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阿宏嗎?對……我小廷,你在忙嗎……那你最近有空嗎?還是現在?不行喔……
我們約一下啦,我有事想請你幫忙……不是保險……也不是要你買產品啦!幹,你出
來我就跟你講……我有很麻煩的事……嗯……那就約那時候,你別爽約,我都走投無
路了……不是啦,不是要借錢啦………好、好,晚點見!」
我記得,當時我在電話那頭答應他的邀約,但其實我不想去。
不知道他為什麼突然打電話給我,
唉,這傢伙從以前就是這副德性,麻煩精,被他找上肯定沒好事。
小廷是我高中的同班同學,住在離我家隔兩條巷子附近。
高中時大家都一起翹課一起混,畢業上了大學就很少見面,
出社會後,更沒了聯絡,偶爾在路上遇到,還得裝作沒看見對方,
像陌生人一樣,一通電話又攪成一團。
到了晚上,我還是決定去赴約,畢竟他在電話裡講得很急迫。
為了避免一見面,他就向我長篇大論地推銷,咖啡廳、麥當勞都不是好地點,
我和他約在附近的便利商店,看能不能三言兩語就打發他。
我比他早到約定地點,在便利商店門口候著。雖然戴頂灰色的鴨舌帽,我還是認出了他,
從對面緩緩走來,雙手不按地抱在胸前。
我還來不及打招呼,他便將我拉到一旁。
他告訴我,這裡人太多。
我跟他走到附近河堤邊的一個小公園,雖然說是河堤,也不過是排廢水的臭水溝而已。
我和他小時侯時常在這兒玩。
他一路上都低著頭,深怕被人發現似的,我沒問他原因,我想他大概被某個人纏上了,肯
定是要債的,他一定欠了一屁股,他高中時就愛揪朋友在茶館刁牌。
小公園旁只有零星繞著河堤散步的人。我們在長椅上坐了下來,他才終於肯抬起頭看我。
他眼睛下方掛著兩抹黑眼圈,像是烤過頭的雞翅膀,整張臉發白凹陷。
「你先告訴我、你先告訴我……」他抓著我急迫地問,「你怎麼在電話裡聽到我的聲音就
知道是我?」
「什麼?知道你?」
我根本不想去思考他的問題,我緊盯他的臉,心想這傢伙完了,他肯定是染上毒癮,吸毒
吸到腦子傻了。這比我設想的任何狀況還遭,媽呀,我居然赴了毒蟲的約,這下子要怎麼
脫身。
「你不是一接起電話就知道是我打來的?我們這麼久沒見面了,你怎麼知道是我?你是不
是知道些什麼……該死!你他媽的不要一直看著我!幹、不要看!」
他低下頭,一股腦地咒罵。
「小廷,你冷靜一點,你狀況不太好,要不然……先回去休息。」
「你先告訴我,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麼?」
他壓低著頭,下巴幾乎快壓碎他的喉嚨,說話的聲音又粗又啞。
令我開始發毛的是,他為了看我的表情,上吊的眼珠露出充滿血絲的眼白。
「媽的,你幹嘛啊!」我揮開被他揪住的手,起身想走。
「阿宏,你別走,幫幫我,拜託了啦。」
我看著他滑稽的模樣,搖頭說:「你用這姿勢看我,我沒辦法跟你講話。」
他慢慢側著臉抬起頭,整個人都快哭了。
「你到底怎麼啦?」我問。
「阿宏,我得了一種怪病……」
他苦著一張臉,又說:「看了很多醫生都不會好,他們說不是眼睛有問題,是腦子有問題
。」
我愣了一下,突然笑出來。
「你笑屁啊,事情很嚴重你懂不懂!」
我從口袋掏出菸盒,遞一根給他,坐回長椅上,吐出一團煙霧,飄散在河堤上。
「你腦子有問題,找我也沒辦法啊!」
「你家不是開眼科的嗎?能不能請你爸幫我看看眼睛。」
「他老早就退休啦,你忘了我爸年紀很大了?」
「拜託啦,我看過很多眼科,他們都說眼睛沒問題,兩三句就趕我走,要我去看身心科。
」他吸了一口菸,「你爸認識我,說不定他能看出異樣,或是給我更多的建議。」
「我雖然不是醫生啦,不過,我也覺得你的眼睛沒問題啊。」我看著他的側臉,黑眼圈好
像沒來時那樣明顯,但臉頰還是蒼白得很。
「眼睛啦,是眼睛有問題啦,在這樣下去,我總有一天、我總有一天……」
「哪這麼誇張!」
「真的啦。」
「好吧,那你說說看,你的眼睛會怎樣?噴火嗎?還是寫輪眼?」
他突然湊近我的身邊,小聲地告訴我。
「他們……會看著我……」
他說完,正眼看了我一下。
「誰?誰啊?」
「所有人。」
「所有人?」
「所有人會盯著我看,他們會死盯著我看,不論我到哪裡,去餐廳吃飯、在路上,他們會
突然抬頭看著我,全部的人都會看著我。」
「屁啦……」
「真的啦!阿宏!」
「我不信,你證明給我看。」
我說完又覺得有點好笑,這似乎很難證明。
「好……」
小廷雙手握著拳頭,身體不停顫抖,終於抬起了頭。
河堤邊的單行道很暗,除了奔馳而去的汽車和機車,偶爾才有散步經過的路人。
「沒什麼事發生啊,我也沒看你啊。」我故意看向別處,覺得這實驗很蠢,「只是附近也
沒人就是。」
就這樣安靜了片刻,正當我想準備打發他走時,機車的燈光從遠處照在河堤旁的柏油路上
,轟轟轟的聲響打破原本的靜默。
機車騎士騎得不快,小廷卻不住喘氣。
騎士經過我們的視線內時,朝我們看了一眼,我也看向他。
光線慢慢離去,車上的男子卻似乎沒打算看回前方,
他的脖子因為機車移動而變得扭曲,幾乎快扭斷自己的頸椎。
唯一不變得是,他的臉孔死命地盯著我們這裡,直到嘰地一聲,連人帶車滑倒在地。
我嚇一大跳,想過去幫忙,騎士卻立刻站起身子。在路燈下,他看著我們,因為距離太遠
,我看不見他的表情,但我可以感受到一股詭異的視線,就像他站在我的面前。
忽然,一對溜狗的夫妻,從我們眼前若無其事地經過,他們私語著摔倒的騎士,討論
要不要過去幫忙。
瑪爾濟斯突然朝我們狂吠,夫妻斥責小狗,抬頭想對我們表示歉意,動作卻停了下來。他
們盯著看,不是看我,是看著小廷。
神經質的小狗不停磨著爪子,發出嗚嗚的怒聲,狗繩像是被綁在大樹上拉扯,男主人一動
也不動地盯著。不是我,而是小廷。
小廷睜大眼睛,眼淚從眼角滑落,身體彷彿被夢靨纏身動彈不得。
抖動的眼珠拚命朝我示意,彷彿在說,你知道了吧,你懂了吧,
我不是開玩笑,腦子也沒病。
「他們……會走過來喔……會走過來喔……」
女主人突然向前跨了一步,不知何時,男騎士已經來到原先的一半距離,翻倒的機車還在
原地,未熄火的引擎聲,聽起來像受傷的動物躺在地上苟延殘喘。
雞皮疙瘩從手臂竄到背脊,我的頭皮跟著發麻。
「嘿!嘿!嘿──!」我朝向女子大吼大叫,她卻不聞不問,彷彿整個空間她只對小廷有
興趣。
我雖然感到害怕,但心中不免有些惱怒,不知道這群人究竟想幹嘛,惡作劇?我就是不信
他們全中邪了,我拿起手機撥了110。
我刻意大聲地說:「喂!派出所嗎?我在公園受到人身威脅。對!我不知道他們想幹嘛,
可以派人來看一下嗎?」
我匆匆報了地點,相信警察應該不久就會到了。我惡狠狠看著步步逼近的女子,她還是一
副不為所動的死樣子。
也許是我的音量太大,附近住戶開始過來查看,運動的路人也停下腳步。糟糕的是,經過
的汽車逐漸堵在狹窄的單行道,甚至前後相撞。
人群慢慢聚集,他們全都盯著小廷。人數實在太多了,連對岸的路上都有人望著這裡,我
甚至可以感覺到包括遠處的大樓,陽台邊,都有人正看著他。這幾乎快壓垮我的理智。
女子就在我們的面前,她的先生在她身後只有一步的距離,小狗呼天搶地亂吠。
我實在忍受不了這種詭譎的氣氛,雙手奮力一推,將眼前的女子給推倒,她實在離得太近
。她摔倒的方式,完全無任何防備動作,像座雕像摔在地上,頭顱黏著草地,雙手垂在背
後,扭曲著不協調的姿勢,雙眼仍直挺挺地瞪著。
而小廷更是從沒眨過眼,雙眼佈滿紅血絲,簡直要冒出火來。他的下巴發顫亂抖,喀喀聲
幾乎快把牙齒全撞碎了。
遠方傳來鳴笛聲,警察到了,我鬆了口氣,希望他們看到這種情況會叫來更多的支援。
那兩名員警詫異地穿過人群,單手扣在腰間的槍套,一人不斷用無線電對談。
而這所有的動作,全在見到我們那一刻,停了下來。
我抱著頭,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這群人,痴痴呆望的愚蠢表情。
「快跑!」我心中只剩這個念頭。
跩起小廷的手臂,但他的身體重得像座銅像,我使盡吃奶的力氣也無法移動他。
女子被我推倒後,狗的男主人目前是離得最近的。
他終於彎下腰、臉貼臉看著小廷。
他後方的一群人,密密麻麻,也逐漸接近。
可憐的馬爾濟斯,原本如臨大敵的叫聲變成被踩在腳底的哀嚎,沒持續多久,只剩染著鮮
血的一團狗毛。
我站在長椅上,像個參加競選的候選人,看著台下一大群荒謬的群眾,
他們都不說話,全擠在我的腳邊。
無論我再如何努力,也無法將小廷拖離長椅。
我幾乎忘記了時間的概念,也許是我早已知道他們的下一步動作。原本緩慢的步調,此時
看來都十分快速。
他們臉湊臉,擠得毫無縫隙,全湊在小廷面前,
盯著看那雙因為充血過久、逐漸發黑的眼睛。
我被擠在人群當中,像道漩渦,捲進小廷的瞳孔深處。
我張手掙扎呼救,沒有人答理。
再過不久,我猜我就會如同那隻小狗被踩得血肉糢糊。
一想到如此,我不禁頭皮發麻,不,這件事一開始就讓人頭皮發麻。
我看小廷,他彷彿放棄了,眼眶滲出鮮血,顫抖的下巴也僵硬得像塊石頭。
沒救了!我心中不斷吶喊,我才不願捲進去!
我發狂般推開人群,縮著身體不斷在人縫間挖掘空間,一個又一個,怎會這麼多人吶!
天知道我究竟撥開多少人,人體發出的汗臭味幾乎令我窒息,
低著頭拼命向外跑,我早該這麼做了啊。
突然一個踉蹌,我跌到了河堤旁,回頭看整個小公園全被人群佔據。
我不停往後退,摀著嘴巴也停不下尖叫,看著這瘋狂的景象。
連滾帶爬,我只想回家。
我頭也不回,持續狂奔,甚至閉上眼睛,不想再看到突然停下腳步的人。
我直衝了回家,將房門鎖緊。
--
一夜沒闔眼,兩夜沒闔眼,我不知道究竟是如何度過那幾個晚上,
昏昏沉沉墮入了好長一段時間。我想是生病了,也許只是一場惡夢。
我一如往常的醒來,拚命說服自己這些鳥事從未發生過。
父母也沒看出異樣,彷彿這段時間的確沒發生過任何事。
我開始過著昔日的生活,報章雜誌、電視新聞也沒報導,一切宛如回到接起小廷電話之前
的普通日子。
我猶豫好長時間才肯踏入小公園查看,那裡理所當然地平靜,彷彿沒發生過任何事。
當我發現泥土地上一灘發黑的污漬,沾粘著骯髒的狗毛,暈著頭又跑回家。
而好奇心就是該死的欲望。
我咬著牙,將帽子壓得老低,三不五時就在小廷家附近閒逛,偶爾瞥到他媽媽在門口與
鄰居閒聊,瞥見她愉快的笑臉,真的沒發生任何事。
但是,我再也無法忍受每個晚上回想那一夜的疑問,那像是刀片不斷地削著我的皮膚,
小廷怎麼了?他最後怎樣了?
這種想法不斷凌遲我,不去問個仔細,我肯定會精神耗弱到死。
我鼓起勇氣,走到小廷母親的面前,說:「伯母,妳好,好久不見,我是小時候常來玩的
阿宏啊,你還記得嗎?對、就是那個阿宏。小廷呢,很久沒見了,他在家嗎?」
小廷媽媽原本微笑的嘴角,盪到了谷底,神經在她臉頰上抽慉。
看到她的神情,我又想跑回家了,卻被她一把抓住。
她帶我上了二樓,單薄的木門一推開發出拐地長音。
床舖很整齊,一旁書桌坐著一個人。看著他的背影,我已經猜到他是小廷。
母親溫柔地呼喊,小廷回了頭。
他的臉孔還是一樣的蒼白,黑眼圈上蓋著紗布與鐵片,兩隻眼睛都是。
小廷抽動了一下,似乎感覺到房間裡除了母親以外,還有其他人,或許他猜到是我!
他用手掰開鐵片與紗布,漆黑的眼窩什麼都沒有。
「阿宏,不好意思,小廷不知道為什麼,前陣子將他的眼睛挖掉了!」
小廷母親捂著臉對我說。
--
人生格言
會呱呱叫的不一定是鴨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