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吉安就這樣掛著疑問,迎接他大學生涯第一次宿營。
本來學長姐好像要帶他們去北海岸的深山營去的樣子,但入冬以來天氣不好,臺灣又
是個常下雨的地方,為了安全起見,最後決定選在大學後面那座山上的森林遊樂區裡,距
離顒衍他們住的地方只有不到半小時車程。
宿營的節目也決定好了,除了學長姊的表演活動外,重頭戲就是晚上的夜遊。吉安還
是第一次聽說所謂的「夜間教育」,俗稱「夜教」。
夜教和普通的夜遊不同,最近在大學生間相當流行。大多數的夜間教育做法把新生分
組,由夜教的主辦者設計關卡,由新生組隊來闖關。
而關卡的內容各有不同,有以試膽為目的集物競賽、也有強調團隊精神的夜間大地遊
戲,吉安還聽說最近很流行結合解謎推理的夜間教育,叫作假案偵查,大致上就是以推導
出事件真相為目的的遊戲設計。
因為和富里學長同寢的緣故,顒衍他們被拉來幫忙製作道具。雖然不能透露遊戲內容
,但光是看學長要他顒衍用紙錢折的紙蓮花,吉安就覺得背脊發毛。
自從顒衍代他受了那個紙紮人後,富里學長又變得生龍活虎,不單常看到他在學生會
出入,連帶女生回來的次數也變多了。
之前剛被顒衍下安神咒時的時候,吉安看他著實安分的一陣子,連跑車都少開出去。
但事實證明人類果然是健忘的動物,吉安上回從期中考回來,還看到富里摟著一個一
看就不像他們學校學生的正妹,在階梯的陰影面做些男宿絕對書面禁止的事情。
吉安上回還看到另一位學長和富里起衝突,好像就是為了富里帶女人回來宿舍的事。
吉安有點驚訝,不單是因為一向好脾氣、只要不踩到他的模型零件,吉安從沒看過他
生氣的福隆學長,竟然也會扳起臉孔罵人。
吉安聽說兩個學長從大一開始就過從甚密,交情也還不錯,雖說吉安不覺得去死團和
花花公子交情會好到哪。
但至少剛搬進來宿舍時,吉安還滿常看到他們兩個一起出雙入對。
「你答應過的事情,難道都不記得了嗎?」
他依稀聽見福隆學長爭執的聲音,富里則看起來很困擾似的,別過頭去不願直視他的
室友。吉安看他口唇微動,似乎說了什麼,正想湊近聽清楚一點。
但兩個學長似乎聽見腳步聲,一齊回過頭來看著樓梯的方向。吉安只得閃身到柱子後
頭,深怕在這種尷尬的時間點被抓包。
但好在兩人都沒有發現他,吉安看福隆學長嘆了口氣,像是放棄什麼似的。
「算了,你自己好自為之。」
他沒有再多看富里一眼,往宿舍外離開了。
那天福隆和富里大概是因為吵架,兩人都沒有回來寢室,房間裡就剩他和顒衍。
吉安本來想好不容易可以和顒衍獨處,想藉此機會多和顒衍聊聊天,說不定可以藉此
打探出多一點關於室友的過去。
「您好,不好意思打擾了!」
但是寢室裡卻出現令他意外的人。吉安看顒衍坐在地上折紙蓮花,地上全是散落的道
具紙錢。而在顒衍身邊,一邊折著蓮花,一邊和樂融融聊著天的,竟是兩個似曾相識的女
孩子。
吉安曾經見過這兩個女孩兩次,一次是在共同教室外那時,另一次就是他去學務處偷
看資料的時候。
雖然吉安對女孩子的記憶力相當微薄,但還是多少認得出來,這兩人就是他用顒衍的
手機交換簡訊,當網友當了整整一週的對象。
吉安記得她們分別叫長濱和關山,正確來講,右邊那個染著褐色短髮、看起來很活潑
的女生是關山。
而留著黑直長髮、戴著銀框眼鏡,看上去很像什麼文青少女的是長濱。這是吉安觀察
顒衍對她們的叫法才知道的。
「阿衍你知道嗎?學務處鬧鬼的事。」
那個叫關山的女孩子似乎對顒衍很有興趣,其實之前和她交換簡訊的時候,吉安就有
感覺她對顒衍的企圖心。
她不只一次邀顒衍出去,從普通的飯約,到一起去看展覽、還有參加什麼義工活動的
都有。
吉安當然全部敷衍了過去。但這個叫關山的女孩心理素質實在堅強,不管吉安拒絕她
多少次,她還是鍥而不捨。
這讓吉安多少有點罪惡感,室友畢竟也是正常十九歲男兒,雖然以前住在山裡,好不
容易到都市來唸書,應該會想交個女朋友,體驗一下青春什麼的。
吉安把手機還給顒衍前,還有記得把自己的回應紀錄通通刪除,只留下關山那些熱情
的簡訊。但沒想到才不過幾天,這兩個人就成功入侵他和顒衍的禁地。
吉安一屁股在顒衍和關山之間坐下來。顒衍看了吉安一眼,沒有說話,只是繼續折著
手上的紙蓮花。
「鬧鬼……?」
「對啊,在文科班上鬧得很大呢,阿衍你都不跟大家聚餐,難怪不知道。就是上個星
期五,長濱他爸下班了離開辦公室,還確認門都鎖上了,這點長濱可以作證。」
關山看了眼旁邊也在折蓮花的女孩,那個叫長濱的女孩子就點點頭。
「嗯,我去找主任……找我爸說一些事,但後來談不攏,他叫叫我離開。我實在不甘
心,還站在學務處外看了一陣子,確定我爸有把門關上。他習慣從裡門按喇叭鎖,我確定
他有做這個動作。」
關山的表情變得有點神秘。
「結果你知道發生什麼事嗎?隔天在學務處打工的學長上班時,打開電燈一看,就發
現辦公室的門還是關著的,但是裡面居然被人翻得亂七八糟,不僅長濱爸爸放在桌上的水
杯被推倒,水流了一地,更恐怖的是文件散得到處都是。」
關山湊近顒衍,「仔細一看,文件上還有人的腳印,好像不小心踩到再撿起來蓋上一
樣。」
「而且那些文件還不是普通的文件,是學生的基本資料。」
長濱接口,她的手十分靈巧,吉安看關山從頭到尾只折了兩朵蓮花,長濱已經折了快
十個。
但最厲害的是顒衍,手邊的蓮花都快堆到宿舍門口了。吉安總覺得他對這種事異常熟
練,不愧是茅山道長。
「很恐怖吧?鬼入侵學務辦公室,還翻看了學生名冊,聽長濱的爸爸說,那個鬼還把
其中一本攤開放在桌上,你猜那本是什麼?就是今年新生入學名冊。」
長濱在一旁配合地倒吸了口氣,關山雙手抱臂。
「現在班上人心惶惶,大家都說那個鬼說不定是盯上了哪個新生美女,想看了他的資
料半夜襲擊他呢。」
「說不定只風吹的,辦公室窗子沒關好之類的。」
吉安看顒衍頭也不抬,若無其事地說道。吉安不禁佩服他的定力,其實他最近也發現
,他的室友並不如他原本想像的那樣溫良老實。
「不,不是。其實長濱看見了,她那時候要找他爸說話,但學務組長不理他,長濱本
來很不甘心,就賭氣站在那裡好一會兒,然後她就看見了。」
關山嗓音神秘,但顒衍不為所動。「看見什麼?」
「她看見她爸爸辦公室的門,明明周圍都沒人,門卻自己打開,接著面向櫃台這面的
百葉窗自己放下來。長濱還聽見裡面傳來翻箱倒篋的聲音,然後過沒多久沒又自己打開,
長濱還看見有什麼資料之類的東西自己飄出來。」
關山用手肘撞了同學一下,「對吧,長濱,你自己說,是不是有夠恐怖的?」
吉安有點訝異,如果長濱當時真的站在那裡的話,肯定看見他的一舉一動。但是她卻
沒有把自己說出來,還編了個看到鬼的謊言。
雖然不知道這女孩是為了什麼,但至少吉安相當感激她。
他看著長濱的側臉,不知為何那天晚上的夢又浮現腦海來,河堤、過強的風、曙光初
露的河岸、叫住自己的聲音、頭上傳來的劇痛感,還有從什麼地方墜落的絕望感……
「只是看錯而已吧。當時是傍晚不是嗎?辦公室光線昏暗,加上心裡作用,很多鬼故
事都是由此而來。」
顒衍的態度依然平靜。但關山看起來仍不服氣,她放下手上折到一半的蓮花。
「阿衍不相信世上有鬼嗎?」
這問題一出,顒衍和吉安都愣了一下。吉安看顒衍神色躊躇,這兩個女孩子顯然不知
道顒衍身懷絕技的事,吉安也很好奇他要怎麼回答這個問題。
「相信妖異之物,跟動輒把妖異之物掛在口邊,甚至拿他們來達成某些目的,是兩回
事情。」顒衍嚴肅地說。
「達成別的目的?」問的人是長濱。
「嗯,比如嚇唬別人,或是吸引別人的注意。」
顒衍淡淡地說,「言語本來具有力量,鬼怪也好、妖物也好,通常不會輕易接近與他
不相干的人類,這點與人類並無不同。但若是妳關心過度,妳的意念反而會吸引他們接近
,甚至召來原本不存在的鬼怪。」
他看著兩個少女。
「妖異之物會出現在人類面前,多半是人類希望如此,鬼由心生,就是這個道理。」
關山和長濱都沒有吭聲,吉安明白她們的心情。只因顒衍在說這些話時,眼神變得空
靈,和平常呆萌懶散的樣子全然不同,倒有點像那天在文學院前面,吉安看到顒衍插香膜
拜時的神情,肅穆中帶著虔誠,讓人不敢多加褻瀆。
「嗯,大概……是我看錯了吧。」
長濱似乎也被這種氛圍影響,修正了發言。吉安不禁鬆了口氣。
兩個學長始終沒有回來,這兩個女生也就大膽地佔據了顒衍的閨房。
關山還去附近福利社買了零食和汽水來,還買了他們福利社名物黑橋牌香腸,紙蓮花
在顒衍的巧手下很快就達到預定數量,顒衍也似乎稍微放下戒心。
他替富里學長寫著宿營要用的大字報,上面寫著假案偵查的規則之類的。吉安坐在顒
衍身後,看他低垂著眉目,睫毛長得幾乎看不見眼褚,不禁看得怔了。
關山吃著手裡的香腸,問道:「阿衍為什麼想當老師呢?」
顒衍拿著麥克筆的手頓了一下,關山看著顒衍,又說:
「我是因為覺得女老師好像很受歡迎啦,以前我們小學的女老師,常常教到一半就忽
然辭職了,原因都是結婚。我小六的導師還帶她的未婚夫來過學校,帥的像偶像明星一樣
。從那時候我就下定決心要當老師了。」
「小關當老師的動機超不純的。」
長濱笑起來,關山便嘟著嘴。
「我也是喜歡小孩子的好嗎?就是因為喜歡孩子,才會想要找個好人嫁了,未來生個
七、八個小孩,自己家開幼稚園也不錯。」
吉安看他目光不離顒衍。但他誠摯的認為,如果關山的生涯規劃是如此,那顒衍完全
不適合她,雖然和室友說不上熟,但吉安怎麼也不會覺得顒衍是會想生半打小孩的人。
「我們家世代都是老師。」
長濱接口說道,她那頭長髮已經綁成馬尾,垂在肩側。如果說關山是那種陽光系的美
女,長濱就是氣質系的,雖然戴著眼鏡,但絲毫不妨礙那張端正的臉蛋。
「我祖父、祖母都是中學老師,我媽媽是小學老師,爸爸以前在教高中,後來來這裡
當學務長,連我阿姨、叔叔也全都是老師,以前每年暑假我們家都會辦家族旅遊,長輩聚
會時都是在談現在的青少年如何如何,我聽到耳朵都快長繭了。」
「那妳為什麼自己會想當老師?」
關山質問她,長濱撫了下成束的長髮。
「就是因為從小看他們教孩子,以前我媽教課後輔導要留到很晚,都會把我帶去學校
。我就坐在跟學生一樣的位置,看我媽罵這個小孩不乖、稱讚那個小孩考得很好……總覺
得,好像大家庭的家長一樣,感覺很威風。」
長濱托著腮,又說:「不過那都是小時候不懂事啦!長大之後才知道老師也是很忙的
,像我爸一天到晚忙行政事務,根本沒時間陪我們,我媽現在還要管學校財務。」
「但妳還是想當老師?」關山說。
「嗯,反正我也不知道其他職業是怎樣,考上了就試試看囉。」
長濱一派輕鬆。兩個女孩子都把視線投向手上還拿著麥克筆的顒衍,似乎在等他說話
,吉安也不得不承認,他也很好奇茅山道士會想來當老師的原因。
顒衍抿了下唇。
「我曾經……死過一次。」
他出口就是驚人之語,吉安看那兩個女生頓時怔住了。
「嗯,是我十歲……左右的事情,我曾經因為事故,瀕臨死亡,我的胸口這邊開了一
個大洞,心臟受損,一般醫生都說救不了我。」
顒衍比著吉安曾經看見的傷疤位置,宿舍裡安靜下來。
「是車禍嗎……?」關山先打破沉默。顒衍卻沒有正面回答。
「當時有人以器官捐贈的方式,找了信任的醫生,把我從鬼門關救活回來。但因為受
了這麼重的傷,復健的過程相當漫長,最開始我隨時都處於不知道何時會再死一次的狀態
,每多活一天都是運氣。」
吉安看他用手按著那個傷口的位置,微微闔上眼瞼。
「如果我就這樣死去,我沒有父母,也沒多少惦記我的人,我會像這樣什麼痕跡都不
留下的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我那時候就告訴自己,如果能夠活著從山上下來,我一定要想辦法留下些什麼。」
「我想過寫作,但我文筆實在不好,也想過要當義工,但光是當義工無法獨立生活…
…後來才想到教書,教學生的話,學生會留著被我教導過的記憶,我所傳授給他們的東西
,會透過他們永遠留存下來。」
顒衍睜開眼睛,「我想留下我在這世上活過的證明,這是我當老師的理由。」
吉安怔怔地看著顒衍,聽到「想留下我在世上活過的證明」時,不知道為什麼,吉安
發現自己的心臟竟揪了兩下,卻不是為了顒衍。
「嘿——原來如此。」
關山又開口了,她咳了兩聲,像是要破除這種微妙的氣氛。
「哈哈,嚇了我一跳,原來阿衍當老師有這麼深遠的目的。害我好羞愧,感覺我想當
老師的動機好不純。」
關山說著還掩起了面頰,誇張的動作總算稍微沖淡宿舍裡的氛圍。顒衍表情有點侷促
,好像也後悔自己講得太深入,忙咳了兩聲。
「不,每個人本來都有自己的理由。我也常被尚……常被人說不像當老師的人。想當
老師只是我一廂情願而已,說不定學生根本不喜歡像我這麼奇怪的人。」
吉安有點驚訝,對於顒衍對自己的怪有自覺這件事。總覺得顒衍在說這句話時,語氣
裡有種難以言喻的落寞感,他正要脫口而出什麼,關山卻搶在他前面。
「阿衍你一點也不怪啊,為什麼要說自己是怪人?對吧,長濱?」
顒衍怔了一下,長濱也點點頭。
「嗯,能像這樣耐心地聽我說那些怪力亂神的事,還認真地替我分析,我還是頭一次
遇到像顒衍同學這樣的人呢!跟我父親說的話,他只會叫我好好唸書。啊,我不是說顒衍
同學很特別的意思……」
長濱好像也發現自己越講越左,她忙搖了搖手。
「我、我的意思是,就是因為顒衍同學有常人的溫柔,所以才能夠接受我和關山這麼
奇怪的女孩子……不是嗎?」
她說著低下了頭。吉安看顒衍停下手上的動作,彷彿在咀嚼這兩人的話,表情有點複
雜。
「叫我『阿衍』就可以了。」
他說,又深吸口氣,「我自己很怪這件事,我從小就有自覺了。我的體質……我跟一
般人有點不太一樣,家庭也很特殊,我也習慣了。」
他抬頭看著兩個女孩子,關山和長濱也都注視著他。
「不過,當著面說我不奇怪的人,妳們還是第一個,謝謝。」
吉安有點不是滋味,特別是顒衍說了這句話後,還微微垂下頭,彷彿真的心有所感。
早知道他剛才就搶在前面說了,白白讓這兩個女的撿了便宜。
「對了,阿衍,你之前在簡訊裡說要我們幫忙的事,是什麼?」關山忽然問道。
吉安心中一驚,他把手機還給顒衍前,還細心地刪除了先前冒充他和關山聊天的所有
紀錄,避免他發現端倪。
但沒想到這個山頂洞人進化之快,竟然會自己用手機簡訊跟女生聊天了。吉安偷偷覷
了一眼顒衍,他神色如常,看來並沒有從和關山聊天過程中發現他曾經被自己短暫冒充過
的事。
「喔,關於這個……」
顒衍邊說邊看了吉安一眼,忽然湊近關山,在她耳邊不知道說了什麼,竟是沒讓吉安
聽見。長濱也湊過來聽,三個人圍成一團。
吉安看關山點了點頭,表情有點困惑。
「可以是可以,長濱也是學生會的人,跟副理學長也不是不熟。但是阿衍,你這麼做
,究竟是為了……」
顒衍搖了搖頭,「我也只有一個初步的想法。總之請照著我說的做,我在這裡沒什麼
朋友,能拜託的人,就只有妳們了。」
吉安看兩個女孩子一下子安靜下來,關山的眼神竟似有點感動。吉安覺得自己越發不
瞭解這位室友,看似木訥單純,但利用起自己同學來完全不手軟。對方還是女生,吉安覺
得顒衍似乎很擅長利用女性為他的好感度。
而且說什麼沒朋友,明明還有他在啊。
「我知道了,我們一定不負所託,阿衍。」關山堅定地說。
十二、
那天晚上,吉安又做了夢。
他依稀記得那兩個女生在宿舍鬧到很晚,記得顒衍親自送他們出宿舍,還陪他們走到
女生宿舍門口,三個人有說有笑的,把他一個人撂在後頭。
他記得顒衍直到天快露白肚才回到宿舍,而在那之前他就撐不住睡著了,手上還捏著
做到一半的紙蓮花。
夢境裡他又出現在河堤一類的地方,底下是滾滾流過的黑色河流。吉安總覺得自己看
過這地方,卻想不起來這是哪裡。
遠處傳來學校的鐘聲,聽起來很像是他們學校的上課鐘。吉安只覺得自己心情雀躍,
彷彿終於來到自己夢寐以求的地方。
他懷著興奮的心情,像頭勝利的獅子一樣,在河堤上漫步,看著遠方逐漸西沉的夕陽
。想到他平凡至極的人生,竟然也有這麼開心的一刻,就忍不住多待了一會兒。
直到太陽真的西沉,河堤上什麼也看不見了,這裡離學校還有一段距離,完全沒有路
燈之類的照命。吉安自問對夜視還有一點信心,也不得不小心翼翼走一步算一步。
風吹過他的脖頸,讓他背脊一陣寒意。
吉安從小就被父母說八字輕,但說真的從小到大,倒還真沒有見過活跳跳的鬼,久而
久之膽氣也就壯了,吉安內心深處其實不大相信那些東西,雖然跟著爸媽捻香拜拜虛應故
事還是會做的,但講真的,他不認為這世上有他雙眼看不見的東西。
他的手不自覺地觸到脖子前的護身符,那東西他一直掛在脖子上。記得有次國中參加
游泳比賽,他把護身符忘在更衣室裡,回家發現了也不甚在意,想說隔天再回學校拿就行
了。
沒想到一覺醒來,卻發現護身符又回到了脖子上,妥當地像是從沒丟過一樣。如果要
說吉安人生中有什麼算得上是靈異事件,這就是唯一一件了。
他好不容易河堤的樓梯旁,正想摸黑下去,卻聽見身後有人叫喚的聲音。
由於河堤上風大,吉安聽不清那個人叫些什麼。他本能地想要回頭,但他才稍微轉過
視線,就感覺眼前一陣黑影閃過,跟著側腦門的位置一痛,還來不及弄清楚發生了什麼事
,整個人便倒在河堤上。
河堤上的青草味鑽入鼻腔,吉安隱約感覺到自己還有意識,只是視線逐漸漆黑、模糊
。
他感覺到有人俯視著他,似乎有點驚慌,那個拍他的臉頰、搖晃他的身體,好像想把
他叫醒。但後腦被擊中,吉安整個人昏昏沉沉,四肢都不聽使喚,張開了眼睛卻看不見東
西,連聲音也發不出來。
他感覺有人抓著他的腳,將他在地上拖行。他想出聲,想叫那個人把他送到醫院,或
替他急救。但無論他如何努力,喉嚨裡就是發不出聲音。
吉安伸高指尖,發現自己的身體正在墜落,不知道掉進什麼很深的地方。他的背脊撞
擊到某種堅硬潮濕的事物,那個人站在很高的地方俯視著他。
由於逆著光,吉安仍然看不清他的臉,只覺得他唇角微揚,然後什麼東西從高處落下
,那些東西越來越多,遮蔽了他的視覺、聽覺,連帶他的身體、他的聲音、他僅存的光線
和氧氣……
「……吉安?吉安!」
吉安從座位上驚醒,發現自己置身於小廂型車的最後座,而顒衍就在他身邊。
由於明晚就是迎新宿營,身為同寢學長的幫手,顒衍提早被富里學長叫去後山營區幫
忙。而福隆學長就自告奮勇,說可以開車載顒衍過去。
吉安就坐在顒衍身邊,他睜開眼睛,發現顒衍擔心的臉就在他身邊。他心臟漏跳了一
拍,他起身把顒衍推開。
「沒、沒事。我只是頭忽然有點昏……」
他看了一眼駕駛席,開車的人是福隆學長,車上只有他、顒衍和福隆三個人,還有滿
車的宿營道具。吉安看他和顒衍他們折了一星期的紙蓮花就用塑膠大袋子裝著,放在廂型
車後方的行李架上。
顒衍看著吉安,視線又飄過掛在他脖子上的護身符,半晌伸出姆指,猶豫半晌,壓在
他的印堂上。
吉安還以為顒衍要替自己下咒,像之前給富里學長下的安神咒之類的。但顒衍只是把
手壓著,半晌改指為掌,顒衍掌心的溫度傳遞過來,吉安發現他似乎在探測什麼,一時不
敢動彈。
「還好,雖然有點波動,但不至於到魂飛魄散……」顒衍像在自言自語什麼。
吉安滿心疑問,但剛才作夢的時候,依稀聽見顒衍呼喚他名字的聲音。印象中這好像
是他這個蹩扭的室友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
顒衍看向他眼睛,「你想起什麼了嗎?」
吉安一怔,想到剛才那個莫名其妙的夢境。但他實在不懂那個夢的意義,顒衍看他的
表情,似乎又要追問什麼,但駕駛座的福隆學長忽然開口了。
「怎麼了嗎,阿衍?」他問顒衍,「你在和誰說話?」
顒衍立即回過頭來,「沒什麼,學長。」
吉安看他望著福隆學長的背影,似乎在思考什麼。吉安在宿舍裡住了一個半月,知道
這個學長對顒衍一直青眼有加,但與其說是喜歡,不如說這學長常給吉安一種,為了某種
目的、刻意親近自家同寢學弟的感覺。
但具體來講是什麼目的,吉安也說不清楚。而且顒衍也沒有特別排斥反感的表示。真
要比較起來,自己才真的是整天纏著顒衍不放的那個。
吉安也不懂自己,他從小是獨子,極少有和另一個人親密相處的經驗,像這樣和另一
個年齡相仿的人同住一個屋簷下、出雙入對,對吉安而言也是人生頭一遭。
吉安也不懂自己這麼在意顒衍的理由。但顒衍雖然話不多,就表面上來講,對他的反
應也很冷淡,但總覺得給人一種安心感。
彷彿只要接近他,他所有的噩夢都會為之終結。
「學長……和富里學長認識很久了嗎?」
吉安聽見顒衍和開車的福隆學長聊起來,他忙從恍神中驚醒。
福隆學長雙手仍然握著方向盤,神情一派輕鬆,「喔,也不算太久,進了這所大學才
認識。」
「但富里學長說,他和學長在之前高中社團就認識了,是真的嗎?」
吉安看福隆學長握著方向盤的手似乎頓了一下。
「嗯,因為我們都喜歡電影,先前兩個高中都是影視相關的社團,所以有過一面之緣
,算是彼此知道對方的存在那樣。但真的熟起來還是大學同寢之後的事。」
「學長以前是電影相關社團?」
吉安聽顒衍嗓音平淡,好像真的在閒話家常一樣。但以吉安對他的認識,顒衍絕不是
會沒事和人閒聊的那種人。
「對啊,我以前還兼任特攝部地下社長,哈哈。特攝你知道是什麼嗎?就是用一些電
影特殊攝影效果,拍攝出有如動畫一般誇張但魄力十足的真人電影,通常劇情都是勇者對
抗大魔王之類。你別看我這樣,我以前可是電影社的技術指導。」
福隆學長淘淘不絕地說著,吉安看顒衍身體向前傾,靠在駕駛座旁。
「學長在教大沒有參加社團嗎?」他問。
福隆搖搖頭,「沒有,不知道為什麼上了大學就懶了,下課只想窩在宿舍裡。怎麼說
,覺得和人相處有時候很麻煩,你懂吧?」
「那學長看過這張傳單嗎?」
顒衍在口袋裡翻找一陣,拿出先前吉安也看過的、那張被不知名人士拿來折成紙紮人
的「男體研究社」傳單。
之前因為是用照片拍的,加上傳單大部分被折疊,除了社團名稱外,吉安還真不知道
傳單上寫些什麼。
但顒衍不知道從哪找到完整個傳單。只見傳單是黑白的,正中央的地方,畫了像是兩
具胴體交纏般的剪影,而且看體態就知道不會是羅蜜歐與茱莉葉,交纏姿勢以大學生而言
也相當Over。
特別是這張傳單還拿在顒衍手上,吉安發覺自己臉一陣發燙。
傳單的右上方以相對保守的鐫刻體寫著社團名,還有像是「Welcome to join us!」
之類的宣傳語。右下角則是迎新時間地點一類的資訊,上頭還有聯絡人的姓名學級。
福隆學長的視線還盯著前方。車子往深山裡前進,山道變得狹窄,光線也越來越暗了
,路面也有點顛簸,福隆只看了傳單一眼,就把注意力放回開車上。
「嗯,我沒有見過。」
他簡短地答道,顒衍也沒有多說什麼,只是把傳單收回褲袋裡。
「這樣,那就奇怪了,我是在宿舍垃圾桶裡撿到的,大概是富里學長扔的吧。」
顒衍若無其事地說著,吉安看見福隆的臉色微微變了下。
不得不說顒衍這個人看起來老實純樸,吉安最近發現他心機其實還挺重的,只是披著
山中仙人的皮,加上那張臉,吉安覺得假以時日,這人搞不好會成為這間大學的禍水。
「學長經常到河堤上散步嗎?」
顒衍又換了個話題。吉安覺得顒衍十分怪異,平常在宿舍裡,多數是福隆纏著顒衍聊
天喝酒的分,有時還會對顒衍動手動腳,顒衍則能把自己縮多小就縮多小。
但今天顒衍顯然是刻意找福隆學長聊天。雖說車裡只有他們三個,顒衍也找不到別人
,但吉安總覺得他在盤算什麼。
「喔,以前有時候會去。夏天很熱不是嗎?河堤那帶有風,晚上比較涼。」
福隆學長說,那台老爺車轉過一個山彎,前頭稍微有點光線,營區近在眼前。
「但是最近很少看福隆學長去?我聽男寢其他學長說,以前每天傍晚學長都會去學校
後面河堤上練跑步,但這學期卻忽然不去了。」
吉安看福隆握著方向的手明顯緊了一下。他實在不明白顒衍問這些問題的原因,如果
說是忽然對福隆學長感興趣。
但顒衍問的問題也讓他在意。的確他一直覺得奇怪,以福隆學長的身材,起伏有致的
手臂和腰身,實在不像是整天宅在家裡的男人,但打從顒衍和他搬進宿舍後,確很少見到
福隆學長踏出宿舍的門。
「唔,因為實在太熱了,最近又有點犯懶。之前想說奮發圖強一下,我不是一直在該
交不到女朋友嗎?總是想要改變自己一下,但好像還是沒什麼用啊,哈哈……」
福隆笑著又轉了個彎,眼前是他們營區的停車場,似乎有學長姊已經先抵達了,吉安
看到好幾台摩托車停在廣場前。大學生有車的畢竟不多,福隆學長這台廂型車據說是過繼
家裡的老車,其他人就理所當然把他當作貨運司機使用。
顒衍幫著福隆把一些重物搬下車。把那一袋袋紙蓮花卸下來時,吉安發現顒衍站在後
車廂前,眼睛盯著車廂下鋪著的毛毯,似乎在觀察什麼。
但吉安站在他身後看了半天,也看不出那個毛毯也何古怪。他看顒衍伸出手,似乎想
去掀那張毛毯。
「阿衍?你在幹嘛?快點把東西拿過來,再不快點趕不上晚間活動了!」
顒衍收了手,他的目光停留在那張毛毯上半晌,才回過頭應答一聲,搬著滿袋子的紙
蓮花奔向福隆學長。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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