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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遠離大工廠的遺世小木屋,蒼白月光下是突來的訪客。
躲在門後的曇花只露出半張臉,怯弱地望著門外人。
「好久不見。還記得我嗎?」來訪的大衛杜夫是一貫爽朗的自信笑容,任誰都會因此
放下心防。
只有他才明白,藏在笑容最深處的,從來都與表面相違背。越是像他這樣的人越能輕
易駕馭這樣的偽裝。
尤其,他拜訪的正是那個「女兒」。
曇花當然記得,但不懂他到來的原因。「為什麼……」
大衛杜夫沒有回答她的問題。「不請我進去坐坐?沒關係,我能理解。這麼多年你的
毛病還是沒變。你還是當初那個小孩子。所以不要緊,就繼續站在這裡吧。這樣很好,外
面很涼快。你在好奇為什麼我會來。」
失語的曇花只能點頭。
大衛杜夫彈響手指,突來的聲音令曇花嚇得一震,整個人完全藏到門後,過了幾秒才
像膽小的蝸牛觸角猶豫地探出臉來。
大衛杜夫失笑,有股捉弄小動物的樂趣,但是戲弄曇花不是他的來意,這只是額外的
插曲。
「我是來當信差的,帶來獅子的死亡通知書。」
曇花清澈如孩童的眼珠子驀然瞪大,原本就白皙的臉蛋越加慘白。她的嘴唇微微顫抖
,無法閉合。
大衛杜夫笑意更深,曇花的反應全在預料之內。「我忘記補充,是預定的死亡通知。
時間還沒到,他會在日出的時候死去。」
「他生病了?出意外?」曇花心急追問。
「如果是這樣倒還好解決。他錯在攻擊委託人,必須受刑。」大衛杜夫說。
「他不是那種人……」曇花為獅子辯解,她認定獅子看似兇暴但心地善良,不會隨意
傷人。
「他就是。」大衛杜夫說得篤定,「就算除去這點,他私下和你接觸也足夠嚴重了。
這不是他可以來的地方。這麼驚訝?你想問為什麼我會知道?很簡單,因為這裡對我來說
沒有任何秘密。全部,也包括你。只避開監聽器沒用的。那只是個幌子,就是為了讓你過
度在意,忽略其他被監控的可能。」
「不要殺他!是我要他來的。」曇花哀求,急得要掉淚。她從沒想過只是與獅子有所
接觸也會害了他。這同樣是大衛杜夫的惡意,只為了讓曇花越加心慌。
大衛杜夫頓了頓,「不用自責,都是他自找的。啊,我發現得太晚,你現在總算有進
步了。以前你連話都沒辦法好好說,更別提面對我了。比起說話要你在人前露臉才是最困
難的。這樣不是很好嗎?我們那愚蠢的父親費心弄出這些,現在終於有所回報。」
曇花一股勁地搖頭。「不要傷他。我會要他不再過來的。大工廠是你管的,你饒了獅
子……」
「如果其他收購商跟著學壞怎麼辦?」大衛杜夫故意裝得為難。
淚水滑過曇花的臉頰,從下巴啪躂啪噠地落在衣上。「他都跟我一樣都是生病的人,
為什麼要這樣對他……犯錯可以改過,為什麼……」
「你的病真正痊癒了?」大衛杜夫反問。
曇花語塞,她是明白的,即使可以看似正常地跟已是舊識大衛杜夫還有獅子互動,但
換作是跟其他人是絕對不行的。可是這已經是多年以來好不容易的改變。過去,她連最親
愛的父親都要躲。
大衛杜夫接著說:「我不能放走他,但你可以。還記得大工廠後面的那口井?他被關
在那裡。」
「這是鎖的鑰匙。」他舉起一把銀色鑰匙,微晃的鑰匙反射屋內的燈光,像是某種閃
爍的小小希望。「如果是獅子自己逃掉而非被我赦免,那我就不必擔心其他收購商會跟著
模仿破壞規矩。但是,放走獅子必須由你來作。」
大衛杜夫晃了晃手中鑰匙。
「猶豫了?你還是沒辦法離開這裡。我忘了,外面的世界對你來說太可怕,隨時可能
把你生吞活剝,連殘骸都不吐。你是對的,在這座山之外的確是活人互噬。這樣很美,真
的很美!我太喜歡看人因為慾望扭曲的嘴臉跟衍生的醜態。在那種時候就好像得到某種進
化,擺脫人的形貌的桎梏。這樣很好。」大衛杜夫狂熱地說。
「不、不好!」捂著耳朵的曇花不斷搖頭,拒絕大衛杜夫的狂言。她哭得比剛才更加
激烈。
「我說好,就是好。」大衛杜夫眼神一冷,把鑰匙硬塞進曇花手中。鑰匙冷冰冰的,
可是她感覺到被大衛杜夫碰著的肌膚如火焚燒。怕人的曇花亦抗拒肢體接觸。
「額外再送你一個禮物。」大衛杜夫強抓著曇花手腕不放,把一個同樣冰冷的物事放
在她手上。
曇花看清那物事,忍不住倒抽一口涼氣。「不要,我不要這個……」
「你會需要的。」大衛杜夫贈送的是攜帶防身的掌心雷手槍。「以前教你用過,還記
得嗎?」
「不要、我不要!」曇花奮力甩開手。鑰匙跟掌心雷手槍接連摔在地上,落在她跟大
衛杜夫之間。
曇花當然還記得,就在她變成現在這個模樣的那一天。
她還記得大衛杜夫如何興奮地教導她使用手槍,但當時他示範的並非掌心雷而是常見
尺寸的黑色手槍。曇花不明白,只是聽著比她大上好幾歲的哥哥熱心地講解。
然後,她隨著大衛杜夫離開家,到一間預定好的廢棄倉庫。之後有兩個與當時的大衛
杜夫小上幾歲的青年也來了,大衛杜夫分別給他們一把槍,聲明這只是仿真的瓦斯槍。
說完,掏出一疊鈔票。
曇花也沒忘記,那兩個青年看到鈔票時,眼睛都亮了。
誰先射中對方就可以拿走這些錢,大衛杜夫說明遊戲規則,然後拉著曇花退開。儘管
擔心會受傷,躍躍欲試的兩個青年仍興奮接受提議。在大衛杜夫喊下開始之後,兩人幾乎
是同時舉槍,其中一人速度更快一些,率先扣下扳機。
超乎預期的後座力震得那人手臂發疼,在漫開的硝煙之中,中彈的青年愕然地看著冒
血的胸口。開槍的青年不知所措。
這根本不是瓦斯槍,是貨真價實足以奪命的真槍。
恭喜你,這疊鈔票是你的了。大衛杜夫熱烈鼓掌,掌聲幾乎要震穿曇花的耳膜,她嚇
得跪地,魂魄脫竅似地動也不動。射傷人的青年觸電似扔掉手槍,下意識地往外跑。
大衛杜夫悠哉如散步,從容拾起手槍。在青年逃出之前留下他。正確來說,是留下屍
體。
目睹這駭人場面的曇花捂耳,尖叫。她望見大衛杜夫轉身後的獰笑,那是她這輩子見
過最接近惡魔的東西了。
「選擇權在你。獅子是死是活由你決定。」面前的大衛杜夫拉順微皺的西裝袖子,「
你也可以選擇躲著這裡坐看獅子受死,而你安安穩穩過完剩下的人生。很划算,不是嗎?
」
曇花後頸發麻,一股寒氣從骨髓滲出,讓她如墜冰窖般難受。大衛杜夫完全咬死她的
弱點,不留情地予以痛擊。
「選擇權在你。」大衛杜夫再次強調後優雅地鞠躬,像個風度翩翩的紳士。「我會再
來。在你最不想看見的我時候,我會出現。」
口哨與規律而愉悅的彈指聲逐漸遠去,而大衛杜夫的故事還沒說完。
故事的後續是當富翁死後,他的兒子接管設施並進行改造。
收購商依然是收購商,改變的是被回收的物品。原先的諮商治療團隊被遣散,改置入
兒子早已安排好、可以準確控制這些病人的專家進駐。後續挑選病人的標準也變了,大工
廠不再力求讓這些人痊癒並回歸社會,而是融入兒子生意的一部分,成為他獲取情報的管
道之一。
只要那兒子想要,所有的資源都該扭曲成他方便取用的形貌。
大工廠不再是大工廠,但自我囚居的女兒從未發覺。
曇花無助地跪倒,同在地上的還有那把掌心雷手槍跟鑰匙。她難過地垂淚,這一切全
是大衛杜夫設計好的,就像那兩名舉槍互射的青年,她也成了大衛杜夫遊戲的一部分。
她已經數不清待在這裡多久了,這些年來都在這間小木屋獨自過活,說話的對象只有
栽種的花草。在她越漸不安覺得無法繼續逃避時,獅子突然出現。
就如曇花先前說過的,獅子的到來像個信號,意指她該離開了。
她也想,很想很想,知道不該再這樣下去,可是不行,彷彿有堵無形的牆阻擋在她跟
外界之間。曇花踏不出去,只能被困。
她搆來鑰匙,這是救出獅子的關鍵。
不對。她痛苦地否認,真正的關鍵在於她是否可以走出這裡,現在只有她可以救出獅
子。單是想像離開這裡,所有恐怖的景象就接連湧出,所有無以名狀的恐怖夢魘,像黑色
的蟲子密密麻麻地從各個角落爬出,變成黑色的細流,然後成海,幾乎將曇花吞噬。
她恐懼地發抖。大衛杜夫造成的精神創傷太重,她也無法忽視那兩個青年的嘴臉,貪
婪得像被什麼附身似的,在那之中他們失去人性,又或著說是展現人性的另一面貌……曇
花真的被嚇到了。
獅子真的會死。
她又無法克制地掉淚,身體一陣熱一陣冷,還不能下定決心。外面好黑好暗,好像有
什麼在竊竊私語,好像有什麼會突然竄出來傷害她。前去大工廠的路好遠、好遠,路上會
遇到人嗎?會不會有很多人?顫抖的曇花用細瘦的手臂死死地抱住身體。沒有人可以依靠
、沒有人可以求救。
她望見那把掌心雷手槍,知道暗藏的殺傷力有多強,取人性命不過扣下扳機。
扣下去、動動手指就可以了。很簡單的,只要走出去就好,跨出去……跨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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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必再對抗了
山谷裡不再有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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