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劉虛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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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你是怎麼死掉的?
或許是我的問題尖銳得直接,她愣住,表情異樣。
「呃,我的意思是指,橫死也有很多種死法。」我試圖將問題導向軟性詢問,以免她
不快,「比方說車禍,或是失足落水等等——」
「我是被我男朋友殺死的。」
「什麼?」我一愣。
「我說,我是被我男朋友殺死的。」她平淡地說:「他是個有婦之夫,從我這邊騙了
錢之後,想把我甩掉,我跟他大吵,他就把我殺死了。」
我嚇得張大了嘴,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原本我預期她的死因只是車禍,沒想到
卻是兇殺案。
士林分局偵查隊的皮隊長跟我說,兇殺案肇因一般都能分成三大類,仇殺、財殺及情
殺,因此每回他們遇到命案,都要先釐清死者的人際關係,往往很快就能掌握到該將該起
命案歸類為哪一類,以助於破案速度。可惜我當採訪記者的時間很短,上線才一個月多,
還沒有真正遇過兇殺命案。
沒想到現在卻在自己的租屋處遇到了,還是情殺加財殺。
她面帶笑意,似乎很欣賞我驚呆了的表情。
「我還以為你的接受度很高呢。」她說:「沒想到卻嚇成這個樣子。」
「我只是沒料到你的死因這麼複雜。」我訥訥地說:「那——有破案了嗎?」
「我不知道。」她悶悶地說:「我說過,從我再次有意識之後,我就一直在這裡了,
連我的屍體有沒有被發現,我自己都不知道。」
她的鵝蛋臉浮現出憂鬱的神色,那讓我想到一些整天被關在小工廠裡的黑狗,生命被
鍊子鎖著,一輩子走不出那方圓幾公分的區域。
我點開GOOGLE搜尋引擎。
「你叫什麼名字?」我問:「或許會有新聞。」
「程毓梅。」
我把「程毓梅」打上GOOGLE搜尋。
一看到搜尋結果第一條,我當場就倒抽一口冷氣。
〈渴望被愛!X大女遭迷姦被殺成白骨〉
搜索引擎同時也搜索出圖片,只見一張帶著淺笑的鵝蛋臉倏地映入眼簾,我轉頭一看
,她坐在我的床上,鵝蛋臉上露出和電腦螢幕一模一樣的淺笑,看著我。
「我的屍體有被發現嗎?」她饒富興緻地追問我。
「我對你的案子有印象……」我喃喃地說:「原來你就是那個傻女孩……」
這是去年初轟動一時的社會新聞,一名孤女,在沒有家庭溫暖之下,想挽回劈腿的男
友,卻被神棍騙財騙色,最後在前年還慘遭殺害,等到去年發現遺體時,只剩下一堆白骨
。在我博一寒假時,也就是我剛向陳教授辭去助教的工作之後沒多久,全案定讞。
「怎麼這麼傻?」
還記得當時我在租屋處裡,於PTT看到這則新聞時,眾多鄉民的反應都差不多,皆是
惋惜一個年輕的生命就這樣消逝。
「R.I.P.……」
「我想到《令人討厭的松子的一生》……」
「怎麼有人的心能這樣壞……」
「騙人的神棍都去吃屎,幹越看越氣,真他媽的人渣!」
「記得要變冤魂回去找這些王八蛋!」
但也有鄉民留言。
「雖然死得很可憐,但也太容易被騙……都喝幾次符水了……」
「這女的是智障喔?有沒有這麼好騙?都讀到大學了……」
「這世上有這麼多肥宅魯宅可以選,怎麼偏要挑一個39歲又不帥的?」
這些話隨即引來其他鄉民憤慨,導致一陣筆戰。
「被喪親、背叛、迷姦多重打擊,最後身亡,說她智障太過份了!」
「我想很多人沒有遇過重大打擊,如果身邊沒人拉一把,自己在做什麼都不知道,只
會相信對你好的人,偏偏這女孩是一直遇到人渣!」
「新聞只能報導這姓廣的人渣的片面之詞,我看是男的本就預謀騙了女的錢,再謀殺
她,反正死人不會說話,只要面對警方時把女的塑造成腦殘,怎麼說都可以。」
這陣論戰沒有掀起多大波瀾,畢竟兩邊發言的初衷都是同情這位女大學生的遭遇,父
母雙亡,沒了親情,又被愛情折磨至此,任誰都不願意多加苛責受害者。
而我記得,當時我坐在這間低溫的黑暗房間裡,望著這則新聞,喃喃地對著電腦螢幕
感嘆了一聲:
「要是我,我就會好好珍惜這位女大生。」
她默默地坐在我的床上,雙手環抱著雙腿,聽著我一則一則地唸新聞。
搜尋結果出爐後,她急急地湊到我身旁,也想看結果,但我急忙起身抱住電腦螢幕。
「你幹麼啊?」
「你不要看。」
「為什麼我不能看?」
「你別管,不要看就對了。」
抝不過我,她放棄了,回到我的床上。
「看來我的屍體有被發現……」她說:「新聞一定寫得很聳動,否則你不會是這個反
應。」
我滑鼠一拉,搜尋引擎顯示相關新聞至少數十頁,每一則的新聞標題都下的觸目驚心
。
「唸給我聽好嗎?」她低聲道:「新聞都怎麼寫?」
我遲疑,但她卻用乞求的眼光望著我。
我嘆了口氣,開始一則一則點入閱讀,邊讀邊唸。
「26歲的程姓女大生自小喪父,12歲又喪母,是阿嬤撫養長大。……」
「檢警調查,程姓女大生在年初因男友劈腿想挽回感情,找上黎姓法師作法未果,法
師轉介她去認識台中市經營徵信社的廣嫌,沒想到廣嫌覬覦程女的美色和財產,便展開追
求……」
「廣嫌用符水將她迷姦並拍下裸照,再逼程女與他交往。……」
「為了挽回男友的心,程女不惜砸錢找徵信社,沒想到人財兩失還被殺害。她的祖母
得知噩耗趕來殯儀館,對於失蹤10個多月的孫女變成一堆白骨,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慟,老
奶奶難以承受。……」
我一邊唸,一邊用眼角偷偷地瞄她,只見她兩眼空洞,神色越來越黯淡,頭也越來越
低,最後整個人將臉都埋進雙腿裡,長髮如簾,散亂在雙腿上,飄搖著。
於是我不唸了。
「繼續唸。」聲音從她的雙腿間傳出,「拜託……」
「我怕你受不了。」我拒絕。
她驀地抬頭,厲聲道:「你不唸,就讓我看!」
隨後她陡然跳起身,一個箭步就竄到我身旁。
「不行!」我急著想再遮住電腦螢幕,卻慢了一步,搜索引擎上最不該讓她看到的那
一則新聞標題,已被她看到。
〈女大生白骨命案 兇手確定免死〉
她像遭到重擊似的倒退兩步。
「免死……?」她微微搖頭,嘴唇顫抖著,「怎麼會?他竟然免死……?沒有被判死
刑?怎麼會……」
我趕緊把網頁縮到最小,讓螢幕畫面回到桌面。
「不,唸給我聽!」她急切地說:「就這篇,唸給我聽……從頭到尾……完完整整…
…唸給我聽……我想知道……我求你……」
一陣短暫地對峙後,我喟然長嘆,點開網頁,開始唸。
「全案起因就讀北部X大進修部英文系二年級的程姓女學生(26歲)數月未到校上課
,她的祖母接獲校方通知後,因聯絡不上孫女而報案協尋。」
「奶奶……」她呢喃。
「警方透過手機通聯記錄,發現行蹤成謎的程女數月前和台中某家徵信社的廣姓業者
來往頻繁,警方隨後傳喚廣姓業者到案說明,但他只表示自己和程女純屬客戶委託關係,
現已和程女無聯繫。」
「『純屬客戶委託關係?』」我聽到她的聲音開始顫抖,「他在說什麼……他的意思
是我和他一點關係也沒有嗎……?」
「經過十多次借提訊問後,警方終於突破廣嫌心防,他坦承已將程女殺害,並將屍體
埋在台中市烏日區環中路七段高架橋下的旱溪河岸。」
「警方隨後借提廣嫌前往旱溪,當場在橋下挖出程女的白骨,廣嫌當場下跪舉香,『
我知道錯了!』全案宣告偵破。」
「他知道個屁!」她突然大叫。我眼角一瞄,發現她全身都在發抖,氣得發抖,「什
麼他『知道錯了』——」
「沒想到廣嫌只是以符水將程女迷姦,還將她當作洋娃娃擺弄動作,再拍下畫面存檔
,等程女醒後以影片檔案強逼她交往,宣示主權『妳已經是我的人』,並藉此對她進行控
制。」
身旁傳來喉頭哽咽的聲音,似乎有什麼東西正在她體內無聲地滑落。我轉頭一看,只
見她像是被人推倒似的,跌坐在我的床上,宛如一隻被人摔在床上的洋娃娃。
「廣嫌得手後,想甩掉程女,兩人發生爭執,程女憤而向他追討款項,廣嫌遂決定殺
人滅口。」
「兩人爆發口角,廣嫌要求分手,說自己想回歸家庭,但程女不願意,要他還錢,廣
嫌立刻將程女當場掐昏,程女因藥效未全退而無力反抗,接著廣嫌將程女載往附近的汽車
旅館,用打火機瓦斯瓶加裝噴嘴,對昏迷的程女口鼻噴氣,程女因肺部充滿一氧化碳,當
場腦部缺氧死亡。……」
「『回歸家庭』?」她突然輕聲笑了起來,「咯咯咯」地笑了起來,「他想『回歸家
庭』?所以把我殺掉,他就能毫無顧忌地『回歸家庭』?咯咯咯……」
「由於廣嫌相當迷信,害怕程女變成厲鬼報復,於是將程女的衣服全部脫光,以類似
泰國的降頭作法後,將程女屍體埋在台中市烏日區環中路七段高架橋下的旱溪河岸,還特
意用廢棄衣櫃壓住埋屍地點,最後將衣服和犯案工具全都丟進旱溪,湮滅證據。」
「泰國降頭……」她依舊「咯咯咯」地笑個不停,一股寒意漸漸湧上我的心頭,身子
不由得起了雞皮疙瘩——我第一次覺得她像「鬼」了,至少跟我認知中的「鬼」開始有點
像。
「全案移送地檢署後,檢方將廣嫌等人依殺人罪嫌起訴,但台中地院一審法官認為,
廣嫌在殺害程女的過程中,是以先迷昏,再朝口鼻連續灌了10分鐘瓦斯,造成缺氧而死,
屬輕手法加害方式,程女死前並無痛苦及恐懼,並非殘忍虐殺,且廣嫌在挖掘屍體時有下
跪認錯,且在法庭上數度表達深感後悔,顯有悔意,故認定廣嫌尚無與世隔絕必要,於是
一審判決廣嫌處無期徒刑。」
「放屁!」她突然激動地大喊:「什麼叫他『顯有悔意』?什麼叫我沒有痛苦及恐懼
?這什麼爛法官,他們知道嗎?當他掐著我的時候——當他掐著我的時候——」
「一審判決出爐後,引起社會輿論譁然,檢方不服並上訴,但台中高分院法官凌義岷
、鄧涌育、邵秋綠審理後認為,較之菲律賓武裝組織『蘇祿軍』在殺害警察時,動輒砍頭
、剉腦、挖眼、開膛、剖肚、取腸等殘酷處決手法,廣嫌殺害程女的手法顯然並非最嚴重
犯罪,尚無與世隔離必要,因此維持一審無期徒刑的原判,檢方不服再提上訴,最高法院
認為,原審量刑未超過法律規定範圍,也無濫用權限,於是駁回上訴,全案定讞。」
「所以他沒有被判死……」她終於嗚咽了,「爛法官,王八蛋……原來殺人還有分輕
加害或重加害……什麼顯有悔意……爛死了,真是爛死了……王八蛋……」
兩行眼淚從她眼角滑落。
原來鬼是會哭的。
她開始啜泣,漸漸地變成嚎哭,然後,慢慢地轉為啜泣。
「所以一定要砍頭、剉腦、挖眼、開膛、剖肚、取腸,才能判死刑嗎?『蘇祿軍』…
…什麼鬼?好爛的法官……好爛……沒天理……真是沒天理……」
接下來好長一段時間,她就一直重覆著這幾句話,我默默無語,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只能聽她啜泣。
因為我覺得,台中高分院拿菲律賓武裝份子「蘇祿軍」殺人手法來與她的命案來做對
比,認定非「最嚴重犯行」,根本「不倫不類」,如果能拿這種案例來替兇手開脫,那以
後全台灣的殺人案都應該拿ISIS來進行比較,那這樣所有兇手都能被歸類為「輕手法加害
方式」。
法官開庭,確實常會遇到被判刑的被告高喊「司法不公」,「別人的案子也是這樣,
他才判多少年,為什麼我的就要判這麼重?」
但相同罪名的案件,真的就可以量化地「齊頭式比較」?
我一直以為,法官量刑,必須要看被告的犯案動機、手法、危害程度等,甚至還必須
考量社會的反應,絕不會僅針對犯罪手段,而必須是綜合刑度。蓋因每一個案件的犯罪情
節都不同,絕對不會有一模一樣的案件可以相比較,不可以僵化地「齊頭式比較」。
「可是照你這樣子的觀點來看,法律的標準就會是浮動的。」這個問題我曾經跟一位
朋友深白色討論過,他聽完我的話後,這樣回我:「一旦相同罪名的案件沒有『齊頭式比
較』,以後就會有更多『實質影響力』之類的莫須有罪因出現。」
深白色是我的大學同學,一樣唸中文系,但畢業後,因為想考公職,開始轉檔,改去
搞法律,還報了某間大學的法律學分班,就跟許多後來因搭上大國考列車的中文系失業人
口一樣,開始滿口法條,凡事都以「法、理、情」的角度切入去看。
「不能濫情,法律面對案件,是不能以『情、理、法』去量刑的,當年『江國慶案』
,不就是因為社會大眾群情激憤,要為被姦殺的謝姓女童討公道,所以時任台北市長的陳
水扁限期一個月破案,所以就產生了這樁冤獄嗎?很多因素都要考量進去的。」
他的辯駁我回答不出來,因為有理。
但我看不出的是,菲律賓「蘇祿軍」的殺人手法,和台灣程毓梅的命案到底有什麼關
連性?為什麼要拿兩案相比較?如果罪證確鑿,為什麼不能判兇手死刑?法官這樣的比較
法,我找不到幫兩案劃上等號的對比基準點。
「那這樣,台灣乾脆直接宣布廢死算了!」
還記得那次,我這樣對深白色說,兩人不歡而散。因為我想到在台北捷運站裡無差別
砍人的鄭捷,也想起在台南湯姆熊遊樂場裡,隨機割喉殺害方姓男童的曾文欽,以及潛入
台北市文化國小,隨機割喉殺害劉姓女童的龔重安。
「犯案前有上網查過,現在台灣殺一、二個人也不會判死刑,我就被關在牢裡一輩子
就好。」曾文欽如是說。
不判死刑,彷彿成為近幾年台灣司法界的「不能說的秘密」,即使台灣尚未廢死,但
法官們似乎已形成一股「盡量不要判死刑」的潮流,劃下這樣的框架後,就要想方設法為
被告找到免死刑的理由,所以才會產生拿菲律賓「蘇祿軍」的殺人手法來和台灣程毓梅的
命案進行「不倫不類」的比較,最後的結果,到底是維持住了「無罪推定論」下建構的客
觀與正義?還是喪失了司法的公信力?
我不知道。
看著程毓梅,我真的不知道。
我只知道,那天,她哭得很傷心,一邊哭,一邊踉踉蹌蹌地爬向牆壁,像一縷青煙,
逐漸沒入牆中,任我怎麼呼喚,她也不肯回頭。
她生前曾對這個世界失望,死後,一度冀望司法能幫她討個公道,但這個社會依舊在
算計著一切,飽讀學說及理論的法律人們,為了怕麻煩,所以在合議庭上再度犧牲了她,
他們不是為她而判,而是為了自己及更多的法律人而判,就像廣嫌為了謀奪她的肉體和財
產一樣,把她吃乾抹淨,然後丟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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