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想過會變這樣。
他真的沒想過事情會這樣發展。
這樣的念頭這段時間以來,在陳鑫的腦海裡已經出現了不下數百次。
--
事情發生的那天,陳鑫正和幾個同班同學在家喝酒打牌,他那天運氣奇差,放槍了不下十
次。
現在想想,不知是否那場牌局,就已是風雨欲來前的警告?
「到!」北風北,陳鑫毫無戒心地丟出桌上早被丟出三隻的九條,卻聽到對面的阿砲賊笑
嘻嘻地宣布。
「幹太扯,沒人這樣輸的啦!不玩了不玩了!」陳鑫用力抓抓頭,翻著白眼沒好氣地起身
離開。
「欸幹很沒牌品欸!想烙跑喔!給你翻盤的機會啦再一將!」阿砲大笑,隨手拿起身邊的
飲料空瓶瞄準陳鑫的屁股丟去。
「靠邀喔我下去補零食啤酒啦,全部我請。」陳鑫悻悻然從放在一旁的背包中摸出皮夾,
隨手巴了正聚精會神盯著電腦螢幕的男孩一下:「我的位子給你補,要打LOL回家打啦!
」
暫時放下手邊滿滿兩袋零食飲料,陳鑫在便利商店門口隨手點了根菸,盯著煙霧飄散,恍
神。
今晚很安靜,風輕輕吹過來,讓飄散的煙一縷一縷地四處飄開,陳鑫的眼神跟著其中一縷
緩緩飄移,越看越高。
突然之間,他皺起眉。
陳鑫的租屋處離學校不遠,平常白天視線好的時候,甚至接近大半個校區都能一覽無遺。
而此刻,他的視線捕捉到學校方向一片漆黑冰冷的大樓上,有個紅色的小點在移動。最高
的那棟樓,似乎是學校的圖書館大樓?
「喔幹!」他瞇起眼睛想看得更仔細時,手上的菸卻已默默燒到盡頭,手指被燒到的痛感
讓他跳了一下。
用力甩了甩手,他不耐煩地為今天的不順嘖了一聲,而當他再度抬頭看去同一個方位,那
個紅點卻已經不見。
沒有多想什麼,他踩熄菸蒂後重新提起塑膠袋往租屋處走去。
「我回來了。」隨便把夾腳拖往地上一踢,陳鑫踏進家門,卻看到原本在地上打牌、在床
上看漫畫的人,現在全部都擠在電腦桌前盯著螢幕看,他隨口問:「幹嘛?在看啥?」
「幹你快點過來看這個!」關門的聲音居然讓電腦桌前所有人跳了一大下,阿砲猛然回頭
看到陳鑫時的眼神,讓陳鑫愣了一下,那眼神交雜了恐懼和驚愕。
陳鑫湊上前,原本擠在電腦前朋友們立刻縮了身子讓到一旁,他看著螢幕上熟悉的學校留
言版,此刻出現的那篇陌生留言,腦筋一片空白。
接下來的錄影畫面,更是讓在場陷入一片死寂。
「這是……真的嗎?」拿著滑鼠的智安囁嚅出虛弱的問句,他放在滑鼠上的手指正不爭氣
地不停顫抖,但大家的注意力都放在螢幕上,沒人發現。
「幹我可沒有在上面罵過她喔,管她真的假的,要報仇也不會找我吧。」一向說話沒經過
大腦的季囧衝口而出,像是要撇清一切似地退後幾步,還想繼續說時才看到阿砲凌厲射過
來的警告眼神,後知後覺住了口。
陳鑫。
大家或先或後都想到了,這起事件的源頭,絕絕對對逃不了的就是陳鑫。
而在場的其他人,又有誰知道,哪些人曾在上面成為攻擊者?
室溫似乎一下降了好幾度,大家的視線或盯螢幕,或看向其他地方,就是沒有交會。
「……馬的我要回去了,搞什麼啦弄成這樣……」打破僵局的是季囧,他不自在地快速抓
了隨身物品,看也不看其他人,直接甩開門離開。
「嗯時間也不早了,我也想回去了……」「我也還有報告沒打完,先走了。」季囧先開了
頭,其他人也像約好似地同時生出各種藉口,像逃難般告辭。
幾分鐘內,原本熱鬧的房間只剩下仍愣愣盯著螢幕的陳鑫,和一旁的阿砲。
「……你還好吧?」不知該說些什麼,阿砲輕輕拍上陳鑫的肩。
陳鑫跳了一下,臉色煞白地轉頭看向阿砲,嘴唇無聲蠕動了幾下,擠出來的聲音非常嘶啞
:「……這不能算是我的錯…吧?我真的沒想過事情會變成這樣子……」
「……」阿砲無言,沉默了半晌,只簡單說:「不要想太多,早點睡吧,這應該還有得鬧
。我明天也要打工,先回去了。」
陳鑫根本無法好好入睡。
那一夜,他一閉眼,就會看見在便利商店前遠遠看到的那個紅點,接著鏡頭就會快速拉近
,逼他看見在地面上那個支離破碎的……
他也無法忍受寂靜,只要一沒有聲音,那聲噁心的撞擊破裂聲,就會在他腦海裡不斷重播
,甚至連影片內收進去的細碎風聲及雜音都原音重現。
連續好幾天,他只好徹夜放著音樂開著電視,在極度聲光干擾的環境中度過一夜,偶爾精
神無法支持倒下,又會在幾分鐘內被惡夢驚醒。
事情發展的確如阿砲所預言,一發不可收拾。
這起事件很快就上了各大報頭條,為情自殺還是其次,「網路霸凌」的嚴重性高度震驚了
整個社會。
當然,身為事件男主角,陳鑫的身分第一個被爆料、人肉出來,逼得他立刻關了臉書及所
有社群頁面。
但即使如此,每天仍有數十通電話及簡訊瘋狂湧進他的手機,當中有媒體、有家人、有朋
友,但更多的是不知從何獲得管道的民眾對他的嚴厲指責。
早在上報的當天,遠在英國的女友就打了越洋電話過來,痛哭失聲地質問他是怎麼回事?
陳鑫只能無力地替自己辯駁,堅持:「我真的不知道會這樣,我不是故意的。」
但原本理直氣壯向眾人所宣稱的:「都是她纏著我!」在那晚之後,卻是怎麼也沒有勇氣
再吐出口。
當然,那通電話在毫無意外的、心灰意冷的分手宣告後,也只剩空洞的嘟嘟聲。
已經好幾天了,陳鑫失魂落魄關在房間裡,電腦開著,讓音樂開到最大聲,電視也開著,
停留在吵雜無意義的綜藝節目,但他的注意力卻絲毫沒放在上頭,他的腦海一片空白,只
是不斷重複著。
怎麼會這樣?
我真的沒想過會變成這樣。
怎麼能怪我。
她……會來找我嗎……?
偶爾,阿砲會帶一些食物飲料送來給他,嘆息著拍拍他的肩。
「媒體和大眾很善忘的,你只要撐到下一波引起大家注意的事件發生,就都過去了。」阿
砲很冷靜地跟他這樣說。
當阿砲說這句話的同時,他總會在阿砲眼裡看到一些莫名的情緒,但他沒有多餘的心神去
分析那是什麼。
大家的注意力過去了。
但……她呢?
陳鑫甚至沒有膽量向阿砲,或任何人提起這份恐懼。
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對閔琳做的是多過分的事。
但他也是為了保護自己啊!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難道不是嗎?
他也總是無力地這樣為自己辯駁,只是這份辯駁軟弱到一吹就散,完全擋不住他心中排山
倒海而來的恐懼。
突兀的敲門聲打斷他的思緒,他遲鈍地看向門口。
阿砲下午才剛來過,是忘了把什麼帶過來嗎?陳鑫很感謝阿砲,事到如今,仍願意這樣三
不五時關心他、探望他的人,也所剩無幾了。
沒注意到一旁的電子鐘閃爍的時間已經是凌晨兩點半,無論如何都不適合探訪別人的時間
,陳鑫毫無戒心地拉開房門。
房門外的景象卻讓他的瞳孔急速縮小,喉嚨像被掐住般哽塞,滿腔像要炸裂的尖叫堵在其
中無法釋放。
陳鑫最後一刻的意識,是視線裡大片的紅色裙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