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吉安實在在意長濱單獨邀顒衍出去的理由。說到底顒衍對自己的人身安危好像沒什麼
自覺,不論是對男性,還是對女性,而且對象還不僅止於活著的人類。吉安覺得自己好像
兒子剛上小學的爸爸,天天都在為這位室友操心。
他還想跟顒衍多聊,但新生們陸續到齊,學長姊們也在招呼新生過去。顒衍再次確認
營區門楣上的符文無恙後,也跟著過去集合。
這次的宿營是他們文組學長姐主辦的,文組的普通學分班,連同長濱和關山那些女學
生在內,一共有四十六人。
平常大家除了必修課外,像這樣聚集在一起的機會並不多,加上開學不到幾個月,吉
安看同學們三五成群,湊在一起聊著天,關山也和幾個女生在廣場那頭吱吱喳喳的,聊得
好不起勁。
而顒衍大概是之前就有傳聞在江湖,包括學姊在內,很多人對這個神秘的新生抱持著
興趣,吉安看顒衍很快就被圍在一堆鶯鶯燕燕中間,看起來短時間無法脫身。
「各位一年級同學,很歡迎你們來到這所大學,能成為直屬家族就是有緣,今年也是
我們文組第一次獨立舉辦宿營。」
吉安看富里學長站到升旗台上。這裡以前好像是個小學,但因為少子化的緣故廢校了
,但校舍的設備基本都還在。天色已經接近傍晚,晚霞灑在已然沒有國旗的旗杆頂端,也
映照著富里學長那張還算得上帥的臉容。
自從他們宿舍兩個學長吵架後,富里學長有陣子沒回男宿過夜,吉安久違地見到他,
總覺得他似乎又變得疲倦許多,眼下全是黑眼圈。
但學生會訓練出來的嗓音依然宏亮,不愧是有史以來最高票當選系學會會長的男人,
雖說以長相而言略遜顒衍一籌,但這種凡事都站在人前、對自己信心滿滿的男人,果然還
是容易吸引女性的目光。
相比之下福隆學長感覺就是一輩子打光混的類型。自己也差不多,吉安嘆息著想。
「我知道你們剛結束期中考,身心一定特別疲憊,所以學長姊們精心為你們設計了一
系列的活動,特別是今天的晚間,有我們大學歷屆以來代代相傳的夜間教育節目,保證讓
各位學弟們們有個難忘的夏天。」
富里學長講到「難忘的夏天」時,還刻意壓低了聲音。下頭幾個學妹就配合地尖叫起
來,升旗台前頓時一片笑聲。
「我知道你們有的已經混得很熟了,但有的可能還沒見過幾次面。為了讓大家能更有
效率地認識彼此,我們準備了新生的名牌,一共是四十六人,請大家依次過來領取印有自
己名字的名牌。」
富里說著,旁邊福隆學長就踏前一步,把放在牛皮紙袋裡的名牌倒到升旗台旁臨時搭
起的桌上,名牌還分成男女各一邊,方便尋找。
吉安看顒衍和關山她們一個個起身,到桌邊去拿了自己的名牌。他也走近桌邊,但找
了半天也找不到自己的名字。
他本來以為會不會是誤放到女生那頭,於是在女生的名牌堆裡也找了一下,畢竟他名
字有點中性,但結果也沒有。
吉安有點心慌,某種莫以名狀的恐慌感攫奪住他的心臟。他忍不住伸出手來,想要在
名牌堆裡翻找一下,或許他的名牌就被壓在下頭。
但旁邊卻有人握住了他手腕,吉安抬頭一看,竟是顒衍。
「顒衍,我……」吉安想向他說明,卻有什麼梗在喉口。
他的同學一個個上前來,拿走名牌、桌上逐漸空缺,有什麼東西讓他覺得不大舒服。
不論是站在升旗台上的學長也好、底下還在談笑的女學生也好,還是眼前這個緊抓他手腕
、神色嚴肅的顒衍也好……
有什麼事情不大對勁。但吉安卻說不出那是什麼。
顒衍抓著他的手腕,把他抓回人群裡,又沉默地按著他坐到自己身邊。吉安看顒衍手
裡拿著他自己的名牌,上頭用花俏的POP字體寫著「顒衍」,顒衍卻沒有把它戴上,只是
緊抿著唇。
他終於忍不住開口。
「我找不到我的名牌,是不是學長忘記做了?」
顒衍依然緊抿著唇,但臉上露出剛剛在停車場擁抱他時,那種倔強中帶著哀傷的神情
。桌上的名牌陸陸續續被拿得差不多了,這時女學生裡卻有人舉手了。
「富里學長,名牌是不是少做了一個人?」
舉手的人是長濱,所有的學生都往她的方向看去。吉安看顒衍也驀地望向她,好像想
開口說什麼,但升旗台上的富里學長已經先出聲了。
「少了一個人?」
「我們這屆文組班的新生,是四十七個人,不是嗎?」
長濱看著富里的眼睛說。吉安看富里學長表情變得有點尷尬,他深吸口氣。
「是沒錯,但有位同學一直沒來報到,學校也聯絡過他父母,他父母卻說那個同學早
已經出發去學校,那是那個同學第一次獨自離開家唸書。」
長濱用吉安在學務處時看到的眼神說著。
「為此學校和那個同學的父母爭論不休,學校一直想推卸責任,認為報到之前應該是
那個學生自己的問題,也不承認那位同學來過學校,即使他父母報警處理也置之不理,也
不打算幫忙找人……」
長濱向是要宣洩自己的不滿般,聲量略微提高。
吉安想起先前長濱和學務主任的爭論,他心頭有點茫然,那種不對勁的預感越發在心
頭擴大,像朵盛開的彼岸花,那朵花逐漸旋轉、凋謝、腐化,幾乎要把他整顆心吞沒。
「『既然沒到學校報到,一定是離家出走去了別的地方,怎麼會要學校負責呢?再說
都是大學生了,要大學掌控學生的行蹤也很奇怪。』這就是我爸……是校方的說詞,大家
都只想要推卸責任,即便我明明看見了……」
長濱還想要往下說,但顒衍卻忽然走到他身後,按住了她的肩膀,像是要阻止她繼續
說下去。不知道為什麼,吉安覺得他表情有點焦急,這個一向淡定的天師室友,竟也能露
出這種焦慮的表情。
長濱似乎也意識到自己過於激動,她深吸口氣,語氣緩了緩。
「……總之,那位同學既然加入我們班,就是跟我們有緣分,我們不該對他視而不見
。雖然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才會出現,我認為至少也該做個他的名牌。」
富里學長沒有答腔,打從長濱開口開始,他的神情便十分微妙。
倒是吉安看關山也站起來,「對啊,小濱說的有道理,我們文組班就是四十七個人,
少一個都不行。」
她振振有詞地說,隨即又笑起來,「不過學長們肯定只是忘記啦,忘記做的話現在做
就好啦,這裡還有空的名牌不是嗎?」
關山說著,還真的跑到台前拿了麥克筆和空名牌,她輕鬆的語調也把現場氣氛沖淡不
少,不少學生跟著附和:「對啊,應該幫他做!」,關山便轉頭問長濱。
「那個同學叫什麼名字,小濱?」
吉安看顒衍張大了口,一瞬間似乎想出聲阻止。但長濱神色堅定,對著關山點了下頭
。
「他叫作『吉安』,吉祥的吉、平安的安,我在主任辦公室確認過新生名冊,絕對不
會錯的。」
十六、
吉安覺得地面開了一個洞。本來他雙腳站穩,但在長濱吐出那名字的瞬間,那些泥土
石板像是忽然崩毀了一樣,向下沉淪,連帶將他也一起拖往深淵。
吉安站在學生群中,看著關山翹著短裙下的腿,在空白的名牌上寫下那個姓名。
「吉安」,那是他的名字。
他的身體搖晃,他想謝謝關山,想感謝她還記得替他補名牌。
他想站到升旗台上,告訴所有的同學說,他人就在這裡,他沒有失蹤,他住在和顒衍
一樣的宿舍裡,還跟大家一起渡過三個月的光陰。
他在這裡,他一直都在這裡。
他在這裡。
但吉安發現自己動不了了,在長濱說出那名字的瞬間,好像有什麼東西從黑暗裡伸出
來,好像他在夢裡見到的黑影,那些黑影化成鎖鍊、化做觸手,把他整個往後捲,試圖將
他帶離這個一切如實的空間,試圖將他淹沒在永恆的黑暗中。
吉安卻沒有了抵抗的力氣,他閉上眼睛,想任由那些黑暗將他埋藏。
這時卻有人抓住了他的手,吉安吃了一驚,他茫茫然睜開眼睛,卻發現那個人是顒衍
。眼前的同學全變得模糊不清,像在水底看著水面上的人一樣。
但只有顒衍是清晰的,顒衍的掌心緊緊捏著他的手腕,觸感堅實,吉安甚至感覺得到
他的體溫,還有他掌心沁出的汗水。
這種實在感稍稍拉回了他的神智,他感覺顒衍扯過他的身體,把他整個人拉進臂彎裡
,後腦杓微微一暖,感覺是顒衍用另一隻手攬住了他的頭臉。
「現在什麼都別想,穩住心神,跟我過來。」
他聽見顒衍的嗓音,低沉中帶著著急,卻足夠誠懇得令人安心。他被顒衍帶著一路離
開了操場,長濱似乎注意到顒衍離開,還出聲喚他。
但顒衍沒有理會,吉安看他緊咬著唇,帶著他穿過停車場,顒衍把他帶進離停車場最
近的一間廁所裡,他還確認身後沒有其他學生,把廁所的門給掩上了。
他鬆開攬著吉安的手。吉安覺得一陣無力,幾乎就要坐倒在地上,他看著眼前的顒衍
,白襯衫、黑色西裝,那張清秀、現在卻微帶著鬍碴的臉望著他,和他認識的那個室友並
無二致。
但吉安卻忽然覺得室友好遙遠,遠得彷彿在另外一個世界。
「我本來想等你自己想起來。」他無法開口,顒衍卻先他而說話了。
顒衍在馬桶蓋上坐下,表情挫敗中帶著哀傷,讓吉安想起顒衍第一次看見他時,依稀
也是這種哀傷的眼神。
「死於非命的亡魂常有這種現象,因為事情發生得太快,靈魂一下子脫離肉體,往往
事主自己也來不及意識到事情已經發生了。」
顒衍嘆了口氣,「這種情況最常發生在天災,洪水或是火災之類的,車禍有時也是。
但最常見的……還是凶殺的狀況。」
「死者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亡,還按照生前的習慣繼續生活,繼續起床、吃早餐、上廁
所、上班上學,甚至繼續和他們的親人生活,因而被親人誤認是鬧鬼的,還請道士來驅逐
,殊不知他們想除掉的正是自己逝去的親人,這種狀況也很多。」
顒衍的聲音像是在很遙遠的地方,吉安感覺自己的體內有什麼東西在蒸發、在抽離,
他看著自己的手掌。
自從長濱報出他的名字後,顒衍就一直握著他的手,掌心對著掌心,緊得讓他無法放
開。但就連那隻手,似乎也逐漸變得透明起來。
「但是……你能碰得到我……我也、碰得到你……」
吉安顫抖著吐出字句,連口舌,彷彿也不聽使喚了。
「我能看見……很多東西。」顒衍嘆了口氣,吉安看他用空著的手輕觸胸口。
「我的體內……傳承了我父親的某樣『東西』,這讓我有某種能力,可以接觸所有不
存在這世間的事物,並不限於已死之人。」
顒衍看著吉安,眼神十分複雜。
「而且你的靈魄算是強韌的那種,我一開以為宿舍有樑神符,你過沒幾天就會被樑神
驅逐而散魄,但沒想到你不但沒事,還在宿舍裡住了這麼久。後來我修改過樑神符,讓樑
神改而庇祐你的存在,你才不會常常心神不寧。」
吉安恍惚想起來,顒衍確實跟他說過,樑神是房屋的守護神,守護房屋不讓妖異之物
危害房子裡的人之類的。
但他從沒想過,原來顒衍口中的「妖異之物」,就是指眼前的他。
「但是……我能夠用網路……還能夠用手機、跟別人傳簡訊……」
「死者的靈魄並不像常人想的那樣,完全與陽世隔絕,聽過魑魅魍魎嗎?鬼死變魑、
魑亡成魅、魅死為魍、魍滅殘魎,即使是人們所說的鬼魂,也有輕重之分。」
顒衍嗓音沉穩,目光卻始終注視著吉安。
「大部分的鬼魂在剛死的時候質量都還很重,甚至能在意念強勁的時候碰觸到器物,
引發靈騷,就像你那時候為了救我,拿東西扔那個紙紮人一樣。」
「特別是現在新興的網路和電腦,有些亡魂無法言語,以前和鬼魂溝通多透過筆談,
現在用那些電子產品好像更方便。但你的狀況,似乎也能夠跟看得見你的說話就是了。」
吉安立在廁所門前,這三個月來的種種,像是跑馬燈一般掠過腦海。
他總算明白,對他視而不見的福隆和富里、每次在宿舍裡頭聚會,都只和顒衍說話的
同寢學長們,還有從頭到尾不曾停在他身上的,長濱和關山的視線。
長濱說,她在學務處看見了鬼魂,鬼魂進辦公室,偷走了新生名冊。
原來那些話並不是袒護他。她是貨真價實的,見鬼了。
他總算明白,為何顒衍會在和他初次見面的時候,就問他「還好嗎?」,那並不是關
心他,而是顒衍打從一開始,就知道他早已是不該存在世間的人。
他也總算明白,為何每回在他提起自己未來相關的計畫時,顒衍總會露出那種夾帶著
憐憫的悲傷神情。
因為顒衍明白,對他,對「吉安」這個人而言,早已沒有所謂未來。
原來宿舍的床位,從一開始就是正確的。三張床,空缺的那張不是因為他遲來的室友
,而是從開學以來就失蹤的他。
『不幫你的話,你會一直纏著我不是嗎?』,顒衍曾對他這麼說過。
「纏著我」,吉安怔怔地品味著室友的用詞。對顒衍而言,從頭到尾,他都不是什麼
熱心的室友。
他和顒衍不是室友。
他只不過是,一個連自己死了都不知道,愚蠢而又悲哀的,孤魂野鬼罷了。
「為什麼……不早一點……跟我說……」
吉安囁嚅著,「既然早知道……我不是活人,為什麼不早一點跟我說清楚?」
吉安的聲量微微提高,他感覺自己渾身顫抖。顒衍的手仍舊緊握著他的掌心,用擔憂
的目光凝視著他。
「……我擔心你要是知道自己死於非命,多數忘記自己死去的亡魂,在得知真相的瞬
間,就會因為心神衝擊過劇,不是魂飛魄散,就是因為靈魂混濁墮落成妖物。」
顒衍微閉了下眼。
「我本來想等你自己想起來,這樣對你比較好。但你似乎完全相信自己還活著,你按
照我的模式在大學生活,和我同寢同食,甚至還跟著我一起去上課,期中考到了還會自己
唸書。我實在不……我找不到適當的時間點告訴你真相。」
顒衍咬了下唇,吉安想他原本想說的應該是「我實在不忍心」,但話到唇邊又收了回
去,大概是怕吉安覺得被同情。這個男人,總是善體人意得令人生氣。
「沒想到會在這時候被揭穿……我很抱歉,我實在應該早點跟你說的,吉安。」
吉安看著垂下頭向他道歉的顒衍,腦袋裡仍舊一片茫然,眼前的一切像在夢境般虛幻
不實。他看著顒衍蒼白的後頸,聽見自己又開口。
「那我到底……是怎麼,死的?病死的嗎?還是事故……?」
吉安唇齒顫抖。他這一生平凡得可笑,從未想過竟會有一天,他得從別人口裡詢問自
己結束一生的原因。
顒衍抬頭看了他一眼,吉安看顒衍一直盯著他的後腦杓,半晌又垂下視線。
「……我不知道,但從你的外觀看起來,你有可能是遭遇事故。但若是遭遇事故,你
父母和學校不可能不知情,就算是淹死或是跌落山崖,遲早會被巡山或是什麼人查覺,不
可能消失三個月都不被人發現。」
「所以說……」吉安啟唇。
「你應該是被什麼人蓄意殺死的。」
顒衍凝視著吉安。
「不只殺死,你的肉身還被那個殺你的人藏匿起來,才會到現在都沒有人知道你的下
落。」
吉安說不出話來,顒衍的話雖然字字句句入情入理,這三個月來和室友一起追查富里
學長的事件,吉安也對顒衍的判斷能力相當信任。
但像他這樣平凡的人,平凡的出生、在平凡的家庭長大、平凡地求學、考試、唸書,
無論外貌和資質都平庸無趣的人。
吉安記得自己從小到大,連和人激烈吵過架的記憶都不曾有過,就算遠遠看到兩個同
學在打架,吉安也會選擇默默的走開,連過去勸架都不敢。
像他這樣的人,會被人殺害……?
被什麼人……?
為了什麼?
顒衍彷彿知道他的想法,他握緊吉安的手,又開口。
「你不要擔心,我會設法幫你找回肉身。肉身不安寧的話,會影響你回歸陰門的時間
,也不能讓你父母一直找你。我有打過電話給你父母,問過一些你的事情,他們到現在還
相信你還活著。」
吉安回望著顒衍。原來這個人的眼睛,也能如此富有感情,吉安茫然地想,他一直以
為他的室友,只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世外高人。
他微微張開口。「我能……看看,自己現在的樣子嗎?」
他嗓音嘶啞,有什麼一直徘徊在胸口的東西,在他的體內逐漸擴大,在心臟和喉口間
橫衝直撞,幾乎溢出胸臆。
顒衍遲疑地點了下頭。
「可以是可以,但你別太過激動,我現在用結符維繫住你的心神,雖然不至於散魄,
但你現在狀態不穩定,還是小心為上。」
顒衍鬆開他的手,吉安便蹣跚踱到廁所的洗手台前。洗手台上有面大鏡子,吉安緩緩
抬起頭,往鏡中的自己看去。
鏡子裡的影像有點模糊,加上公廁燈光昏暗。但吉安還是看得分明。
只見鏡子裡正是自己,那個活了十九歲、平凡得令人膩味,好不容易考上了大學、等
不及離開家馳逞青春的慘綠少年。
然而卻有那麼點不同。吉安無法形容看見鏡中影像瞬間的衝擊。首先是他的頭,他為
了來唸教育大學,前一天還特地去理髮廳理了頭齊整的短髮。
但鏡裡的那個吉安,頭髮全亂了,髮絲上沾的泥土似的髒污,而他腦袋的一邊像是被
什麼重物打過似的,整個陷沒了半邊下去,連帶他的右邊眼睛也跟著歪斜突起,頭上湧出
的鮮血就瞬著凹陷歪斜的眼窩,汩汩地流下他的臉龐。
那張從來算不上帥的臉上淌下無數血絲,鮮血流過他的眼瞼、他的鼻頭、他因為疼痛
而咬破的嘴唇。他的面色青中帶紫,眼角的地方帶著血絲。
兩道血絲恰巧就流淌在雙目下方,一路滴落吉安的胸膛,看起來就像是從吉安眼眶中
流出的,紅色的眼淚一般。
「啊……」
吉安退了一步。公廁的空間不大,他一退就退到了牆邊,他單手抓住面頰,試圖把那
張任何人看見都會覺得可怖的臉遮蔽在陰影下。
但鮮血仍舊不斷從他頭上冒出,鮮紅色彷彿溢出了眼前的鏡子,順著牆面流淌到地上
,將公廁的地板染得通紅。
「啊啊……」
「吉安!」
顒衍喚了一聲,他站到吉安身後,從後摟住了吉安的身體,吉安看見有隻大掌橫到他
眼前,擋住了他的視線。
「別看了……什麼都別看了,吉安。閉上眼睛,暫時什麼也別想、什麼也別看……」
吉安聽見室友的嗓音,就在他受傷的腦後。
顒衍就這樣一手從背後摟著他的腰,一手遮著他的眼睛,他感受到顒衍的體溫、顒衍
的鼻息,那些屬於活人的事物。
他依然站直在那裡,發覺溼熱的事物湧出了他的眼眶。
這回卻不是鮮血,而是透明、溫熱的,屬於活人的眼淚。
他張大著眼,任由眼淚流淌過他的面頰,洗去血跡、洗去傷口、洗去他被打得歪斜的
臉蛋,他的臉龐逐漸恢復人的模樣。
吉安卻不忍再看,只是在顒衍的懷抱間,緩緩閉上了眼睛。
「顒衍。」
他喚他室友的名字,聽見顒衍輕輕的應和聲,「嗯。」
「幫我找出我的身體,找到殺我的那個人。找回真相,然後……」
吉安深深吸了口氣。
「……可以的話,幫我報仇。」
顒衍的手依然遮著他的眼睛,吉安感覺他的體溫也跟著升高,變得滾燙如火。
「我明白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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