶、強力膠、釘書機、針線……
我指揮著他,從袋子裡面把我的身體一塊塊搬出來。從皺眉的樣子,看得出
他有多麼不情願。
「不要拖拖拉拉,不甘不願的!」我斥責他,「你想被懲罰嗎?」
阿國的臉白了白,看來他是真的挺怕我。
他用顫抖的手指把我的身體一塊塊排好。有些看起來實在不太對,但是也顧
不上那麼多了,拼得起來就不錯了。
他擠了些強力膠到肢體的斷面上,然後接起來,但這些皮啊肉啊不怎麼聽話。
就算勉強把沾了強力膠的肉塊拼住,一拿起馬上四分五裂,弄爛的血肉把斷面搞
得黏糊糊,他越是著急,情況越糟,碎肉塊黏得整手都是,有些還沾到衣服和臉
上,一身狼狽。
「算了,」我說,「試試看針跟線吧。」
他皺起眉頭,看得出來極不願意,卻仍勉強拿起了針,刺入我的皮肉中。
他很努力地把針頭從另一端拔出來,只是它們也沾了血,黏滑滑的,很難抓
住。即使如此,他還是努力縫了好幾針,還被刺了好幾下。
針線的效果比膠水好,幾團肉歪歪斜斜地縫住,勉強有手臂的樣子了。
「很好,」我說,「現在把手臂拿起來,接回肩膀的那個位置。」
他舉起那隻左歪右斜的手臂,走向地上的軀幹。
「啪」的一聲,半截鬆脫的手臂落到地上。
「沒用的。」阿國咕噥著,沮喪地軟癱在身邊的一張椅子上。
「好吧,你休息一下,」我看他很沮喪,也不好意思再勉強他,「你在這裡
做這些事,爸爸媽媽不會發現?」
阿國不說話,臉色更沮喪了。
「我爸媽…離婚了,媽媽不在這裡,爸爸…反正他也不管。」他說。
我沉默下來,突然懷疑自己是不是對他太壞。
「對了,」他的臉龐突然閃過一絲光采,「我知道有個人可以幫我們。」
「這…可能不好,」我說,「如果我的仇人發現了,怎麼辦?」其實我更怕
被普通人發現,他們會怎麼處置我?
「不要擔心,」孩子說,「每次我有什麼心願,都會向她祈禱,她會幫我,
一定也會幫妳的。」
他說著,小心翼翼地捧著我的頭,來到三樓。
「你說的那個『她』是誰?」我問。
「她是…仙女姊姊。」他說。
我還想再問,一開門,撲面而來的灰塵蓋得我一頭一臉,吃了滿嘴灰。
這是間儲藏室,周圍的傢俱堆積了厚厚的灰塵,只有正中央的桌子,還有上
面坐著的人,乾乾淨淨地,纖塵不染。
我抬起頭,看到了那個人
是葉元禎。
我沒辦法跟你說清楚,那當下我有多麼驚訝。
嚴格說起來,那是葉元禎的蠟像。
阿國不知從哪拿來一塊乾淨的布,擦拭她的臉和手。
「也許妳會覺得仙女姊姊不是活人,」他的動作小心翼翼,對待她有如珍寶,
「但是自從媽媽離開之後,只有她陪著我,她是活生生的人,只是跟妳一樣,是
有些別的原因,才會變成現在這副樣子。」
我想起來,我突然想起來了。
這世界上恐怕也不會有更巧的事情了。
阿國是劉孝賢的孩子,過了三年,他長成了十五歲的少年。
「仙女姊姊本來不是在這裡的,那時候發生了火災……」他遲疑了一下,「
沒有人知道她在那裡,是我把她從那間小房子救出來的……」他一邊繼續手上的
動作,一邊說著,更像在喃喃自語。
我想起來了,從三年前的那個下午開始。
自從高中後,我已許多年沒見劉孝賢,可是,有一天我忽然動念,決定要找
到劉孝賢。畢竟,他是這世界上,少數知道這些事的人。
一開始劉孝賢很怕,後來他發現我不會害他,就出來跟我見了幾次面,幾年
裡斷斷續續聯絡過,每次見面他總是嘮嘮叨叨,抱怨李城淵害了他,小至腰痠背
痛大至丟掉工作,什麼都能抱怨。
也許是冥冥中的巧合吧,有一回,我居然在劉孝賢住的地方附近閒逛時,遇
到了李城淵;我找了這麼多年,一無所獲,結果居然在路上撞見他。
當然,一個可能性是李城淵正在監視劉孝賢。
幸運的是,李城淵沒有看見我。
這麼多年,終於。
消失的大呆、順子還有被我親手除掉的阿志,全都要算在他的頭上。許多年
過去了,我已變得深思熟慮,沒有當場衝出去,而是尾隨在他身後,偷偷探查他
的行蹤。
李城淵住在一所很大的豪宅裡,我不知道那裡頭有什麼。
他一定是動了什麼手腳,每次我想趁他出門時,偷偷潛進去。可是,不管我
怎麼走怎麼繞,就是進不去那房子,明明門口近在眼前,但就是進不去。
可是,事情並非毫無進展,我知道有人可以進出這房子,就是阿國。
我不知道為什麼李城淵對阿國如此關注,但是,我知道可以利用這點。
要親近阿國這樣的孩子並不難。媽媽忙於上班,爸爸則連自己都顧不好。
當阿國低著頭在路上走時,我假意撞到他,藉機與他攀談。
孩子就是孩子,只要對他和顏悅色,假裝對他說的所有事情都很有興趣,一
下就放鬆戒心,什麼都跟你說。
從他的話語中,我知道李城淵對他很好,還很歡迎他常常去玩。
但是,同時我也察覺到了,這孩子不知道為什麼,有些害怕李城淵。
他是應該要害怕。
於是我告訴他,我也認識李城淵。
「那姊姊,妳也認識……那個女生嗎?」他吞吞吐吐地說。
哪個女生?
孩子的敘述,既奇怪又不合理,他一會兒說那是個女孩子,一會兒又說那是
個人偶。我想,他不知看到了什麼,但其實我也不在意。
那時,我滿腦子想著復仇,這麼多年,他把我們一個一個都害得這麼慘,這
幾年來,我沒有一天不想著復仇,但現在,居然連接近他也沒辦法。
於是,我靈機一動,決定讓這個孩子助我一臂之力。
作法很簡單,先誘導他說出所知的一切,然後在他講的基礎上加油添醋,讓
他仇視李城淵,然後我再想要怎麼利用他。
我告訴他,李城淵是個壞人,他會拐騙小孩子,把他們囚禁起來,給他們吃
特殊的藥,所以他們才不會哭鬧,變得像那個女孩子一樣呆呆的,跟沒生命的人
偶一樣。
我還說,你摸摸看我,皮膚灰白,冰得跟個死人一樣,因為我以前也曾經被
他害過,只是我逃了出來,所以我現在才會變成現在這副模樣。
孩子一開始或許也懷疑,我跟李城淵,誰好誰壞?
可是,他還是做出他的抉擇,他一定是一開始就決定了要相信我。
後來他對我說,姊姊,我不想再去那裡了,我害怕。
可是我還是說服了他。我說,那個在屋子裡的另外一個姊姊很可憐,你去看
看她,然後回來告訴我,房子裡面到底都發生了什麼事。
孩子每次都會向我轉述他看到的事情,但我不知道那女孩就是葉元禎。
畢竟她早死了。
而我只是默默在心裡盤算,該怎樣才能利用他,見到李城淵?
雖說算計了麼久,但說到底,我依然不知道,見到李城淵,我該做什麼,殺
了他?又或者,我想要的僅僅只是站在他面前,問他為什麼要這麼對我?
只是,還沒等我把事情想清楚,一切就結束了。
這個孩子—就是現在站在我面前的阿國—他在李城淵家的後院放了小小的一
把火,這把火燒死了李城淵,還有那個女孩。火燒起來之後,我親眼看見他逃出
了李城淵家的後院。
我沒想過他會這麼做。
這時,我抬頭看葉元禎,止不住滿心困惑。恍惚間,我以為她對我笑了。
笑什麼呢?是笑我讓自己淪落得如此狼狽吧。
也許我看錯了。
「那時候,我認識了一個叔叔,」孩子仰望葉元禎,「她是那個叔叔…一個
重要的人,在火災之後,聽說她和叔叔一起死了,可是我潛進那間小房子,發現
她還在那裡,火沒燒到那裡。所以我就把她帶回來了,一直到現在。」
「妳知道嗎…姊姊,」阿國突然打了個寒顫,「火災發生時,我也在場,火
燒著燒著,突然傳出一股…好可怕,好淒慘的尖叫。就好像有一千個人在那間房
子裡頭尖叫一樣。」
我看著葉元禎,她在笑,她的確在笑。只是我不確定,這抹笑容是一直掛在
她臉上的嗎?
她的模樣就像我們高三那時候。
我想起葉元禎拿著禮物,小跑步到我面前,說「十八歲生日快樂」的模樣。
那時我是真的覺得,葉元禎不是奇怪的人,其實她很善良。
有幾個好朋友說,葉元禎有點怪怪的,她會講一些話,感覺是個很自戀的人。
而且她還會學貓叫,她們小小聲地對我說。她真的很奇怪。
我總是告訴他們,她只是不太會表達,其實她很好的。
後來,學校舉辦了教室佈置比賽,我趁機把葉元禎拉進來,還得到了不錯的
成績;都是因為我,她才慢慢地融入了班上的核心。
葉元禎和我的感情真的很好,簡直沒辦法形容。
她對我很好,簡直太好了,好到我感到一股莫名的壓力;她凝視我的眼神,
有莫名的熱切,假如我不把視線轉開,她絕不會放棄任何一個與我對看的機會。
說不出為什麼,這讓我感到不太自在。
就在這時,李城淵突然對我冷淡了。
幾乎沒有任何預兆,他開始疏遠我,找各式各樣的藉口與我分手,包括我丟
了他送我的墜子,還包括我的夢…他怎麼會知道我做了什麼夢呢?
就是從這時候開始,我發現他的古怪。我是第一個發現的,就在他們都毫無
感覺的時候。
你們一定會想,我到底做了什麼夢啊?
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夢裡,好像一開始出現了什麼可怕的東西吧,我不記得
了,只記得本來很害怕的,結果發現那東西根本不堪一擊,而且在那當下,我有
種感覺,就算我對牠做了什麼,也不需要付出任何代價……
但我也忘了我到底做了什麼,那根本不重要。
李城淵想盡辦法躲我,但他卻願意跟葉元禎說上幾句話。學校裡,也只有她
知道我們兩個的事,於是我便要她去問李城淵,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我以為,她跟我這麼好,一定會盡力幫我,誰知道,她竟然背叛了我。
難道這不值得憤怒嗎?如果是你,難道不會想要報復?
知道他們在一起的時候,我覺得自己蠢斃了。
那時,我認為他們也許在一起很久了,只是瞞著我,把我當笨蛋而已。
其實,我大可以再去跟別人在一起。那時,順子跟我正在曖昧,阿志也暗暗
喜歡我,他們都很好,功課好,各方面條件也都配得上我。只是,李城淵是我的
第一個男人,他既英俊,又神祕,不是隨隨便便就能操控的對象,我愛他愛得入
骨,死心塌地,眼裡沒有別人。
我只愛過他而已,其他的,都只是為了愚蠢的報復。
那時候我又傻又年輕,一心以為我們之間只是有誤會,我託葉元禎帶了幾封
信給他,以為只要把事情解釋清楚了,一切都會沒事。誰知那些信沒到他手上,
而他們在一起了。
之後的事情,你們也知道了。為了報復,我聯合了劉孝賢、大呆、順子、阿
志欺負葉元禎。
可是,我的內心卻從未對此感到一絲真正的快樂。
現在,我又忍不住望了一眼葉元禎。
她在笑,她真的在笑。
真是讓人難以忍受。
「把我帶離開這裡!」我叫起來,聲音之尖銳,連我自己都陌生。
「姊姊,可是她……」阿國傻傻地說。
「你這白痴!智障!」我叫著,「沒用的笨蛋,帶我離開!!」然後我便不
顧一切地尖叫著。
阿國慌了手腳,趕緊毛手毛腳地把袋子拉鍊拉上,帶我離開了三樓。
我們又回到了樓下,阿國把我安放在桌上。
過了好一陣子,我的心情才漸漸平復下來。
阿國把拉鍊拉開,膽怯地看著我。
突然聽到外頭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我爸爸回來了。」阿國說。
他伸手過來,遲疑了一下,我看得出他還是怕我的。
「對不起。」他還是把袋子拉鍊拉上,然後把袋子挪了位置,好像放進了櫃子
中。
「吃飽沒?」我模模糊糊聽到劉孝賢的聲音。
「吃飽了。」阿國簡短的答。
「你最近好像瘦了,」劉孝賢說,停了一下,然後一陣窸窸窣窣,「喏,這
幾百元你拿去。」
「啊你身上有錢嗎?你有吃飯嗎?」阿國說,「我還有啦,你自己留著。」
「我不用,你還在發育,拿去吃飯。」
「不用啦。」阿國的口氣聽起有點不耐煩。
然後就是一陣長長的沉默。
「拿去啦。」劉孝賢又說。
「就跟你說不用。」
「你幹嘛不拿?」劉孝賢突然生氣了,「你為什麼不要我的錢,你是不是去
找你媽拿錢,才不要我的錢?」
「沒有。」
「就叫你不要一直去找她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劉孝賢碎碎念了起來。
「就跟你說沒有咩!」阿國的聲音突然大起來,「以前那次之後,我就沒去
找她了啦!她跟她新老公過得那麼好,哪裡要管我們是死是活!我去找她幹嘛,
臭雞掰欠幹,賤女人不要臉啦,我找她幹嘛?」
「你、你不要說髒話,不要這樣說你媽…」劉孝賢好像沒料到阿國會爆怒,
氣勢一下子萎縮了,「她好歹是你媽…」
「她不是我媽!」阿國又繼續說,「上次我去找她,她理都不理我,還是她
老公把我帶出來,拿了一疊錢,叫我不要再去了。她不是我媽!」
「好啦,好啦…」劉孝賢低聲下氣地說,「不要生氣啦,爸爸只是說,怕你
餓肚子,這幾百元你帶在身上,如果餓了爸爸又不在,可以拿去買便當。」
阿國沉默了,又是一陣無話可說,過了好久,才聽到窸窸窣窣的動靜,阿國
好像把錢收下了。
「對不起。」我似乎聽到他小聲地說。
劉孝賢又講了幾句話,便走開了,阿國打開櫃子,把袋子提到樓上去。
原來劉孝賢過得那麼糟,我忍不住想,連老婆都跟別人跑了。
雖然他害了我,但或許,他也是受害者。不過,比起已經失蹤的大呆、順子
和死去的阿志,他已經算好的了
而今,我也終於為他們復仇,除去了李城淵。
我是第一個發現李城淵不對勁的人,畢竟他害了這麼多人,而今,我也終於
除掉了他。沒人知道我做了多麼重要的事。
可是我呢?
李城淵死了,我卻還得以這個不死不活的狀態繼續下去。
活著幹嘛呢?
我突然覺得寒冷,即使已經失去了軀體,寒冷還是鑽入想像的骨髓中,以後
究竟會如何呢?
「啵!」恍惚中,我聽到這個聲音。
那是什麼聲音?
對了,我想起來了,那是順子把一袋熱尿丟在葉元禎頭上的時候,發出的聲響。
妳聽到她剛剛的叫聲嗎?順子問。
有啊,我聽到自己大笑,然後回答,對啊,像母雞的叫聲。
咯咯咯咯咯,順子學著,我在後頭歇斯底里大笑,前俯後仰,拍著順子。兩
個人笑成一團,差點摔車。
其實一點都不好笑。
我以為葉元禎不敢去跟其它人告狀,畢竟是她搶了別人的男朋友,而且,葉
元禎後來好不容易有的那些朋友,也是我的朋友,她們的交情跟我還比較好。要
不是我,她們也不會理葉元禎。她敢說我不對,我會讓她死得更難看。
可是,還是有人知道了,我讓大呆、順子、阿志去整葉元禎的事。
「芬芬,妳不要再那樣對葉元禎了。」我記得,勸我的是小雯。小雯以前跟
我很好,我很喜歡她,她人很好,做事也認真,又聰明,在葉元禎死後,她再也
沒跟我說話。
至今我仍常常想到她。
「我對她怎樣?」那時候我卻說謊,「我又沒對她做什麼。」
小雯輕輕地皺了皺眉頭,「不要騙我,有人看到了,妳在路上聯合其他人一
起,欺負元禎,而且,他們說妳跟一群小混混在一起鬼混,像個太妹……」
「什麼小混混!」我反駁她,「誰講的?他們都是慶園高中的資優生,比你
們會唸書一百倍!誰才是小混混啊!」
小雯一時說不出話,她看著我的眼神,我到今天都記得。
這眼神突然令我羞愧不已。
於是我轉身跑開了。
可是她的眼神始終在我腦海中盤旋不去,我越想就越是覺得不安,不但因為
小雯她們知道了這些事,還有我做的那些事。
那天晚上,我一直在想這件事,到了半夜十二點,我突然對自己說,打電話
給葉元禎吧,然後我就撥了電話。
那還是個手機不普遍的年代,我打的是家裡電話。
算是有點賭氣吧,我對自己說,如果接起來的是葉元禎,我就原諒她,如果
不是,那就算了。
結果電話響到第八聲,有人接起來,是葉元禎。
「是我,葛郁芬。」
過了很久。
「我知道,」葉元禎竟然這麼說,她的聲音很平靜,「我一直在等妳。」
「等我什麼?」我又忍不住惡意了,「等我半夜十二點打電話給妳?」
「不是,」葉元禎竟然沒有退縮也沒有害怕,「我知道妳會來找我的。」
「我一直希望妳來找我。我很想念妳從前的樣子,我們和好吧。」她突然一
口氣說出來,好像練習了很多遍似的。
她這麼說,我倒是一時答不出話來。
她很詭異,不得不說,我做了那麼多事,她居然還這樣對我,誰知道她腦子
裡到底在想什麼?是不知道要怕嗎?
可是,在深夜,葉元禎的聲音聽起來卻很溫柔,毫無惡意,也沒有恐懼,好
像我沒有霸凌或傷害她,只是離開,去了別的地方,現在又回來了。
那個當下就像夢,如此不真實。
也許我真的做過這樣的夢吧,和葉元禎和好的夢。
我沒有馬上道歉,只是和葉元禎講好,兩天後在學校附近在動工的那棟大樓
旁邊碰面。
掛上電話,我突然鬆了口氣,如釋重負,好像終於解決了一個長久以來的難
題一樣。
原來恨一個人是這麼難受,我突然決定不再恨她。
這個決定讓我一夜好眠,也許是我這些日子以來睡得最好的一天。
只是,第二天當我遇到阿志的時候,突然又覺得有些尷尬。
我不知道怎麼解釋這個狀況,之前在他們面前,把葉元禎描述得太誇張了,
他們跟我一樣討厭她,不,也許他們更討厭她,因為他們根本不認識葉元禎,一
句話也沒跟她說過。
我們哈拉打屁了一陣子,好不容易找到恰當的時機,我才有意無意地說,我
明天約葉元禎在學校附近的工地見面。
是喔。我還記得那時候阿志興奮的語氣,就知道他誤會了。妳是怎麼叫她出
來的?她還敢來喔?
就…我叫,她就來喔。我訕訕地說,有些不知該如何說出口。
她還敢來,這次一定要整死她。阿志說。
我想跟他說,我這次找她,不是為了要整她。可是,我卻不知從何說起。
那我去跟順子他們講。阿志說。
不要跟他們講!我阻止他。我不要他們一起來,不要有別人在場。
阿志看起來有點疑惑,不過他很快聳聳肩。好吧,那就我們兩個。
其實我也不想他在場,可是卻不知該如何打發他。
我後悔了,不該跟他說的。
腦子亂糟糟地,突然不聽使喚地開始回憶,有關我們對葉元禎做過一件又一
件惡劣的事情…我該怎麼說,說她那些惡形惡狀,其實有些是我編造跟誇大的?
如果我說了,那我們做過的那些事該怎麼辦?他們不會想跟她道歉的。
而且,他們會怎麼看待我?
我說不出口。
我曾想過躲著阿志,只是到了相約的那一天下課,阿志已經在學校對面等了,
我們只好一起走。
走著走著,正想要怎麼向阿志解釋,轉過一個街口,突然兩條身影從旁邊跳出。
「嗒啦!」在這些人之中,唯一真正興高采烈的大概只有大呆,「被抓包了齁,
背著我們偷偷去約會!想幹嘛啊?」他說。
「沒有啊,還不就那個怪胎葉元禎的事情!」阿志裝沒事的說,「她約芬芬
今天在公園後面那排施工大樓見面,不知道想幹嘛!」
「攤牌喔,」大呆說,「還選在那種地方,這麼帶種。」
我看向順子,他的表情陰沉,突然覺得渾身燥熱不安,我到底做了什麼啊?
想到小雯看我的眼神,那種彷彿不認識我的模樣,還有,我和順子、阿志的複雜
關係,以及對葉元禎做的那些事……我到底在幹嘛?
三個人簇擁著我往前走,沒有地方可逃,我已經騎虎難下了。
如果……如果葉元禎沒有來就好了,我想著。
可是,當我們抵達時,她早就等在那裡了。
我叫她的名字,她轉過頭來時,看到來的是四個人,瞬間面無表情。
「嗨。」我向她打招呼,但她看著我,眼神冷冷的,一句話也不說。
「打招呼啊,」講這句話的是順子,「不會講話喔,舌頭被貓吃掉了喔。」
我看看順子,他的表情看起來很不爽,可是我知道,他只是遷怒而已。他一
定在想,為什麼我找的是阿志,不是他?
葉元禎還是不講話,順子走上前推了她一把。
她平常很膽小的,但我看到她竟然憤怒地甩開了順子的手。
這個舉動激怒了順子。
他用手從她後腦巴下去,她踉踉蹌蹌往前跌倒。
當她狼狽地爬起來的時候,眼眶含淚,嘴唇因為害怕而微微顫抖。
我想上前去扶她,但是她倒退了幾步,避開我的手。
我只好僵在那裡。
阿志這時候卻走過來,抓住她一隻手臂。
「她是想幫妳!妳那什麼態度啊?道歉!」他粗聲粗氣地說。
「不要打我……」葉元禎嗚咽著,身體因為恐懼,呈現半軟癱的狀態,是阿
志從另一邊撐住她,她才沒滑落在地,「不要,嗚嗚…媽媽…沒有不是…不是這
樣…因為我也不是說…不是我…」她害怕得語無倫次。
看到她那悲慘的樣子,我本來已經覺得很歉疚,下定決定要跟阿志和順子把
事情講清楚,但是她突然提到李城淵。
「李城淵…」她喃喃地提到他的名字,突然提高了音量,「李城淵…救我,
李城淵救我!」她歇斯底里地大叫了起來,「李城淵!」
那時候我就像是當頭被澆了一桶冷水似的。
對,我想起來我為什麼要整她了。因為她不要臉的搶走李城淵。
所以我站在那裡,看著她。
順子和阿志互看一眼,很有默契地架住了她,摀住她的嘴,他們從工地邊緣
一塊鬆脫的鐵皮鑽進去,穿過一堆障礙,把葉元禎往樓頂上帶。
那時我已經覺得不妥,卻沒說什麼,我們一起上到樓頂。
後來的事情,你們也都知道了。
他們把葉元禎左推右搡帶到了頂樓,她胡亂哭叫的聲音激起了他們攻擊的渴
望,就像貓咪玩弄老鼠,獵物越是慌張狂亂,他們就越開心,這事情是我起的頭,
但我也阻止不了他們了。
當他們一起放開手,葉元禎往後倒落,發出一聲短暫的驚叫。她最後朝我伸
出手,我也伸出手,不過是阿志抓到她,只那麼一瞬間,她的手腕又從他的掌中
滑出,然後葉元禎從我眼前消失了,落在地上,發出一聲沉悶的巨響。
我永遠記得那聲音。
所有人一起探出頭,看著底下。
底下躺著葉元禎,還有一個別人。不,那不是人,是個怪物,那恐怖的樣子
根本不是人,沒有人知道牠是從哪裡來的,什麼時候來的。
也許是我看錯了。也許那是幻覺。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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