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門側頭瞟了她一眼,簡短兩字。
『煎藥。』
向希疆怔了。
『你要煎藥,回你的老巢煎啊!別拿我們家的藥材啊!欸,那是我要吃的,難不成你也病
了?不成!你快走!別留在這兒,要是我也跟著病了……欸!你別害我啊!』
但他不理她。
她只能眼睜睜看著眼前死狐狸慢條斯理在藥爐裡點火,剝開油紙,取出藥材,以杓取了泉
水,倒入陶壺,將陶壺擱上火爐,慢慢地熬,細細地煎,連滴汗都沒有。
『欸!越說越故意麼?到時桑門回來真會剝你一層皮!』
一股氣梗在胸口憋得要吐血,她只得退回房裡,倚著牆休息,睇著他動作,流暢嫻熟,彷
彿做了千百次。看著看著她漸漸靜了下來。林間傳來鳥雀啁啾,庭院中卻只有柴火劈啪崩
裂的細響。
桑門也是這麼蹲著,神情專注仔細,蹲個一兩時辰也不嫌累。
她三餐飯便佐三品藥湯,從未間斷過。春夏秋冬,不同藥帖,何時哪味藥,她自己都不記
得,桑門卻不曾弄錯過。身著白衣,一樣的神情,相同的動作,從未疏懶過。
該是九曬九蒸的藥材,桑門便花幾月時間如此做,極有耐性,彷彿時間流逝不過沙塵,無
關緊要,只有她的藥最為重要。
想想,桑門便是這麼守著她,守了十四年。不管風吹雨雪,始終如一。沒有自己的生活、
沒有閒暇樂趣、沒有不耐,就這麼守著她。
桑門相與,壽考無疆……
她永遠記得每一夜他輕緩吟唱的詩歌,每一夜直到她沉沉睡去。
為什麼啊?是不是每個小姐,桑門都如此相待?
若是如此真心相待,那麽為何之前的小姐在銀月隱於濃雲之後的夜裡,遊蕩在迴廊中,甚
至端坐在燈燭照不清的陰影中,面無表情地凝睇著她?
桑門知道她怕黑,但他或許知不知道,她能聽見呢喃細語,嘲弄著她是最短命的小姐。夜
裡主屋嘲雜紛亂,所有不該在人世間出現的妖魅精怪皆在燈燭之下現形,她總閉著眼,再
害怕、痛苦也要忍耐,裝作沒看到。
因為桑門說,凡有所相,皆是虛妄。
桑門目不斜視,似乎見不到,也從不談論。難道她所見真只是她的幻境?
還是人之將死,便會見著這些只存在山海經裡頭的魍魎與人魂?
他總是如此淡定,泰山崩於前不改其色,讓她說不出口。問不出口,為什麽?
為什麽每次訪客來的時候,她總夢見他手持黑玉硃砂筆在她身上寫著不知名的文字,就如
鑄鐵門上金鉚釘的一樣。她醒了後,翻遍典籍,浸淫書海,便想知道那是什麽。寫在她身
上做什麽?
她不敢說,她總夢見死去小姐們引著她到桑門的寢室,讓她瞧見桑門背著她剪紙,在白紙
小人兒寫上不知名的文字,輕吹一口氣,便活靈活現地動了起來?那麽曾和她交談過的殷
與陽,到底是存在抑或從不存在?
她以為只是夢。
但一日午後雨來的急,在庭院曬太陽的貓兒逃不及,便溶成了水。
連那兩隻她日夜抱著睡的貓兒,也是剪紙剪出來的。
她嚇得掩嘴低哭。桑門回來,她還不敢說。桑門見了一地紅紅白白的碎紙,也沒多問。第
二日又是一對一模一樣的貓兒,但她卻不再親近那對貓兒。
桑門察覺了,也僅是淡淡說道:『喜新厭舊了?』便作勢讓貓兒自由進出。久了,便跑了
沒影。
自此之後,她沉浸在書海裡,再不嬉戲,再不提問。如果她的人生所有都是虛假的,至少
書是真的,桑門也是真的。
他為她唱的歌,桑門相與,壽考無疆……也是真的。
死狐狸方才問她,怎麼不想想桑門可能是妖或鬼?
捫心自問,她怕桑門。
她想得腦袋糊成一片,眼前的人也讓她看得眼眶發酸,眼前模糊一片,悄悄地將額頭擱在
膝上。
她聞著藥香,也是同一帖藥。那隻死狐狸是怎知道如何煎藥的?時間斟酌的分毫不差。她
聽見陶壺離開火爐,杯盤微碰,熱燙的藥湯倒入了陶杯。那人拾階而上。腳步不輕不重,
是桑門的腳步聲。不管是幾歲的他,都是一樣的重量,一樣的腳步聲。
「喏。藥。」
木盤遞了過來。
向希疆抬頭望著木盤,上頭擱著陶盤與甜糕。那是她吃膩甜梅後,桑門特地下山至金華
餅舖買的桂花糕。
即便外貌變了,雙眼所見會迷惑人心……
但一個人的心所表現出來的行為,難以掩飾。
三歲起便與桑門相依為命。他那些詭異的畫貓行徑又如何?
那是為了她而畫。
殷與陽是否真實存在,又如何?至少與她嘻笑怒罵共度十餘年時光。
桑門待她如此,那麽他是妖是鬼,又如何呢?
若是他想說,便會告訴她。她等著他解釋。等著他對她坦白。
「桑門……」她軟軟地叫了一聲。
眼前的人影模模糊糊,灼熱的手指輕觸她的面頰,拭去了眼淚。
「認得了?」
他的嗓音不復稚嫩,卻依舊琳瑯,清清涼涼,聽著便熨平心中的不安。
「嗯……」向希疆點點頭。
眼見或許不能為憑,但只要靜下心,孰是孰非,是真是假,永無可欺。
***
直到暮色四合,桑門由門扉後走了出來,又是童子模樣。向希疆眼神一亮,開心地奔了過
去,撲倒桑門,差點弄翻他手上的晚膳。
「這是幹什麼?」桑門挑眉嗔怪。更是心情複雜。
難道他真長得不入向希疆的眼?小童子反而更加討喜?
陰祿真失算了。
「沒事。」向希疆笑嘻嘻地看著他。
「笑得傻兮兮地,像隻蠢貓!用膳吧。」桑門有些尷尬,撇過臉,將膳盤擺在四方足几上
,為她佈菜。
「桑門……」向希疆又軟膩喚了一聲。
「做什麼?」桑門看了她一眼。每當她這麽叫他,必是有所求。這次是為了哪樁?
「白日的你,長得很俊。」
桑門聞言,滿臉通紅。
心中輕嘆。即便說他養瘟,他也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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