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匿名系列的最後一篇，謝謝每個願意看到這裡的人，
也謝謝喜歡我的作品的人，謝謝你們。
之後會再找機會把一些之前比較受大家喜歡的短篇貼上來。
其實一直到現在重新潤飾這篇文章，我都知道自己還寫得很淺，
明明對類似的題材有更多話想傳達，無奈文筆還是跟不上思考。
這不是一篇快樂的故事，我不是很擅長寫快樂的故事，
但透過文字的力量，真心希望能夠試著改變這個社會，哪怕只有一點點。
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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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砲看著坐在眼前的女孩，雖然曾透過電視、網路看過她各種面貌，這卻是他們第一次面
對面接觸。
少了口罩的遮掩，女孩脂粉未施的臉蛋很清秀，且身上那股鄰家女孩的氣息也與她的姐姐
如出一轍，不同的是女孩俐落的鮑伯造型短髮以及臉上流露出的堅毅神色。
女孩名叫蕭閔恩，是僅比已逝的蕭閔琳年幼一歲的妹妹。
阿砲回想起，不過幾天前的事情。
阿砲不是個無神論者，但他同樣不喜歡將無法解釋的事物不由分說推給人類尚不理解的存
在。
陳鑫發瘋的那天，阿砲在掛上與筱渝的電話後，將陳鑫的電腦桌面、通訊軟體都拍了幾張
照，又在備忘錄裡倉促記下：「敲門？她？她來了？蕭閔琳？是誰刪了對話記錄？跟筱渝
對話的是誰？」就匆匆出門趕往醫院了。
直到那晚他筋疲力盡地回到家、癱坐到電腦前，才有時間將手機裡儲存的照片全數傳進電
腦，好好完成稍早中斷的思考。
他幾乎可以斷言與筱渝對話的絕非陳鑫本人，但若要說真的如陳鑫所說，是蕭閔琳「回來
了」，又讓阿砲覺得太……超越現實了。
他是沒見過所謂的靈異現象，但要他接受一個鬼魂敲了陳鑫的門、用陳鑫的電腦與自已的
女友對話了整晚、甚至細心地刪光了陳鑫的對話記錄再留下滿版面的言，就是讓他覺得不
太合理；筱渝轉述的對話內容中，可以感覺得出那晚「陳鑫」的目的明顯是要找出在留言
板貼文的元兇，而就算阿砲假設這世上真的存在另一個世界好了，都做鬼了還必須這麼辛
苦親自探訪緝凶，未免也說不過去。
蕭閔琳啊……
他點進蕭閔琳的個人頁面，看著這個名字最近已被全國所知、他對她卻仍算是一無所知的
陌生女孩。
看得出她的人緣不錯，頁面上充滿許多與朋友出去遊玩的打卡與照片，她平常的貼文也都
是一些正常大學女生會有的內容，偶爾貼幾首喜歡的歌、或是抱怨在打工時遇到難搞的客
人、或為了發票對中了一千塊開心不已……
這女孩跟他生活周邊的每個女生沒有什麼不同，要是她用另一種方式進入這個生活圈，說
不定也會和筱渝、郁萱成為朋友，阿砲心裡浮現他們一群人出去玩的畫面，若是蕭閔琳出
現在其中，其實一點也不會突兀。
她只是在錯誤的時機，以錯誤的方式出現了。
不知是為了這些念頭，或是今天累積下來的疲憊，阿砲不自覺將臉埋進手掌中，大拇指輕
輕撫著微微抽痛的額角。
深呼吸了幾下，再度抬起頭後，他繼續深鎖著眉瀏覽著蕭閔琳的生活，直到另一個女孩的
身影引起他的注意。
那張照片是蕭閔琳確定能夠轉入這所大學時所拍的，她與另一個被標注為「Min-En Hsiao
」的短髮女孩坐在不知哪裡的咖啡廳裡，蕭閔琳拿著入學通知遮住嘴，卻擋不住笑彎了的
眼睛，而短髮女孩一手掌鏡，一手伸在蕭閔琳旁邊比出可愛的V字，旁邊的文字說明：「
恭喜親愛的臭姐姐踏出通往夢想的第一步！享受妳的美麗人生吧！」
那女孩除了髮型，長相與氣質和蕭閔琳簡直是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阿砲再快速回頭往較
新的幾篇貼文看去，才注意到這女孩幾乎在蕭閔琳每個動態下都會有所回應，只是因為姓
名使用羅馬拼音、大頭貼圖示又是全身遠景照，讓阿砲先前都沒發現有她的存在。
點進女孩的頁面，阿砲失望地發現，與女孩不是好友關係，根本什麼資訊都無法看見，頂
多只有她與蕭閔琳的合照，但也能發現姐妹倆非常要好。
他的腦袋又不自覺的動了起來。
蕭閔琳的妹妹，和她長相相似的妹妹。
雖然相似，一般來說仍然不至於認成同一人，但……阿砲心想，如果是在昏暗的夜裡、如
果女孩戴起假髮、穿上和蕭閔琳一樣的衣服、如果看見女孩的是一個早就對蕭閔琳心存恐
懼、且精神狀態不佳的人……
如果這是預謀報復……那她有可能就此善罷甘休嗎？
雖然有太多太多假設性的前提，但導出的這個想法仍讓阿砲頭皮發麻，他腦中仍繼續急速
運轉。
假設陳鑫見到的真的是這女孩，先不論將陳鑫嚇瘋是不是她本來的用意，阿砲也不相信半
夜她打扮成自己自殺的姐姐、跑到拋棄姐姐的男人家敲門，目的能有多友善，而她在嚇瘋
陳鑫後甚至好整於暇地假扮陳鑫與筱渝（或是還有其他的人？）對談，談話目的顯而易見
，她要找到那些在網路上匿名傷害她姐姐的人，但她會怎麼做？她又會對哪些人展開報復
？
最重要的是……她有可能也會對筱渝下手嗎？
阿砲不認為扮鬼嚇人可以一用再用，且也不見得對每個人都有效，但他同樣完全不希望哪
天筱渝的門會在半夜被敲上──畢竟他哪知道這女孩當初敲陳鑫家門時本來的打算是如何
？
阿砲暗自決定，接下來的時間，他都必須牢牢陪在筱渝身邊。
兩天後的那個晚上，探望完陳鑫回來，他在流理台切著筱渝最愛的芒果，切完後才意識到
背後在客廳看電視的筱渝有點太過安靜。
回頭，他順著筱渝的目光看見電視上蕭閔琳的爸媽，以及螢幕反射出的、滿臉淚痕的筱渝
，他心中頓時被滿滿的憐惜淹沒。
洗了手，他悄悄走過去想關掉電視，卻讓他看見了那個熟悉又陌生的面孔，頓時停下動作
。
「……這女的，太厲害了。」聽完那席發言，阿砲幾乎無意識地喃喃；在那同時，他幾乎
確定了自己兩天前的猜想非常有可能就是事實，而女孩微腫的雙眼投射出的憤怒與仇恨、
話語裡的力量，讓他的背脊一片發涼。
在筱渝無助地抱住他的當下，他能感覺到，眼前的這個他深愛著的女孩，是如此將他當作
依靠、如此無助，他怎麼能夠讓她受到任何一點傷害？他怎麼能允許這個女孩臉上失去笑
容？
阿砲閉上眼，緊緊將筱渝按進懷裡，讓她的體溫沖淡心裡的不安，他明白了，他必須保護
蘇筱渝，不計一切代價。
那是一個交易。
找上蕭閔恩的過程，拜現今網路發達所賜，一點都不困難。
他們甚至沒有碰面，雙方也都同意並沒有碰面的必要，他們的對談不需要任何情感交流或
溫暖，只有冰冷的文字傳遞。
「是妳去找陳鑫的。」他們的第一句話，阿砲絲毫不拖泥帶水，甚至連留給蕭閔恩否認的
餘地都沒有。
蕭閔恩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回應更簡短：「你想幹嘛？」
「我不知道妳接下來想怎麼做，我也完全不想插手。我非常同情妳，但我希望妳了解，冤
有頭債有主，蘇筱渝從來沒有做過什麼。」
「這就要看怎麼定義了，你到底想幹嘛？」蕭閔恩的態度非常不留情。
阿砲在電腦前深呼吸，在他咬牙再次鍵下文字的那刻，帶著無法回頭的決斷：「不要牽扯
筱渝進來，我給妳妳想要的東西。」
對面過了好一會才出現回音。
「說。」
身為一個貼心的好男友，阿砲對於筱渝室友們的生活狀況多少略知一二。
他知道郁萱每個禮拜五晚上都要打工到凌晨、而家就在隔壁縣市的麵包都會回家度周末，
再加上搬回家的安琪，筱渝的租屋處基本上算是鬧空城。
買晚餐時刻意買了幾罐啤酒，他柔聲安撫筱渝，說看她最近都沒睡好，看藉著一點酒精會
不會睡比較安穩，而這也是事實。
晚上十點多，他扶著酒量不好的筱渝上床後，仍等了十分鐘確定她已睡得香甜。
看著筱渝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著，他輕輕撫過她的臉，將幾根散亂在臉頰的髮絲細心撥開
，又凝視了片刻，他在筱渝的臉頰上深情一吻。
我愛妳，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保護妳。
熟睡著的筱渝表情很寧靜，不知道是否正做著什麼好夢，她也不會知道，那夜在郁萱下班
回來前，安琪房間的燈一直亮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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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萱不見了，沒人知道她上哪去了，誰都聯絡不上她，甚至打到家裡、他們家也沒人接
聽電話，於是有人在猜她連夜搬家了，甚至有人在猜她也自殺了。」回憶結束，阿砲看著
蕭閔恩，看似平靜地說著這兩天發生的事，但他的手正在桌面下緊握成拳不斷顫抖：「安
琪還是在昏迷狀態，連醫院也無法給出肯定的答案，她到底會不會醒過來。」
蕭閔恩低垂著眼，手指捏著茶匙不斷輕輕撥弄著桌上的咖啡，她的氣質淡漠，彷彿只是淡
淡在對阿砲反問：「所以呢？」
「這樣，夠了嗎？」阿砲問她。
蕭閔恩這才慢慢抬起眼，睨著阿砲，她的眼神讓阿砲的心揪了一下，難得的，他無法直接
快速分析出在她眼裡的情緒有什麼，太過複雜了，他看見了悲痛、仇恨、心碎、堅強，以
及無助。
「怎麼樣才會夠？我永遠看不到我姐了。」聲音帶了滄桑，她說得似乎很平靜，阿砲卻能
感覺到話語底下的情緒洶湧。
「妳為什麼沒想過告他們就好？讓法律來決定一切。」這樣，後續這些事或許也不會再發
生了，阿砲在心裡想。
女孩卻笑了，笑得苦澀。
「真的有用嗎？你以為我、我爸媽、甚至是我姊姊在乎的是那些什麼賠償，或檯面上虛偽
的道歉嗎？法律能讓這些王八蛋知道自己做錯什麼嗎？能讓他們反省自己嗎？法律能制裁
到自己搭上我姐、然後又背棄她的陳鑫嗎？」
話語一連串無止歇地吐出，她沒有激動得大吼大叫，字字句句卻如子彈般具殺傷力。而看
著臉色微微脹紅的蕭閔恩，阿砲一個字都無法回答，他無法反駁她所說的任何一句話。
蕭閔恩的眼眶紅了，她垂眼看著桌面上涼掉的咖啡，以稍恢復平靜的音調再度開口：「她
真的很高興可以考上那裡，每天每天，都在跟我說她期待裡面的生活會是如何、她在那裡
看見了什麼、認識了誰。她在剛遇到陳鑫的時候開心得要命，每天的每件小事都想跟我報
備，說陳鑫人多好多好、問他問題都會耐心回答她、說陳鑫約她去看展覽，他們喜歡的藝
術風格居然那麼像……她身邊根本充滿粉紅色泡泡，」陷入回憶裡，蕭閔恩的嘴角微微勾
起：「她說她怕被說閒話，只敢跟我講這些，她真的很喜歡很喜歡陳鑫，她也覺得這是她
大學新生活的美好開始。」
接著像是跌回現實，她的臉色一沉：「法律會幫我姐制裁到這個混蛋嗎？甚至我也知道，
我姐是沒辦法恨他的，她是那麼喜歡他，即使為了他，我姐被害到這樣……」停頓了一下
，她深呼吸，抬起眼神重新看向阿砲：「就當作是為了我姐，我也要知道，對這個混蛋而
言，他到底把我姐當成什麼？而其他那些混帳，我更要讓他們知道，他們讓我姐姐受到的
是什麼樣的痛苦！」
阿砲看著眼前這個充滿恨意的女孩，他不禁思索著，到底這起事件，有誰真正得到了什麼
？
蕭閔琳死了，陳鑫瘋了，安琪毀了容仍昏迷著，郁萱在網路上自爆、被陷入一片瘋狂攻擊
，而她也消失了。
蕭閔恩的復仇該是成功的，但她一點都沒有得到復仇的喜悅，她仍然失去太多太多了。
阿砲悵然若失，他不懂這一切的失序，到底是從哪步出了差錯？
蕭閔恩深呼吸，輕輕抹了抹臉，聲線回到最初的淡漠：「我想我們之後也不需要見面了，
我能做到的也只有這些，其他的匿名貼文者，我還是會訴諸法律，看至少能追討到一點點
微薄的公道也好，我想我們倆就當作從來沒接觸過吧，你好好去跟你那位充滿正義的蘇筱
渝過你們的日子。」
微微挖苦地說完，她快速收拾好隨身小包，起身欲走。
阿砲下意識想攔住她，伸出的手卻停在半空。
妳接下來還想怎麼做？妳不關心陳鑫或安琪他們之後的狀況嗎？妳不怕我將這些事情說出
去嗎？
數不清的問題糾結在阿砲腦海中，卻怎麼也無法問出口，他也找不到問出口的理由，或許
對方根本不會回答，又或許對方回答了，然後呢？
他發現其實自己說不定也不那麼在乎，畢竟他想達到的目的已經完成了。
剩下的，就如蕭閔恩所說吧。
在即將擦身而去的剎那，蕭閔恩遲疑了一下，停下了腳步。
「有些事，我想還是告訴你，是我去找陳鑫的沒錯、我原本也的確是想讓趙安琪嚐嚐被網
路霸凌的滋味是什麼，但後來她的墜樓、以及張郁萱自己爆料後失蹤都不在我的預料之內
。」她像是思考了一下，接著說：「這些信不信由你，但我寧可相信，我姐姐真的為自己
做了些什麼。」接著，她的語氣裡多了一些淡淡殘酷的期望：「我也想相信，那些我無能
為力的，她也一一會為自己討回公道，只要，等著。」最後幾個字，她用力咬出，似乎格
外清晰的停留在空氣中。
她真的離去了，話語中的餘韻卻仍在阿砲腦海裡被細細品味。
網路上的討論串仍沸沸揚揚地進行，對陳鑫、安琪與郁萱的攻擊還是砲火猛烈，然而這一
切終究會過去，或許幾個月後、幾年後，已經不會有人再記得曾經有個女孩被匿名攻擊逼
上絕路，在這資訊迅速的時代，每個人都是健忘的。
但對某些人而言，這段日子發生的所有事將永遠深刻刻進腦海裡、骨髓中，時不時地疼痛
，提醒曾有這段過往。
阿砲的心裡深處，突然浮起了陌生的認同，他能了解蕭閔恩最後那句話寄予的希冀。
人類的自大，常常讓自己自以為是地濫用了太多的權力，卻沒有意識到自己的無心之舉可
能帶來的是多深遠的影響或傷害。
蕭閔琳的事件，阿砲相信不是第一起，也不會是最後一起，相同的故事肯定仍在世界角落
不斷上演。
而對如蕭閔恩的角色而言，他們能寄予的這些希望，掀開來後也不過就是血淋淋的無能為
力。
腦中回想起陳鑫電腦上那片「等著我」，字裡行間透露出的，也是蕭閔恩聲嘶力竭、充滿
絕望的呼喚吧。
閉上眼睛，阿砲感受到深刻的、濃濃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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