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劉虛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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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抓交替
望著這四條血痕,我再次伸手去摸,依舊不痛也不癢。
對著鏡子愣了半天後,我走到電腦桌前面,對著牆壁叫道:「欸,程毓梅,你出來一
下。」
沒有回應。
我又再叫了一次:「欸,程毓梅,你出來一下。」
還是沒有回應。
於是我不耐煩地伸手去拍了拍牆壁。
「程毓梅,我知道你在裡面,你出來一下啦。」
一張老大不願意的臉孔,從牆壁裡探了進來。
「幹麼?啊——!」
她竟然又馬上縮回牆壁裡面了。
「你為什麼沒有穿衣服?」我聽到她在牆裡尖叫。
這讓我感到又好氣,又好笑。想起昨晚,她可是饒富興緻地坐在電腦主機旁,看我自
瀆呢!後來甚至連我全身的裸體都看過了,這時候裝什麼淑女?
於是我說:「我有事找你,我覺得我需要跟你好好談談。」
這次程毓梅總算不是只有臉探出牆壁,而是整個人穿牆而出,然後一臉戒備地看著我
,「你要跟我談什麼?」
我看到她臉上兀自還掛著淚痕,便問:「你哭了一整個下午嗎?」
她點點頭,「所以你有什麼事,就快點說,我的情緒還沒整理好。」
於是我單刀直入地問:「你是不是想找我『抓交替』?」
「抓交替」是台語,也就是俗稱的「找替死鬼」。
根據民間觀點,枉死、慘死、自殺這三種死法所產生的亡魂,無法轉世投胎,會成為
地縛靈,而該地縛靈必須找一個活人來當輪替,才能掙脫地界的束縛,這就是所謂的「抓
交替」。
但面對我的質疑,程毓梅卻一臉疑惑,「你到底在說什麼啊?我怎麼都聽不懂。」
我嘆了一口氣,道:「如果你打算找我『抓交替』,就乾脆一點,速戰速決,不要搞
這種無聊的小把戲。」
程毓梅露出一頭霧水的表情。
我無奈地轉過身去,道:「你看我的背。」
「哎呀!你怎麼搞的?把自己抓成這樣?」
「什麼叫我自己抓成這樣?這四條血痕不是你抓出來的嗎?」我轉過頭道:「我昨天
就跟你說過了,看你要附身,還是索命,我都準備好了,蒸煮炒炸隨便你,你不用大費周
章地搞這些陰招啦。」
「你少在那邊誣賴我。」程毓梅的嘴角噘了起來。
我沒想到程毓梅竟然會否認,著惱道:「不是你,那會是誰?今天至少有四個人問我
『脖子怎麼了』,我老闆還懷疑我是不是背後長濕疹哪!」
程毓梅「哼」了一聲,「那跟我有什麼關係?」
「裝什麼傻啊?」我不耐煩地說:「一定是你想找我『抓交替』,所以才對我下毒手
啊。不然你說,為什麼我之前身體都還好好的,結果昨天你出現之後,我的背後就出現這
四條血痕?」
結果程毓梅當場大怒,兩手插腰道:「我聽你在牽拖!你以為在此之前,我就沒有出
現在這間房間裡嗎?那時候,只是你看不到我而已啊!如果是因為我的關係,那你這四條
血痕,老早就該在你搬進來的那一天就出現了。」
我登時語塞。
對呀!之前只是我看不見程毓梅,事實上,她一直都是存在的。
「那、那這四條血痕是怎麼來的啊?」我訥訥地說。
「我怎麼會知道?」程毓梅兇巴巴地說。
「真的與你無關?」我還是很懷疑。
程毓梅「嘖」了一聲,突然伸手,直接穿過我的身體,「我連碰都碰不到你,是要怎
麼抓?」
我悶悶地吃著晚餐,一直想不透背上這四條血痕是怎麼來的。
程毓梅沒有回到牆內,她坐在我的床上,看著我吃晚餐。
半晌,她説:「你要不要去看個皮膚科?說不定是皮膚病。」
我沒有理她,因為那則陌生電話號碼傳來的簡訊,以及黎開山傳給我LINE的訊息,一
直在我腦海裡盤旋不去。
「去拜拜吧!你卡到陰了。」
卡到陰——
我忍不住偷瞄了程毓梅一眼,但她隨即發現我在偷看她,而且立刻解讀出我眼神裡的
意思。
「你、你還是在懷疑,是我害你背上出現這四條血痕,對不對?」
我趕緊別過頭去,沒想到一下子就被程毓梅猜中了心事。
結果她又生氣了。
「對啦!反正現在不管我怎麼說,你就已經主觀認定是我幹的了呀!」
「反正我是鬼啊,只要一個不小心,被你們這些活人發現我的存在之後,你們後來身
上長了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通通都要怪到我身上就是了啦!」
「我告訴你,就算真的要『抓交替』,我也不會找你這種廢物宅男!」
說罷,她起身,穿回牆壁裡去。
我默默地繼續吃我的晚餐。
我買的是雞腿便當。但其實我沒什麼胃口,所以我吃得很慢。而且我一邊吃,一邊在
思考。
到底是誰傳簡訊給我的呢?
於是我再度撥打那通陌生的電話號碼,可是電話的那一頭一樣沒有開機。
最後我沒有吃完這個雞腿便當,還剩一半,可是我已經吃不下了。
「『抓交替』啊……」
一直到躺到床上時,我都還在想著這個問題。
程毓梅真的是要找我「抓交替」嗎?
所謂的鬼害人,是不是就是鬼為了「抓交替」呢?
從她剛剛的態度來看,似乎她並沒有這個意思,可是現在至少有兩個人告知我,我「
卡到陰」了。
難道說,鬼要害人,本身不一定需要有害人的意志嗎?
那如果我被她「抓交替」的話,是不是就換我永遠被困在租屋處裡面呢?
這四條血痕到底有什麼用義?
我的腦子一直動個不停。
記得上個禮拜,我去上林教授的課時,她就有上到關於「抓交替」的文學資料。
林教授該堂課的名稱是「古典小說」,主要是介紹中國小說從短篇到長篇的發展史。
而她上到清代短篇小說時,自然是上到了蒲松齡的《聊齋誌異》、袁枚的《子不語》、《
續子不語》與紀曉嵐的《閱微草堂筆記》,因為這幾部小說在廣義上來講,屬同類。
其中,蒲松齡的《聊齋誌異》和袁枚的《續子不語》,都有出現關於「抓交替」的鬼
故事。
蒲松齡《聊齋誌異》卷一,第十二篇〈王六郎〉:
許姓,家淄之北郭。業漁。每夜,攜酒河上,飲且漁。飲則酹地,祝云:「河中溺鬼
得飲。」以為常。他人漁,迄無所獲;而許獨滿筐。
一夕,方獨酌,有少年來,徘徊其側。讓之飲,慨與同酌。既而終夜不獲一魚,意頗
失。少年起曰:「請於下流為君敺之。」遂飄然去。少間,復返,曰:「魚大至矣。」果
聞唼呷有聲。舉網而得數頭,皆盈尺。喜極,申謝。欲歸,贈以魚,不受,曰:「屢叨佳
醞,區區何足云報。如不棄,要當以為常耳。」許曰:「方共一夕,何言屢也?如肯永顧
,誠所甚願;但愧無以為情。」詢其姓字,曰:「姓王,無字;相見可呼王六郎。」遂別
。
明日,許貨魚,益沽酒。晚至河干,少年已先在,遂與歡飲。飲數杯,輒為許敺魚。
如是半載。忽告許曰:「拜識清揚,情逾骨肉。然相別有日矣。」語甚悽楚。驚問之。欲
言而止者再,乃曰:「情好如吾兩人,言之或勿訝耶?今將別,無妨明告:我實鬼也。素
嗜酒。沈醉溺死,數年於此矣。前君之獲魚,獨勝於他人者,皆僕之暗敺,以報酹奠耳。
明日業滿,當有代者,將往投生。相聚只今夕,故不能無感。」許初聞甚駭;然親狎既久
,不復恐怖。因亦欷歔,酌而言曰:「六郎飲此,勿戚也。相見遽違,良足悲惻;然業滿
劫脫,正宜相賀,悲乃不倫。」遂與暢飲。因問:「代者何人?」曰:「兄於河畔視之,
亭午,有女子渡河而溺者,是也。」聽村雞既唱,灑涕而別。
明日,敬伺河邊,以覘其異。果有婦人抱嬰兒來,及河而墮。兒拋岸上,揚手擲足而
啼。婦沈浮者屢矣,忽淋淋攀岸以出,藉地少息,抱兒逕去。當婦溺時,意良不忍,思欲
奔救;轉念是所以代六郎者,故止不救。及婦自出,疑其言不驗。抵暮,漁舊處。少年復
至,曰:「今又聚首,且不言別矣。」問其故。曰:「女子已相代矣;僕憐其抱中兒,代
弟一人,遂殘二命,故捨之。更代不知何期。或吾兩人之緣未盡耶?」許感歎曰:「此仁
人之心,可以通上帝矣。」由此相聚如初。
數日,又來告別。許疑其復有代者。曰:「非也。前一念惻隱,果達帝天。今授為招
遠縣鄔鎮土地,來朝赴任。倘不忘故交,當一往探,勿憚修阻。」許賀曰:「君正直為神
,甚慰人心。但人神路隔,即不憚修阻,將復如何?」少年曰:「但往,勿慮。」再三叮
嚀而去。
許歸,即欲治裝東下。妻笑曰:「此去數百里,即有其地,恐土偶不可以共語。」許
不聽,竟抵招遠。問之居人,果有鄔鎮。尋至其處,息肩逆旅,問祠所在。主人驚曰:「
得毋客姓為許?」許曰:「然。何見知?」又曰:「得毋客邑為淄?」曰:「然。何見知
?」主人不答,遽出。俄而丈夫抱子,媳女窺門,雜沓而來,環如牆堵。許益驚。衆乃告
曰:「數夜前,夢神言:淄川許友當即來,可助以資斧。祗候已久。」許亦異之。乃往祭
於祠而祝曰:「別君後,寤寐不去心,遠踐曩約。又蒙夢示居人,感篆中懷。愧無腆物,
僅有卮酒;如不棄,當如河上之飲。」祝畢,焚錢紙。俄見風起座後,旋轉移時,始散。
夜夢少年來,衣冠楚楚,大異平時。謝曰:「遠勞顧問,喜淚交并。但任微職,不便會面
,咫尺河山,甚愴於懷。居人薄有所贈,聊酬夙好。歸如有期,尚當走送。」
居數日,許欲歸。衆留殷懇,朝請暮邀,日更數主。許堅辭欲行。衆乃折柬抱襆,爭
來致贐,不終朝,餽遺盈橐。蒼頭稚子畢集,祖送出村。釵洠五楣_,隨行十餘里。許
再拜曰:「六郎珍重!勿勞遠涉。君心仁愛,自能造福一方,無庸故人囑也。」風盤旋久
之,乃去。村人亦嗟訝而返。許歸,家稍裕,遂不復漁。後見招遠人問之,其靈驗如響云
。或言:即章丘石坑莊。未知孰是。
異史氏曰:「置身青雲,無忘貧賤,此其所以神也。今日車中貴介,寧復識戴笠人哉
?余鄉有林下者,家綦貧。有童稚交,任肥秩。計投之必相周顧。竭力辦裝,奔涉千里,
殊失所望;瀉囊貨騎,始得歸。其族弟甚諧,作月令嘲之云:『是月也,哥哥至,貂帽解
,傘蓋不張,馬化為驢,靴始收聲。』念此可為一笑。」
這則故事的大意是說,淄川北郊,住著一位姓許的漁夫,他每天夜裡都帶著酒到附近
河裏捕魚,且每回喝酒時,都將酒灑在河邊,請河中的溺死鬼同飲。說來也怪,每次捕魚
,別人都幾無所獲,只有他能抓到很多魚。
一日,許姓漁夫遇到了一位自稱是「王六郎」的水鬼,他生前喜歡喝酒,不幸溺斃在
河中,是以成為地縛靈,不能轉世投胎。因為感激許姓漁夫天天請他喝酒,於是才在河裡
幫許姓漁夫趕魚,讓許姓漁夫天天滿筐而歸。兩人遂結為莫逆之交。
但有一天,王六郎突然向許姓漁夫辭別,並向他坦承自己是鬼,原來因為隔天他「當
有代者,將往投生」,意即有活人代替王六郎當水鬼,所以王六郎這位地縛靈,將能脫離
「河川」這個地界的束縛,前往投胎。王六郎並透露將是一位女子。
隔天,許姓漁夫前往察看,果然見到一位婦人抱著嬰兒走到河邊,然後她將嬰兒丟在
岸上,自己投河尋死。許姓漁夫本想去救她,但念及這位婦人將會是王六郎的「替死鬼」
,只好忍住不救。
沒有想到最後婦人竟然自己上岸了,沒死成,全身濕淋淋地抱著嬰兒離去。許姓漁夫
懷疑是王六郎的話未靈驗,於是當晚他詢問王六郎,王六郎坦言,是看到岸上大哭的嬰兒
,遂動了惻隱之心,「代弟一人,遂殘二命,故捨之」,因此寧可自己繼續當水鬼,而不
願找這位婦人「抓交替」。
又過幾天,王六郎再度向許姓漁夫道別,許姓漁夫以為他又找到「替死鬼」了,但王
六郎表示,正是因為之前他對婦人與嬰兒動了惻隱之心,感動了玉皇大帝,於是封王六郎
為「招遠縣鄔鎮土地」,他準備去上任了,臨行前希望許姓漁夫能去鄔鎮看他。
於是許姓漁夫不顧妻子阻攔,依約前去鄔鎮,然後受到當地人熱情地款待,原來大家
都夢到土地公託夢,要他們招待他一位從淄川遠到而來的許姓友人,於是許姓漁夫便到土
地祠祭祀,並與神像對飲,而在焚紙錢時,神像後面便刮起一陣旋風,當晚許姓漁夫便夢
到王六郎來找他相會,衣冠楚楚,已非水鬼樣。
在鄔鎮住數日後,許姓漁夫決定返家,但在離開前,「釵洠五楣_,隨行十餘里」
,原來是王六郎又化作風來送他了,「盤旋久之,乃去。村人亦嗟訝而返」。
許姓漁夫返家後,家境漸寬,便不打漁了。後來每見到有招遠縣的人前來,就會向他
詢問關於鄔鎮土地公的事,而客人大多表示,那位土地公很靈驗。
其實蒲松齡這段故事,主要並不是要表達所謂的「一片仁心,感動蒼天」之類的意思
,從故事結尾,他藉「異史氏」之口,說出「置身青雲,無忘貧賤,此其所以神也。今日
車中貴介,寧復識戴笠人哉?」這段話來看,一生仕途不達,窮困潦倒的蒲松齡,可能是
想藉由王六郎這個不忘貧賤之交的水鬼,來反諷現實世界裡,那些曾經與他是好友,但在
身居顯要後,卻不願提拔他一把的舊識們,蓋因蒲松齡一生,大多都在當家庭教師。
可是,後世對於這則故事的焦點,大多都聚集在王六郎因拒絕「抓交替」,以致於「
仁心有好報」,遂從「水鬼變土地公」,至少我第一次聽到這個故事時,就是這個想法。
不過,林教授當時在課堂上上到這一則時,焦點卻是透過「抓交替」這件事,來探討
清代文人對於「輪迴」的觀念為何。她搭配袁枚《續子不語》卷三的第七篇〈打破鬼例〉
,來進行課堂探討:
李生夜讀,家臨水次,聞鬼語:「明日某來渡水,此我替身也。」至次日,果有人來
渡。李力阻之,其人不渡而去。夜,鬼來責之曰:「與汝何事,而使我不得替身?」李問
:「汝等輪回,必須替身何也?」鬼曰:「陰司向例如此,我亦不知其所自始,猶之人間
補廩補官必待缺出,想是一理。」李曉之曰:「汝誤矣!廩有糧,官有俸,皆國家錢糧,
不可虛靡,故有額限,不得不然。若人生天地間,陰陽鼓蕩,自滅自生,自食其力,造化
那有工夫管此閒帳耶?」鬼曰:「聞轉輪王實管此帳。」李曰:「汝即以我此語去問轉輪
王,王以為必需替代,汝即來拉我作替身,以便我見轉輪王,將面罵之。」鬼大喜,跳躍
而去,從此竟不再來。
「『惡鬼害人』與『抓交替』兩事的結合,可以視為是佛道兩派的學說系統在中國本
土的結合,而這段鬼受『轉輪王』管轄的情節,更顯現出袁枚雖然本人『辟佛』,但還是
受到了佛教學說的影響,拿來與蒲松齡《聊齋誌異》中王六郎『當有代者,將往投生』的
文學材料比較來看,顯然清代文人對於『輪迴』的觀念,已經是根深柢固的接受。」當時
,林教授這樣說著,然後,她突然問我:「馮惲霆,你覺得呢?」
我被她突如其來地點名給嚇了一跳,因為當時我的腦子裡,完全想到另外一個故事。
我小時候在《漢聲中國童話》裡聽到的台灣嘉義紅毛埤〈水鬼變城隍〉:
台灣嘉義的紅毛埤,有一個水鬼,因為所處的河川太偏僻了,平時根本很少人會經過
,所以一直不能重新投胎做人。會來到這條河川的只有一位漁夫,但因為他太機警了,所
以水鬼一直無法趁他撒網捕魚時,把他拉進河裡溺死「抓交替」。
有一天,水鬼突然想出一道妙計,它在漁夫撒網時,一直在河裡把魚兒都趕跑,使得
漁夫一整天一無所獲,眼見天黑了,漁夫最後一次低頭看網時,水鬼突然用力把漁夫拖下
水去,按倒在水裡,直到漁夫一動也不動,似乎已溺斃了,水鬼忍不住高興地大叫:「哈
哈哈!你總算被我『抓交替』了!」
隨後水鬼把身上的「鬼牌」往漁夫腰間一插,並拿了爛草污泥在漁夫的臉上亂抹了一
把後,就興高采烈地去陰間找閻羅王去了。沒有想到,其實漁夫根本沒死,精通水性的他
只是閉氣裝死而已!等水鬼離開後,他就游上岸,把臉洗乾淨,帶著水鬼的「鬼牌」回家
了。
而不知情的水鬼跑進閻羅殿後,歡天喜地的對閻羅王說:「我總算抓到替死鬼了,你
可讓我投胎當人了吧!」結果閻羅王一翻生死簿,發現漁夫沒死,當場吹鬍子瞪眼睛地對
水鬼破口大罵:「你這個粗心鬼!趕快去要回你的『鬼牌』吧!否則你永遠也不能翻身做
人!」
水鬼沮喪地回到紅毛埤的河裡,這才發現漁夫不僅沒死,甚至連它的「鬼牌」都帶走
了,它急忙在當天深夜跑到漁夫家,在門外大吼大叫,要漁夫還他「鬼牌」,但漁夫根本
不理它。
就這樣吵了一整晚,眼見天快亮了,水鬼的口氣也越來越溫和,最後竟向漁夫哀求道
:「漁夫哥哥,求求你,把『鬼牌』還我,不然我永遠沒機會轉世當人哪,求求你!」說
著說著,它就在漁夫的家門前放聲大哭起來。
屋內的漁夫忍不住心軟了,於是說:「好,我可以把『鬼牌』還你,不過為了懲罰你
老是要害我,你以後必須天天把魚趕到我的網裡。」水鬼一聽,忙不迭地說:「當然可以
,當然可以。」漁夫這才開門,把「鬼牌」還給水鬼。
從此,每當漁夫去那條河捕魚時,水鬼都會把魚群往他的魚網裡趕,讓漁夫滿載而歸
。而漁夫見水鬼總是獨自孤孤單單地困坐在河裡,於是也常在到市場賣完魚獲後,整治一
桌好酒菜,請水鬼大吃一頓,久而久之,兩人遂成為很要好的好朋友。
有一天,水鬼突然向漁夫道別,漁夫追問其故,水鬼說:「明天有個老婆婆,會從河
邊經過,我想找她當替身。」漁夫忍不住苦勸它道:「老太婆的歲數都這麼大了,你忍心
讓她死在冷冰冰的水裡嗎?」水鬼一想,覺得也有道理,於是放棄。
過了三年,有一天,水鬼又突然來向漁夫道別。
「明天有一個小男孩,會到河邊來玩水,我準備找他當替身。」水鬼說:「漁夫老哥
,這次你不用勸我了,水裡的日子真的不好過呀!」
第二天,漁夫果然在捕魚時,見到一位小男孩蹦蹦跳跳地來到河邊,準備戲水,他心
中不忍,連忙上前連哄帶騙地把小男孩勸回家去了。
當晚,水鬼怒氣沖沖地跑到漁夫家,指著漁夫破口大罵:「你實在是太不夠朋友了,
為什麼要破壞我的好事?」而漁夫早料到水鬼會來興師問罪,因此早就安排了一桌好酒菜
,準備向他賠罪。
「唉,我原本也不想破壞你的好事,可是看到那個小男孩這麼活潑,覺得他將來可能
會很有出息,所以才把他勸離開了,請你諒解,下次我一定不會再破壞你的好事了。」漁
夫說。
水鬼見他這麼有誠意,想了想,只好算了。
又過了七年,又有一天,水鬼又突然跑來找漁夫,面色凝重地對他說:「漁夫老哥,
這次我真的要跟你道別了,你自己要多保重啊!」
漁夫忙問其因,水鬼道:「你家隔壁的張大嫂和她的丈夫吵架,明天會來投河自殺,
這可是她自找的,不是我害的,我可以找她當替身了。」
漁夫一聽,心裡大驚,張家是他的鄰居,他怎能見死不救呢?但一想起七年前答應過
水鬼的話,漁夫真的是左右為難!
第二天,正在捕魚的漁夫,果然見到披頭散髮的張大嫂,哭哭啼啼地朝河邊跑來,只
聽「噗通」一聲,她直接投河自殺了,漁夫一咬牙,趕緊跳進河裡,死拖活拉把張大嫂救
上岸。這時張大嫂的丈夫也趕到了,他察覺到妻子不對勁,於是緊跟在後頭,現在看到張
大嫂濕淋淋地蹲坐在地上,覺得又是後悔又是心疼,於是向漁夫道過謝後,他慢慢地攙著
妻子回去了。
當晚,水鬼又來了,漁夫看它一臉失落,心裡頭覺得萬分抱歉,不知道該對他說什麼
才好。沒想到,水鬼沉默了半天,突然開口道:「漁夫老哥,我不會怪你,你的心地善良
,不忍心看到有人溺死在水裡,這也沒錯。我既然交了你這個朋友,就決定順你的意,以
後再也不找人『抓交替』了。」
就這樣,漁夫和水鬼依舊交好,一起合作捕魚及吃吃喝喝,而水鬼再也沒有動念害人
。
而在陰間的閰羅王,有一次在準備升遷部下時,竟發現台灣嘉義紅毛埤這個地方的水
鬼,居然十年都沒害死過一個人,不禁大為感動,認為他真是一個心地善良的好鬼,於是
上奏天庭,玉皇大帝得知後,也立刻封紅毛埤的水鬼為嘉義的城隍爺。
水鬼接到命令後,歡喜的不得了,立刻跑去向漁夫報喜,偏偏漁夫剛好去市場賣魚了
,急著走馬上任的水鬼只得留下一張請帖,請漁夫到城隍廟裡找祂。而漁夫回家後,看到
請帖,卻不知道是水鬼留的,心裡吃驚地想:「老天!我何時有這種好福氣,竟然和城隍
爺交上朋友了?」
到了請帖上的日子,漁夫依約前往城隍廟,但在廟裡卻一個人也沒看到,只好找了張
椅子坐在一旁,沒想到卻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夢裡,只見水鬼穿著城隍的官服來迎接他,還擺了一大桌酒席,漁夫見到水鬼竟然當
了大官,也很為祂高興,兩人吃飽喝足後,變成了城隍的水鬼拿出了幾錠黃金,對漁夫道
:「漁夫老哥,若不是你三番兩次阻止我害人,我哪能有今天呢?可是現在我不能替你趕
魚了,這幾錠金子,是我一點心意,你拿去做點小生意,不要再辛辛苦苦的打魚了。」
就在此時,漁夫忽然醒來了,一想到夢裡的情形,他摸摸肚子,還是飽飽的,再掏掏
口袋,果真有幾錠重重的黃金在口袋裡面。漁夫趕緊向城隍爺的神像拜了幾拜,歡天喜地
的回家去了。
這段「水鬼變城隍」故事的基本劇情架構,與蒲松齡《聊齋誌異》的〈王六郎〉「水
鬼變土地公」如出一轍,雖然在劇情細節上有所變異,但在拒絕「抓交替」的劇情關鍵點
上,這兩則故事「仁心有好報」的訴求是一致的,換言之,這兩則故事當屬於同一個母題
。
只不過,這兩則故事誰先誰後的順序是有待商榷的。
蒲松齡是康熙皇帝時候的人,而台灣的嘉義古名「諸羅」,一直要到乾隆皇帝時,因
諸羅城人民奮力抵抗「林爽文事件」,乾隆皇帝大為感動,以「嘉其忠義」為名,將「諸
羅」改為「嘉義」,依此來看,蒲松齡《聊齋誌異》的〈王六郎〉「水鬼變土地公」這個
故事,在時間軸上,理應比台灣嘉義紅毛埤的〈水鬼變城隍〉來的早。
換言之,蒲松齡《聊齋誌異》的〈王六郎〉「水鬼變土地公」這個故事,與台灣嘉義
紅毛埤的〈水鬼變城隍〉是同一個原型,台灣是個移民社會,華人從中國移入台灣後,也
會把原鄉的故事帶入台灣。
這種狀況在民間文學裡,叫作「一元發生說」,胡萬川教授在他的論文集《民間文學
的理論與實際》裡解釋,這個學說的意思是指「不同地區故事似異而同,似同而異的現象
,是流傳過程中的變異所致。」而胡萬川教授並進一步介紹,指出美國民間文學專家湯普
森(S. Thompson)把力主此「一元發生說」的「歷史地理學派」(又稱「芬蘭學派」)
學者阿爾奈(A. Aarne)所編的民間故事類型擴增,成為為學界普遍採用的「A.T.分類法
」,其認為民間故事變異大略可歸納為四點:
一是「細節的增添或簡省」。
二是「同故事情節的串連融合」。
三是角色的替代或變換,包括普遍化與特殊化的替代,如以鳥代替麻雀,或以麻雀代
替鳥;角色互換,如聰明的狐狸和愚蠢的熊對換位置;動物故事以人物替換動物,而人的
故事則以動物替代人;動物、惡魔角色互換;以熟習的事物替代陌生的事物;以現代事物
替代古代事物等。
四則是講述者以第一人稱講述,替代全稱的講述等。
胡萬川教授並在《民間文學的理論與實際》的第六頁,以〈虎姑婆〉這個故事為例子
來做說明:
這一故事在台灣地區流傳的稱作〈虎姑婆〉,這是漢人移民由華南移入的故事。古代
福建、廣東山區多虎,也就是所謂的華南虎,雖然現在已幾乎絕迹,但古來多虎的現實,
就成為故事〈虎姑婆〉的傳講背景。民間文學的根源是口傳,而不是文字,因此傳講的內
容就一定是當地人熟悉,能夠有所呼應的內容,這樣的故事,在華中、華北平原,多狼少
虎的地區,要講得親切、深入人心,自然就會變成〈狼外婆〉;在多熊害的地區自然就會
變成〈熊家婆〉。諸如此類,不一而足。
最能證明胡萬川教授說法的可信,正是在於台灣根本不產老虎,一個沒有本土老虎的
島嶼,卻產生了〈虎姑婆〉這個民間故事,這正是台灣為移民社會的鐵證。
〈虎姑婆〉如此,台灣嘉義紅毛埤的〈水鬼變城隍〉這個故事亦是如此,應是華人移
入當時還叫「諸羅」的嘉義地區後,由於蘭潭常有人溺死,在「抓交替」的傳統觀念下,
移民們帶入了原鄉〈王六郎〉「水鬼變土地公」這個故事,只是將「王六郎」的名字和漁
夫的「許」姓都去掉,將「土地公」變成了「城隍爺」,將原本粗略的故事,增添了詳細
的情節,水鬼無法「抓交替」的事件從一次增為三次,並讓漁夫親身下去救人,加強故事
的力道,「仁心有好報」的訴求更加突顯,使整個故事首尾完整,而且更具可看性。
不過,這並無法代表台灣嘉義紅毛埤一帶的移民,是源自於山東,蓋因蒲松齡雖是山
東人,但「王六郎」這個故事他也是聽來的,不是自我杜撰的,且故事傳到蒲松齡這裡時
,已有基本架構,那這個水鬼「抓交替」故事的起源地,則不可考,頂多只能推斷它形成
的時間點,約在明朝末年。
一者,因蒲松齡是明末清初人;二者,「紅毛埤」正是今日的「蘭潭」,這兩名之成
,肇因於荷蘭人曾統治台灣,台灣人都叫荷蘭人是「紅毛」,這和明朝人叫荷蘭人進口的
大砲叫「紅夷大砲」是一樣的道理,而「蘭潭」的「蘭」字,也是取自荷蘭的「蘭」。而
台灣的政權更迭是「荷蘭—明鄭—清朝」,那換句話說,〈水鬼變城隍〉傳入「紅毛埤」
時間,必在「紅毛埤」此地名出現之後,那時間軸肯定是坐落在荷蘭統治台灣時期之後,
即「明鄭—清朝」之際,那亦差不多為明末清初,和蒲松齡《聊齋誌異》收「王六郎」這
個故事的時間點相差無幾。
我就這樣想著想著,思緒不由得跳離了課堂,所以面對林教授突如其來的詢問,我一
時之間會意不過來,只能張口結舌,訥訥地看著她,說不出話來。
結果林教授生氣了,她認為我在發呆,於是表情一沉,冷冷地當著所有學生的面對我
說:「如果你無心在這堂課上,請你現在就出去。」
隨即她轉頭問另一位中國籍的碩士班陸生周劍瑛,對於將蒲松齡《聊齋誌異》〈王六
郎〉故事和袁枚《續子不語》〈打破鬼例〉這兩則古典小說比較後,有何感想?
「這代表袁枚已經有類似西方『文藝復興時期』追求人本主義的心態,他雖受到『輪
迴』觀念的影響,但仍企圖對這套觀念進行反動,以『懷疑論』來重新解構傳統的『輪迴
』觀念。」周劍瑛朗聲說道。她是個很有自信的女孩。
「非常好。」林教授大表滿意,「有的時候啊,不是我在說,台灣學生在思考能力上
,就是差了中國學生一截——就算是博士生,我看水準也未必比得上中國的碩士生,況且
還有些人是來混文憑的。」
她意有所指地看著我。而我也察覺,當時全班人的眼光都在看著我,周劍瑛的圓臉上
寫著得意,彷彿她「抓交替」成功似的。
但除了面無表情,當時的我什麼話都不能說,什麼事都不能做。
只能繼續當一個在教授眼中,沒有自我思考能力的混文憑博士生。
一想到林教授那張胖臉,我不由得長嘆了一聲。
「或許就這樣被程毓梅直接『抓交替』,也沒什麼不好吧……」我望著天花板,因為
關上了燈,是一片漆黑。
「就這樣永遠待在這間套房當地縛靈,不用再與人接觸,似乎……也不錯的樣子。」
我自言自語。
如果我被程毓梅「抓交替」,那她就能成功去投胎,去輪迴轉世嗎?
那待在這間套房裡的我,是不是要等下一個房客搬進來之後,找他「抓交替」呢?
所以所謂的「卡到陰」,只不過是鬼在「抓交替」的前奏嗎?
當晚,我依舊很難入眠,在床上輾轉反側,時醒時昏。
可是半夢半醒間,我一直見到那位身穿紅色緊身連身裙的長髮女郎,在「食食客客」
的店門前瞪著我。
這個畫面不停地在我要睡不睡的狀況下,於眼前反覆重現,像倒帶重播似的。而這位
紅衣女郎張著那月牙型的雙眼,瞪出冰冷視線的鏡頭,也一次又一次地出現在我眼前。
只是,當我騎車離開後,準備要用機車的後照鏡偷瞟她時,我就會在那一瞬間驚醒過
來。
而且,每回驚醒,我就想不起來那位紅衣女郎的臉長什麼樣,只記得那一對月牙型的
雙眼,以及微噘的嘴唇。但若要我確切地描述這位紅衣女郎的長相為何,我卻說不出來,
因為每一次在夢裡,紅衣女郎的臉,都在變形,似乎漸漸扭曲。
一回到夢裡,有幾次我都還保持著略微清醒的意識,於是我數度對自己說:「這是夢
,不如我掉頭回去吧,直接問問這位小姐為什麼要這樣看我?」可是,只要這個念頭一浮
現,我就會立刻醒過來。
第七次醒來時,我整個人情緒非常暴躁,因為這一次,我在夢裡已經掉轉機車的龍頭
,準備掉頭往「食食客客」騎回去了。
就在我帶著暴躁的情緒,進入第八次睡眠後,在夢裡,我終於成功地掉轉機車,朝那
位紅衣女郎騎過去了。
但我馬上聽到「砰」的一聲。
我撞到東西了。
我大驚,低頭一看,只見我的車輪下,竟然輾到那一隻先前還坐在我機車坐墊上的虎
斑野貓,虎斑野貓的頸子當場斷了,頭歪成很怪異的角度,從牠的眼睛、鼻孔、耳朵、嘴
巴裡開始流出鮮血,牠倒在血泊裡抽搐個不停。
我心裡一慌,連忙停下機車,蹲下察看,沒想到這隻虎斑野貓竟然也看著我,表情哀
怨而且不解,似乎在質問我,為什麼要殺死牠?
牠沒有繼續發出慘叫聲,反而只是溫柔地「喵喵」兩聲,聲音輕輕的,像是被拋棄的
嬰兒,在哭泣。
我慌張地伸手去抱起牠,想去找動物醫院。
沒有想到,才一起身,就突然聽到一聲慘叫。
那是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
只見「食食客客」的店門口前,那名紅衣女郎倏地衝將過來,那速度快的像是滿弦射
出的飛箭一樣,瞬間就衝到我的面前。
她披頭散髮,整張臉孔扭曲且猙獰,月牙型的雙眼陡然圓睜,暴突出眼眶,眼白裡的
血絲漫布,纏繞著已放大的瞳孔,原本噘起的嘴業已裂開,露出森森的利牙,吐著長的怪
異的鮮紅色舌頭。
「你——為——什——麼——殺——死——牠——?」
我嚇得大叫一聲,驚醒過來。
一睜開眼,卻看到程毓梅正湊在我的面前,盯著我猛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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