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那天晚上,吉安看見富里學長又開了宿舍的門出去。他瞄了一眼時鐘,是凌晨一點半
,這時間出門確實有點詭異。
雖然他們系上不乏一些晝伏夜出的怪咖,但富里學長看起來不像是出門跑趴或找女人
,他身上甚至還穿著白色吊嘎內衣。
吉安尾隨富里學長,只見他出了宿舍的門後,竟朝著走廊那一端走過去。
之前吉安幾次目擊富里學長半夜出門,都只是站在走廊上,像這樣著了魔似的往某個
方向走,還是第一次。
吉安低頭往地下一看,發現走廊上又出現女人的毛髮,而且這次不是一搓,而是一排
,稀稀落落地灑在宿舍外那條長廊上,一路延伸到吉安上次看到學長盯的角落。
吉安多少有點毛骨悚然,他不敢去碰那些頭髮,只能叫住富里:「學長!」
但富里學長仍像沒有聽見似的,吉安發現他照著頭髮的軌跡,往角落的地方緩步靠近
。他心中焦急,正想伸手去拉富里,驀地一隻手從他身後伸出,攬住富里的胸口,就把他
往牆邊拖。
「嗚哇啊啊啊————」
吉安嚇得驚叫起來,回頭一看,拖人的卻不是旁人,而是顒衍。他穿著白天上課時那
套一千零一見的白襯衫,外頭仍然罩著黑色西裝外套。
吉安看他神色嚴肅,把富里學長推到牆上,富里一瞬間想要掙扎,但顒衍一手按著他
的肩膀,另一手從西裝內側口袋不知掏了什麼,按在他的額頭上。
「拜上奉請,天地玄黃,五方四老,三天二重,天陽地陰,二氣化神,三光普照,吉
曜臨門,司命六神,諸神莫侵……」
吉安看他口中唸唸有辭,蒼白修長的指尖在富里學長額上比劃,像寫了什麼文字,吉
安忽然覺得頭暈腦脹,印堂的地方一陣疼痛,眼前的景物像要扭曲消散,連帶顒衍壓在富
里學長身上的身影也顯得模糊。
他腳步晃了兩下,回過神來時,才發現顒衍不知何時已站到他身前,兩手扶住他的手
臂,臉上難掩擔心。
「你沒事吧?」
吉安晃了晃腦袋,「學長他……」
他看了一眼顒衍身後,只見富里坐倒在走廊牆邊,微垂著頭,竟似睡著一般。
「他沒事,我替他唸了安神咒,暫時他會睡一會兒。抱歉,我忘記安神咒會有附作用
,應該先請你離遠一點。」
顒衍語氣懊悔。但吉安只是覺得頭痛,倒沒什麼異常,反而覺得顒衍有點小題大作。
「學長他……究竟是怎麼回事?」吉安問道,「是中邪了嗎?」
顒衍瞥了富里一眼,吉安注意到,剛才散落在走廊上那些頭髮,不知道被風吹散了還
是怎樣,竟然消失了。
「現在還無法判斷。但我在這附近感覺不到鬼氣,應該不是精守墮落的妖鬼。」
吉安愣了一下,「精守墮落?妖鬼?」
顒衍望了他一眼,這時候吉安才發現,顒衍那件黑色西裝外套內,竟放滿了像是符咒
一樣的事物,有黃色的也有白色的,還有幾張像是用鮮血蘸上的紅。
他正要多看兩眼,顒衍卻掩上了外套,伸手扛起了地上的富里。
「解釋起來有點複雜。但簡單來說,這件事應該不是妖異之物所為。」
「不是妖異之物所為?那是什麼?」
吉安聽不懂顒衍的話。顒衍扛著富里,緩步走回宿舍,吉安看他低頭望了宿舍門口一
眼,才發現那裡又有一撮頭髮,不禁「啊」了一聲。
「又是……」
顒衍把富里擱到一旁,在頭髮旁蹲下來。吉安看他在暗藏玄機的西裝外套內摸索一陣
,拿出一張符咒大小的白紙來,將那頭髮掃進紙裡,包起來收進西裝外套裡。
吉安實在好奇顒衍的西裝內袋裡收了多少東西,雖然他知道現在不是問的時機。
「這到底是什麼?真的是頭髮嗎?」吉安問道。
顒衍卻沒有回答他的話,只是望著委頓在牆邊,彷彿睡著一般的富里學長,微微嘆了
口氣。
富里學長一路睡到隔天中午才醒來。雖然不知道顒衍給他下了什麼咒,但看來富里學
長真的睡得很好。這幾週吉安看他每天半夜醒來,就算回到床上也是掙著眼輾轉反側,隔
天整隻眼睛都是腫的,吉安都很擔心他的保時捷會出車禍。
但顒衍也沒解釋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吉安實在忍不住,在一次下課後纏住顒衍。
「所以富里學長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吉安拉住他的衣襟,上一堂剛好是小考,周圍一片哀鴻遍野。但吉安看顒衍神色如常
,好像考試對他而言不是什麼大事。
顒衍瞄了周遭同學一眼,有兩個女生正在朝他招手。
「衍,待會要不要一起去吃個午飯?好不容易考完大刀的試了。」
吉安看顒衍神色無奈,他抓住吉安的手臂,把他往旁邊一扯。吉安踉蹌地被他扯到暗
處,遠處那兩個女生一臉狐疑地望向這裡。
「我已經解決你要求我做的事了,你還想要怎麼樣?」
「富里學長真的不是被鬼纏上嗎?」
吉安直拗地問。他現在發現對付顒衍,直來直往似乎更有效。
「不是,我說過了,妖異之物纏上凡人,通常需有因果。而且妖鬼的話,手法也不會
那麼迂迴,雖然陽世間不乏那種寄身於人,欺騙世人的妖鬼,但多數妖鬼的腦袋都相當單
純,要害富里學長這樣一個凡人,也用不著這麼大費周張。」
「那是怎麼樣?學長到底是被什麼纏上?」
吉安看顒衍望了他一眼,視線停留在他胸口那個護身符上。吉安因為怕丟臉,所以平
常都把護符收在T恤裡。但剛剛被顒衍又是拉又是扯的,護符竟然掉了出來。
「我說過了,不是妖異之物所為。富里不是修行之人,當然也不會是神罰天劫。」
「那是什麼?」
吉安愣了半晌,顒衍眼神深邃,他終於恍然明白過來。
「你的意思是……人為?有人要害富里學長?」
顒衍抿了下唇,「那個人睡著之後,我蒐過他的貼身物品和衣物,在他的枕頭裡,找
到這個東西。」
顒衍說著,拿出了掀蓋式手機,吉安愣了一下,「你辦手機了?」
顒衍怔了下,耳根有些紅,「啊,班上那些女生……就是你剛剛看到的那兩個,某天
下課強行帶著我去辦的。機型和門號都是她們選的,我實在不懂人類……實在不懂這些,
她們本來還要幫我付初月通話費,我拒絕了。」
還有這種要電話的方法啊……吉安不禁感慨現代女性的行動力,不愧是女性婚嫁率第
一高的教育大學。
六、
顒衍不太熟練地操作著手裡的機械,螢幕上出現一張照片,雖然解析度頗低,但吉安
仍然看得出來,那是個以紅紙折疊而成的紙人,用麻繩子綑著,上頭還有像是鬼畫符一樣
,以墨筆寫成的字跡。而麻繩子和紙人之間,還綁著一搓頭髮。
整個紙人看上去令人毛骨悚然。吉安看了顒衍一眼,顒衍開口。
「這叫紙紮人,是茅山術數的一種,就是在紙人背後寫下目標的生辰八字,以自己鮮
血獻祭,再請人以易術開光,點上五官七竅。最後再附上目標的髮膚血液等等身外之外,
這樣紙紮人的精守就會與本人相連,對紙人做的事就會影響到本人。」
「簡單來講,就是像替身一樣的東西。」顒衍又說。
吉安盯著手機模糊畫面裡的紙人,臉上還真的畫有五官。但顒衍說的話有許多令他在
意的地方。
「易術?精守?那是什麼?」
顒衍難得露出覺得麻煩的表情。
「說起來複雜,但精守大致就是一個人的元神所在,透過修行,元神可以煉成金丹,
就是我說的精守。但以富里學長的情況,元神並未凝結,最多只能操控他的靈元而已。」
吉安只好放棄弄懂那些細節。
「那到底是誰?誰會做這種事?」
顒衍凝起眉頭,「一般用紙紮之術害人,通常不會都會把紙人藏起來,或者釘在常人
難以觸及處所,或是放在自己身邊。因為一但被目標找到,只需將用以連結的毛髮毀去,
紙人便不能再對本人有所傷害。」
他把掀蓋手機關了起來。
「而且我看過這個紙紮人背面的生辰八字,好像不是富里學長的。至少生日跟他學生
證上的不大一樣。」
吉安一怔。隨即想到顒衍竟然連學長的學生證都看了,不知道背著他做了多少調查,
心中有點不太爽快。
明明委託顒衍調查這件事的是他,但吉安現在卻有一種被室友拒於千里之外的感覺。
「不是富里學長的,那是誰的?」
但這一個月相處下來,吉安也慢慢摸清楚他這個神秘茅山道士室友的個性。他是那種
你越積極去靠近,他越會躲你躲的遠遠的類型。
反而要是稍微放鬆一點,拉開距離,比如吉安前陣子就故意數日不去找顒衍說話,結
果顒衍反而主動來問他「你還好嗎?」。
吉安覺得那很像他小時候養過的貓,明明寂寞的要命,在主人伸手要摸他時還會假裝
自己不想被人類碰觸。
「我不知道,紙人身上只能寫生辰,沒有寫名字。紙人身上附的毛髮,只怕也不是富
里學長的。」
吉安點了點頭,以他在宿舍門口看見那些頭髮的長度,這些頭髮應該是屬於女性的,
但手機裡拍攝的毛髮,無論色澤和長度都有點模糊,吉安無法判斷那和宿舍門口的毛髮是
不是屬於同一個人的。
「但是放自己的人偶,在紙紮之術裡極為少見,我也是第一次見到這種做法。」
「為什麼?」吉安好奇地問。
「我不是說過了,紙人等於是施術者的分身。不管任何修行者,都不會做出自己的分
身,還把分身放在自己管領不到的處所,這等於陷自己於危地。」
「咦?那為什麼對方要這樣做?」
顒衍看了教室前人來人往的學生一眼,垂下視線。
「我不知道。我把紙紮人暫時先收起來,這種東西對施術者本人也很危險,凡是易術
必定有反噬,從撰寫生辰八字的手法,可以看出這個紙人是外行人做的,萬一沒有控制好
,製作者被自己的術法吞噬也是常有的事。」
「吞噬?什麼意思?」吉安一愣。
「各種狀況都有。最糟的狀況是,紙人反過來操控施術者,紙紮人的魂魄與施術者本
人調換,通常這種狀況,紙人都會反過來讓本人消失在世界上,好讓自己取代活人生存下
去。」
吉安聽得背脊發涼,顒衍又思索地說,「要是能夠知道全校學生的生辰八字就好了,
但又不可能一個一個去問……」
吉安「啊」了一聲,「如果只是生日的話,學務處應該會有。」
他擊了下掌,「最近不是宿營嗎?副理學長又是宿營副總召,如果以副理的名義,去
跟學務處的學長姊借名冊的話,他們應該會給。」
吉安看顒衍用手指抵著唇,看起來若有所思。
「唔,明目張膽地去借可能不太妥當,畢竟做紙紮人的,很可能就是這所大學裡的人
。你以富里學長的名義去借,要是被他知道了,他很難不聯想有人在調查他。」
「那要怎麼辦?」
吉安問,顒衍不知為何瞄了吉安一眼,視線仍然停留在他胸口那個護身符上。
「如果名冊在學務處有的話,你有辦法把它拿出來嗎?」
吉安愣了一下,「拿、拿出來?你是說去偷嗎?」
顒衍撫了一下下巴。「也不用整個帶出來,被發現不見了反而麻煩,你用我的手機,
手機是有拍照功能的,找到名冊之後一頁頁拍下來。」
「也不用每個學生都拍,大學裡太多人。我想這件事,應該是今年的新生所為,所以
只要拍新生的名冊就好了。」
「新生?為什麼?」
顒衍把自己新辦的手機交到吉安手裡。吉安看相片簿裡已有不少照片,這人的學習能
力還真是驚人,兩個月前連販賣機都不知道怎麼使用的人,現在竟然已經會用手機拍照了
。
吉安注意到他的穿著也有點改變。他不再把白襯衫紮到西裝褲裡,衣襬鬆鬆地垂在外
頭,多了點大學生的感覺。吉安發現室友的頭髮也長了,應該是故意不去修剪,他不禁有
點懷念兩個月前那個早上四點就跑去沖瀑布的好青年。
「你說富里學長心神不寧,是最近才發生的事。我實際問過學長,他之前也沒發生過
這種狀況,是九月之後我們兩個搬進宿舍後才開始的。」
顒衍說著。
「學校的男宿最多只能住到大二為止,三年級以上得自己想辦法。如果是富里的同學
,大可不用等到現在,學長從入學就住在宿舍裡,而且學長有說過,宿舍有段時間只有他
和福隆學長兩個人,那時候下手容易得多。」
「但為什麼是我們學校的學生?外校也有可能不是嗎?唔……副理學長在校外交遊好
像也很廣闊。」
顒衍沒說什麼,只是把手機又拿回來,轉到剛紙紮人的畫面。
「你看一下這個紙人,有看到背後的字嗎?」
「字?你說生辰八字嗎?」
顒衍搖了搖頭,「不,這紙人經過折疊,但多少還是看得出來,你看折縫的地方,有
印刷體打印的字跡。」
吉安一怔,他努力辨識手機裡模糊的影像,果然看見就在紙人的背面,墨跡背後,竟
果真隱約有像是標語一樣的文字。但照片解析度實在太低,吉安只依稀看得見「男……歡
迎……二月十五……期待你的加入」幾個片段的字樣。
「這是……」
「應該是學校社團的招生簡章。實物更清楚一點,是個叫作『男體研究社』社團的招
生傳單,剛開學那幾週,一直有人在教室附近發這些東西。」
吉安摸了摸鼻子,據他鍵盤觀察,那個「男體研究社」應該是大學裡的Gay為了交遊
聯誼組成的社團。以前這種社團都挺低調的,沒想到現在還會發傳單了。
他看了一眼一臉清純的顒衍。雖說他的室友現在已經進化不少,但他覺得還是別讓山
裡的仙人知道太多比較好。
連A片都沒看過的男孩,讓他知道世界上有更多元的肉體交流方式那就太殘忍了。
「但他們通常只在學生上下課時間發,而且只在教室附近發,發的人也都是學生,這
種傳單沒事也不會交給外校的人。所以才說做這個紙人的,十之八九是我們學校的學生,
是新生的可能性尤其高。」
顒衍把手機交回吉安手裡,「你把名冊拍下來之後拿來給我,雖說同學年同天生日的
可能不只一個,但至少可以縮小範圍。」
吉安吶吶地接下那支斬新的手機,顒衍看吉安的眼神一直停留在他身上,忍不住問,
「怎麼了,有什麼困難嗎?」
「啊,不……怎麼說,覺得你挺厲害的。」
顒衍挑了一下眉毛,「什麼?」
「沒什麼。那個……只是想說聲謝謝你,幫我調查富里學長的事。」
吉安摸了摸後腦杓,顒衍愣了一下,吉安看他耳根一紅,表情變得有點蹩扭。
「不幫你的話,你會一直纏著我不是嗎?」顒衍小聲地說。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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