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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依照先前的約定,獅子再次來到小木屋。他側身鑽過半掩的鐵柵門,細心照養的群花
依然如上次所見寧靜地盛開,但不見曇花的蹤影。屋內無光,或許人不在。
獅子離開木屋,循著鋪石小徑來到初次遇見曇花的地方。
一樣的月光下,同樣身著素樸黑洋裝的曇花將雙手背在身後,翹首望著徑旁的樹叢,
似乎在等待什麼。淡白的月光映著她的臉龐,越襯得那沒被世俗染指的氣質是如此單純。
獅子脫去制服上衣,掛在矮樹探出的樹枝上。入夜的山林瀰漫寒氣,上身只剩單薄無
袖背心的獅子感到明顯的涼意,但也不得不防暗裝的監聽器。
他故意踩出腳步聲,表明自己的來訪,免得突然出現在曇花身邊嚇著了她。
可惜單是如此輕微的聲響就足以嚇著曇花。她發出驚呼,如受驚嚇的野兔猛然跳到一
旁,結果重心不穩摔進小徑旁的矮樹叢,兩個光溜溜的腳丫子慌亂地朝天亂踢,好不容易
才爬起身。
一襲黑色洋裝沾上草屑與泥巴,及腰的頭髮胡亂地散開,讓她看起來狼狽又有點好笑
,像個小女孩似地冒冒失失。
垂頭不語的曇花跪坐在地,委屈地抿著嘴,看起來幾乎要落淚。
獅子趕緊湊上前,沉聲問:「不要緊吧?」
曇花瞪著石徑之間的隙縫,就是不敢看向獅子。她沮喪地搖頭,表示沒有大礙。
「站得起來嗎?」獅子問。
曇花雙手撐著地,膝蓋併攏後慢慢站起,她撥去裙上的雜草,不再盯著地面,而是看
往獅子的反方向。臉頰漲得通紅,彷彿現在並非黑夜而是黃昏,而餘暉正好落在她的臉蛋
上。
她低低地說:「好丟臉。」
「對不起。」獅子道歉,「沒想到會嚇到你。」
「我對聲音很敏感,尤其是突然的聲音。」曇花小聲地解釋,手死死地抓住裙角,彷
彿要將洋裝揉爛似的。獅子注意到,每當曇花緊張的時候都有這種反應。
「我知道了。」獅子單刀直入地問:「你怕我?」
「我……怕人。」曇花沒有否認,「跟你說話對我來說,好困難。不、不是你不好,
是我不習慣。」她怯生生地偷瞄獅子,發現他好像有要離開的打算,趕緊解釋:「可是我
要練習,不能繼續這樣……不能一直困在這裡……」
「想離開?」
「還不可以,我沒辦法。」曇花喪氣不已,帶著深沉的無助感說:「我在這裡好久了
,一開始是怕,後來都不知道為什麼要害怕,可是就出不去。好久了。一看到人就怕。」
「小木屋的花都是你種的?」獅子問。
「你看過?」曇花驚訝地望向獅子。當她意會到自己正盯著獅子看時,又慌慌張張地
別過頭,縮起的肩膀微微發顫。「我住在那裡,每天都在照顧花。這是我唯一會的事情。
它們漂亮嗎?」
「嗯。」獅子應聲,「第一次看到這樣盛開的花。」
「它們很漂亮,我真的很喜歡。可是它們就像我被照顧得好好的,好看,可是不真實
。所以我在這邊等,等著花開。」曇花手指著剛才緊盯的樹叢,其中有幾朵花瓣聚縮的白
色花苞。
「這就是曇花,它們在晚上開花,然後白天凋謝。時間很短,可是很美。」曇花說明
時有股特別的神采,有說不出的嚮往與欣賞。
可是獅子無法等到花開,他面對來自大工廠的壓力,待得越久越容易讓獾起疑。
「我還會再來。」獅子上次離開時也是這樣說的。
離別前,曇花終於可以稍稍地看向他,雖然短暫幾秒便別過眼去,但也是進步。
獅子沿著原路走回,踏進陰暗的林子,再回頭時越覺得曇花像是虛妄的夢境。可是她
的的確確存在著,像靜守森林的精靈。
獅子在途中忽然感到臉頰有些許冰涼。本來以為是林裡的露珠,後來才發現是紛落的
雨點。雨來得雖急,但不激烈。
穿越幽森的林子,淋著細雨的獅子看見籠罩在雨幕之中、宛如幻影的大工廠,亦驚見
同在雨中的獾。
獾不會無故淋雨,他從不具備這份多餘的閒情逸致。獅子沒有傻到錯估這點,儘管對
於獾的起疑早有準備一套說詞,但還沒預料到獾竟然會在這裡等待。
獅子不動聲色,沒有顯露一絲心虛。在他的編造的情境裡,自己不過是隨意走動罷了
,沒有發現小木屋、更不知道曇花這個女人的存在。
可是獾知道這些嗎?獅子突然疑惑,如果曇花過著隱士般的生活,同樣身為收購商、
被大工廠的規則所控制的獾是否無從得知她的存在?
出乎意料地,獾沒有過問獅子的去處,只機械式地交待:「接到委託。上車。」
「你開車。」獾補充。
只說必要的話,這才是收購商的作風。獅子暗自慶幸這讓他省下說謊掩飾的麻煩。
坐上駕駛座後,獅子有股截然不同的感受,先前都是擔任輔助見習的角色,現在既然
讓他開車,這是不是代表即將可以獨立作業,不必再被獾所監控?但隨即想到裝設在制服
中的監聽器。
他可以理解為什麼大工廠要採取這種手段。就獅子所知,收購商們都不是什麼正常的
傢伙,或多或少抱持著一些「狀況」,是經過大工廠的收容與矯正之後,才成為收購商的
,所以需要嚴加管制。
獅子想到「狀況」,忽然悲哀得要失笑。自己不也是如此嗎?
不單是失憶,在事發很久之後獅子才意會到,為了控管大工廠的秘密所以採取滅口有
多不尋常。更可怕的是他沒有絲毫的罪惡感,殺人後的反胃跟懊悔不曾造訪。整件事對他
來說,就好像是扭開瓶蓋般不足一提的小事。
可是他扭斷的不是瓶蓋,是活人的脖子。
黑暗山區的唯一光源只剩車燈,能見範圍極為有限,加上雨天視線不佳,更是令他謹
慎地行駛。接連不斷的彎路,更令獅子踏著煞車控制速度。一時間他的紛亂思緒就像蜿蜒
的山路,不見盡頭。
對於殺人無感的我,卻會因為過去的空白感到愧疚?獅子心想,在那些被遺忘的日子
之中,自己究竟幹下多麼天理不容的事,才會失憶了還無法忘卻那股深紮在心的懊悔?
真是一團糟。不管是自身的狀況、或是越來越滂沱的雨勢,都讓獅子感到難解。
好不容易脫出山區,雨刷將擾人的雨珠往兩旁抹開,露出熱鬧繁盛的城市燈火。
馬路旁林立著色彩雜亂的發光招牌,巨大的看板廣告裡的明星搔首弄姿,強調包裝後
的謊言。撐傘的路人三三兩兩走過人行道,穿著入時的青年聚在騎樓抽煙,嘻笑之餘吐出
大團煙霧。
紅燈之前,車輛在大雨的侵淋中一一停下。獅子跟著踏下煞車,再次確認地點。他對
於這次的委託人沒有印象,是第一次接到對方的委託。
委託人代號是「蛇胎」。
目標地點是棟華廈,位在脫離鬧區的安靜地段。獾指示獅子繞過正面大門,直接來到
側面的停車場入口。獅子從這細節終於得知,原來獾以前來過。
停車場入口的鐵捲門沒有動靜。獅子向大工廠確認後,得到原地等待的指示。
終於,鐵捲門緩緩升起。
*
「什麼時候能拿到?明天?可以,我明天過去一趟。」以豪擱下手機,煩躁地按壓太
陽穴。
通知其他人回來會合後,他另外再撥了這通電話。
現在他開始後悔了,有些東西說什麼都碰不得,或許該取消交易?
以豪拿起手機,凝重地望著螢幕的解鎖畫面。在幾次嘆氣之後,他放棄解鎖,也沒撥
出取消交易的那通電話。
姚醫生的安全必須放在第一順位考慮,為此必須設下一道又一道的保險關卡。這筆交
易不過是保險之一,不一定會用得上。以豪也暗自希望可以塵封不動。
萬一到了不得不使用的時候呢?我狠得下心嗎?以豪自問。
手機突然有動靜,來電的是隱藏的私密號碼。以豪謹慎地接起,沒有立刻出聲。
另一端的聲音既冷又生硬,彷彿預先錄製好的。但是他知道對方的確是活生生的真人
,這種特別的語調正說明對方有多特別。
這通忽然的來電說明收購商已經在停車場外等待。
以豪思緒飛快,很快推斷是培雅通知收購商前來善後。收購商沒有聯絡培雅卻找上他
,難道是培雅沒有回應?顧及到埋伏暗處的傑克會,以豪立刻擱下手邊工作,匆匆趕往停
車場。
現身的收購商竟有兩人。
這倒是頭一次見到,以豪不免好奇。可惜面對收購商時,任何的問題都是多餘的,得
不到答案。
「在哪?」其中一個收購商問。以豪對他有印象,過去幾次都是他獨自善後。
至於另外一人,以豪從正面看不清楚他的長相。這個收購商刻意壓低帽舌,只能看見
臉部的下半。從第一印象看來,這名收購商很不友善。
以豪領著兩名收購商來到地下密室。在這個寬敞的空間裡,燈光下被防水布刻意蓋住
的身影格外醒目,那是待回收的屍體。
一旁的地上另外有名倒臥的少女。
以豪快步上前,他要確定培雅是昏睡或是遭到襲擊?難道傑克會真有可能侵入這裡?
並非以豪大驚小怪,而是任何一點的疏忽都可能送命。自己的性命無關緊要,但絕不
能危及姚醫生。
培雅的身邊沒有血跡,雙眼緊閉的她臉色慘白得嚇人。以豪先探了她的鼻息,然後輕
輕晃動她的肩膀:「培雅?醒醒。」
培雅虛弱地半睜開眼睛,一時分不清楚身在何處。眼前只看到模糊的影子,她疲弱地
呼喚:「傳……翰?」
以豪不免嘆氣,這傻女孩的思念竟然如此深,就連這種時候都還惦記不忘。
「我是以豪。你休息得還不夠,趕快上樓。」
「不要,我還沒有問出來……」培雅掙扎起身,都忘記人已經被她折磨至死了,卻還
想逼問傳翰的下落。
隔著以豪的肩膀,培雅望見兩名收購商。其中一個背對著她,正掀開防水布,露出底
下血淋淋的屍首。
那名收購商拉起屍體,把它強塞進箱子、蓋上箱蓋。他轉身準備離開,因為背光,只
能看見黑色的側面輪廓。
等、等等……震驚的培雅試圖呼喊,卻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是看錯嗎?為什麼這個
人的身影如此熟悉?
為什麼他會變成收購商?
即使用盡力氣,培雅的呼喚仍無法傳達,沒有任何人聽見。兩名收購商一前一後走遠
,培雅不顧一切地想追上去,卻虛弱地癱倒。她困頓地伸出手,想搆著那日夜思念不斷的
身影,可是指尖只有碰著空氣。
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
她的視野所見變得模糊難辨,所有物體只剩朦朧的輪廓、剩下霧化的色塊。
培雅吃力地睜眼,卻難敵連日消耗身體的劇烈疲憊。
她嗚咽一聲,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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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心推薦,培雅跟獅子的章節都要搭配鄧紫棋的煙燻妝當背景音樂
就是這首 https://goo.gl/xGLC8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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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必再對抗了
山谷裡不再有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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