匿名也即將邁入最後幾篇了,當初其實收尾得有點急迫,
但還是想在大家看完這篇之後,了解大家的想法:
真正該負責的人,究竟是誰呢?
我覺得這是在我寫完、甚至自己重新看過那麼多遍後,
還是想不出最正確答案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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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著幾包陳鑫愛吃的零食,筱渝靜靜跟在阿砲身後,他們在前往探望陳鑫的路上。
這已經是陳鑫發瘋後的第三天,他在送醫後,好轉的跡象也微乎其微,院方只能給出「受
到極大驚嚇」這種模糊不清的解釋,但也不能責怪醫院什麼,陳鑫現在的狀況,只要有不
熟悉的人太接近他,就會陷入歇斯底里。甚至連讓他看見身著紅衣的人、或是聽見任何敲
擊的聲音,都會讓他進入極度的恐慌狀態。
筱渝看了手上的零食袋一眼,暗暗嘆了口氣,這些食物她也知道不過是帶個象徵,要等到
陳鑫恢復正常、能夠和他們再次一起享用,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
似乎注意到筱渝的低落,阿砲回頭看了她一眼,雖然不發一語,但溫柔地伸手牢牢牽緊她
的手。
筱渝抬頭感激地看著阿砲,即使發生了這麼多風風雨雨,眼前的這個男人似乎總能即時發
現自己需要他,她真的由衷感謝阿砲能夠陪在自己身邊,也萬般珍惜在這片混亂中,仍能
擁有的這些小小的幸福時刻。
「阿砲,謝謝你。」往他的方向再湊近了點,她輕聲說。
阿砲沒有說話,只是回頭以她最熟悉的溫柔眼神望了她一眼,彷彿在說:傻瓜,謝什麼?
遠遠地,他們就看到陳鑫的媽媽坐在病房外的長椅上,一臉疲態呆滯地盯著地板。
「阿姨。」和筱渝互望了一眼,阿砲輕聲叫喚:「我們來看陳鑫了,他有好一點嗎?」
過了兩秒,陳媽媽才如大夢初醒般緩緩轉頭看向他倆,僵硬地扯動了一下嘴角:「啊,是
你們。」
筱渝凝視著陳媽媽的臉,陳鑫的母親是個非常有氣質的婦人,筱渝從沒看過她像現在這樣
毫無打理、憂傷灰敗的模樣,這讓筱渝的心一陣苦澀。
「嗯,我們帶了點陳鑫愛吃的東西過來。」阿砲從筱渝手中接過袋子,遞了過去。
陳媽媽垂眼看了袋子一眼,沒有接過,悲傷地笑了一笑:「謝謝你們,但等他好了再拿來
吧,現在這樣……」她突然間地哽噎了一聲,無法說完接下來的話。
在那個瞬間,筱渝有種很想逃離這個地方的衝動,她想逃離眼前這個悲痛的婦人,這一切
太沉重了,沉重到她的心似乎無法負擔,她幾乎用盡全身意志力,才讓自己不動聲色繼續
站在原地,而不是往後奔逃。
「他現在還好嗎?」阿砲柔聲問,身體卻似乎不經意地往筱渝的方向靠了一下,兩人的手
臂相碰,熟悉的溫度透過相連的手背微微傳向筱渝,讓筱渝心裡一定,兩人的手牽得更緊
了。
陳媽媽的視線重新又垂回了地板:「剛剛醫生想進去看他情況,又鬧了好一陣,怎麼安撫
都沒辦法,最後只好給他打了鎮定劑,現在睡著了。」
「……這樣啊。」阿砲微微點了點頭,現場又陷入一片靜默。
「為什麼我們家陳鑫會變這樣?」冷不防地,陳媽媽維持著一樣的姿勢開了口,聲音壓抑
著濃濃的悲傷和痛苦:「他和曉安一直都好好的,怎麼可能突然之間……會這個樣子?」
猛然,陳媽媽抬眼看向阿砲和筱渝,眼神緊緊攫住他們倆,淚水盈滿眼眶、沾濕了整張疲
憊的臉龐:「是那個叫蕭閔琳的女孩子在說謊對不對?我們家陳鑫不想跟她在一起,她自
己沒辦法接受,所以才做出那種事,還編了那堆故事,害得陳鑫變成現在這樣……」
看著她悲痛欲絕的臉,阿砲和筱渝都沉默了,他們倆的眼神同時不自在地飄移;即使理性
如筱渝,也完全沒意願要老實回答陳媽媽這個問題。
「這怎麼會是我們家陳鑫要負的責任!他生活過得好好的、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為什麼!
」陳媽媽歇斯底里地哀鳴,接著如同力氣用盡般,她頹然垂下臉,深深埋進顫抖的手掌之
中。
直到離開醫院之後,那幾句話仍然在筱渝的腦海裡迴盪,揮之不去。
真正該負責的人,那到底是誰?不是陳鑫嗎?那該是誰?
她和阿砲緊緊相牽的手濕漉漉的,她也不知是誰出的汗,又為何而出。
倆人繞去超市買了一些食物水果後,一起回到阿砲租屋處,這陣子筱渝都習慣在阿砲家待
到睡前才回自己家,或甚至就在那裏過夜。她也是現在才發現,原來遇到事情時的自己如
此脆弱,迫切地需要陪伴。
「後來安琪有打給妳嗎?」吃過晚餐,阿砲在流理台削著水果,突然想到。
那天阿砲急忙問出安琪去向後,筱渝立刻撥去安琪的手機,但她僅是用一如往常略顯冷漠
的語調,說她很好,同時不忘提醒筱渝,如果有空記得幫她跟助教求情別記她曠課──而
通常聽到是安琪,男性助教都會偷偷放她一馬。
「沒欸。」筱渝拿著遙控器漫不經心轉著台,納悶為何今晚的電影台都那麼無聊,從最後
一台往回按,始終沒看到值得停留下的節目,就這樣她一路按到新聞頻道,本來想快速略
過,她的手指卻不由自主地停下了。
電視台上不意外地,仍在報導蕭閔琳自殺一案,而陳鑫的發瘋早在前天就被嗜血的媒體挖
出、公開,這些日子以來,他們倆有志一同地不太願意看新聞報導──看著自己身邊的事
件,在陌生人的口中被用各種角度探討、談論,讓他們的心裡都有種不舒服的感覺,更遑
論網路上沸沸揚揚的各種討論。
而現在螢幕上正在被記者訪問的,據字幕所述,是蕭閔琳的家人,筱渝不自覺地坐直身軀
,一手緊緊抓過抱枕擁在胸口,像在尋找支撐自己的浮木。
蕭閔琳的家人、她的父母。
今早陳媽媽空洞、滿是傷痛的表情又映入她的腦海中,她似乎在這之前都沒有心力想過,
蕭閔琳也是有家人的,若是兒子發瘋的陳媽媽都已難過至此,原本開心送女兒到新學校就
學的蕭家,又會是如何?
那種想逃跑的情緒又湧上筱渝心頭,但她握著遙控器的手指卻動彈不得。
螢幕上,蕭爸爸與蕭媽媽都戴著口罩和墨鏡,但那股沉重與悲慟,仍然從倆人頹敗的肩膀
、斑白凌亂的鬢角中透露出來,記者不斷詢問著像是:「傳出已經精神異常的陳姓男同學
,據網路傳出的消息,就是劈腿蕭閔琳的人,請問你們對此有沒有想表達什麼?」、「有
人說陳同學精神失常的原因是蕭閔琳去找他,兩位覺得這種說法可信嗎?」這般荒謬至極
的問題,蕭媽媽一度抬起臉似乎想說些什麼,下一秒卻只是崩潰痛哭失聲,轉頭埋進蕭爸
爸的肩膀。
「不要看了吧。」不知什麼時候,阿砲已經切完水果,靜靜站在筱渝身旁,筱渝這也才發
現,自己的臉居然已佈滿淚水,她泣不成聲。
比起早上陳媽媽聲嘶力竭的質問,蕭媽媽無法言語的悲痛更直接地刺穿她的心。
「……」阿砲不發一語,從她手中接過遙控器,正想轉台時卻突然頓了一下。
螢幕上,蕭媽媽被蕭爸爸擁著肩扶到一旁,鏡頭一轉,帶到的畫面是一個年輕的短髮女孩
,同樣戴著口罩、大墨鏡,跑馬燈顯示出這是蕭閔琳的妹妹。
原來她有妹妹,筱渝自嘲地想,原來他們都還如此的不了解這個不知道由多少人聯手逼死
的女孩,而電視上的女孩,正持續以沉痛、卻仍平靜的聲音說著話。
「……失去我姐姐,對我們都已經是非常嚴重的傷害了,我現在只希望不要再以這些怪力
亂神的事情再次傷害我爸媽,如果真的要問,可以問我沒關係。」
「請問你們對於陳姓同學精神失常一事,有什麼想表達的嗎?」媒體的麥克風毫不放鬆地
遞到她的臉旁。
女孩停頓了一下,才開口:「我姐姐已經怎麼樣都回不來了,那位陳同學發生什麼事,都
改變不了這件事。」
「目前也有出現所謂『報應論』的說法,那請問你們會認為目前的結果,是你們可以接受
的嗎?」一旁的記者一邊瞄著手卡,念稿似地緊迫念出問題,電視前的筱渝幾乎不可置信
地瞪向那名一臉漠然的記者。
女孩偏過頭,透過墨鏡緊緊盯住記者,開了口:「你覺得什麼叫做可以接受?」
她揚起臉龐,拿下墨鏡定定看向攝影鏡頭,乾淨而稍腫的雙眼溢滿了悲傷,卻顯得堅強:
「他不是所謂該負起全責的人,難道那些躲在網路背後,不分是非聽信謠言攻擊我姐姐的
人、那些眼睜睜看著熱鬧、看著我姐姐被霸凌,卻當作在看好戲的人,他們不應該負責嗎
?他們就這樣躲在螢幕後面,裝做什麼事都沒發生嗎?今天那位陳同學只是整起事件的一
個因,真正的兇手們卻都還躲在螢幕之後,如果這世界還有正義,那為什麼他們可以躲過
?如果你們真的要說所謂的『結果』……」一滴淚從女孩的眼角滑落,她用顫抖卻又充滿
力量的聲音再次開口:「那你們不覺得,該讓這些真正應該負責的人,自己吃下他們製造
出來的惡果嗎?」
全場一片靜默,下一秒,畫面被切回攝影棚,阿砲也順手關掉了電視。
「……這女的,太厲害了。」兩人愣愣與電視螢幕中反射出的自己對視,阿砲低聲開口。
筱渝明白阿砲的意思,她一方面為了女孩的話語動容,另一方面抽離情緒去審視,就能發
現她語意中所指涉的一切,徹底用「他們」和「你們」,將那些「攻擊蕭閔琳的兇手」與
「一般網路使用者」給分離開來,甚至激進一點來看,她在試圖慫恿的,是網民內心的「
正義」,是每一個人心中都一定會潛藏著的英雄情結。
他們簡直可以預見,女孩的這番話,將會掀起網路世界多大的「制裁行動」。
「……我今晚可以留在這裡陪你嗎?」筱渝無助地看向阿砲,她覺得今天承受到的一切太
多了,似乎已經耗盡她全身的力氣。
阿砲一如往常地沒有多說什麼,只是俯身輕輕地、卻充滿力量地給了她一個擁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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