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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坐以待斃的獅子什麼都沒想，想什麼都沒用。
他丟失太多的記憶，甚至忘卻自己，但還沒失去感受的能力。在臨死的此刻竟然沒有
一絲恐懼，是否作為收購商見識太多死屍，於是連帶麻木自己的生死？原來死亡根本不是
不得了的大事，到頭來不過是不眨眼不呼吸，要比活人平靜自然。
黑暗濃密得彷彿擁有實體，重重壓著被鎖在枯井旁的獅子。夜中的山林並不安靜，可
以聽見很多聲音，有夜鳥有蟲鳴，有不知所以無法辨別的奇怪聲響。只有靜下來的時候才
聽得仔細。
他發現自己的心跳也參雜其中。
距離破曉還有多久？獅子試圖倒數死亡，卻像這片包圍他的黑暗無法被辨認。
雜草發出的騷動清楚得無法被忽視，獅子背對的重重樹影暗藏侷促的腳步。來了，這
麼快？要處死我的是誰？是獾或其他的收購商？獅子猜測，沉穩以對。
他扭頭確認，來者卻在意料之外。
彷彿約定好似的，散開的雲層透出月光，就像每次都與這個人在月下相會。
曇花沾了一身的草屑跟落葉，凌亂的瀏海披散在額頭。本來就纖瘦的她伴以黑色連身
裙與赤足的打扮，在鬱林的巨大陰影之中顯得更是單薄，似乎隨時會碾壓破碎。
她一爬出草叢，就像承受不住陰影重量跪倒。為了來到這裡，已經耗盡所有的力氣。
曇花肘撐在地，不斷用力呼吸好抑制隨時會爆發的恐懼。她好不容易才抬起頭，對獅
子露出虛弱得幾乎要昏厥的慘澹笑容。
「好恐怖……」曇花小聲又虛弱地說，無法起身的她手腳並用，慢慢爬向獅子。
獅子這才看清她的裙子被鉤破了、小腿有擦傷、白色柔軟的腳背混著泥巴與鮮血。還
有令人在意的握在手中的掌心雷手槍。她應該是與這類武器絕緣的人。
曇花摸索著用鑰匙開鎖，重獲自由的獅子卻沒有立刻解下纏繞在身的一圈圈鐵鍊。
「你為什麼會來？」獅子不明白，為什麼曇花知道他被囚禁在這裡？竟然還離開藏身
的木屋。
「請你帶我出去。」事先練習幾百次，即使說得倉促又險些咬到舌頭，曇花終於順利
提出這項要求。
「我必須留下。」獅子拒絕。正如原本計畫的，他要用自身的受刑充當收尾。
「求你帶我出去。」不死心的曇花繼續請求，「只有你可以帶我離開。你賠上自己也
沒有用的。那個人不會守信的，他只憑自己的喜好決定。你不能上當。」
「誰？」獅子不解，曇花口中的「那個人」是誰？她又以為自己作了什麼交換？
曇花眼神不自然地飄向別處，手指緊抓著裙擺，很不願意提及那個人。但她不想對獅
子有所隱瞞，最終只得坦白：「他自稱大衛杜夫。你一定見過……」
見過，當然見過。獅子的腦中立刻浮現那名看似紳士卻比誰都危險的傢伙。他甚至懷
疑，大衛杜夫就是把他弄進大工廠的始作俑者。
「他是大工廠真正的主人。」曇花透漏獅子未知的真相，僅是這樣簡短的一句話，就
足以立刻翻轉獅子的決定。
曇花不會說謊。獅子確信，所以大工廠是屬於那個人的。縱使固執又不怕死，但獅子
並非愚蠢的笨蛋，更不會作徒勞無功的交換。
他扯下纏身的鐵鍊。
「走吧。」
＊
逃脫的路上沒有遭遇任何阻礙。負責看守獅子的大工廠傀儡竟然擅離崗位，也不見獾
的蹤影。這實在太輕鬆了，順利得令獅子毛骨悚然，不免懷疑後續佈置著更致命的陷阱。
獅子牽著曇花，小心翼翼地在樹林中潛行，最後躲藏在可以窺視大工廠的草叢。
兩人雙雙壓抑住呼吸，像要欺騙這座森林他倆並不存在。可是沒有人可以對山說謊，
這裡容不下謊言，除此之外什麼都接受，無法存活在人群的異類也好、喪失說話能力的肉
塊也罷，山林全部概括承受，就連燃燒肉塊產生的惡臭黑煙也能大方包容。
天色又比離開枯井的時候更亮了一些，轉淡陰影不再沉重逼人，已經能夠看清樹葉的
輪廓跟棲息在枝頭的鳥兒了。這是黎明前夕的信號。
要離開得趁現在。獅子心想。
大工廠的入口緊閉，煙囪沒有冒煙。與之相鄰的倉庫無光，冰冷的鐵皮蔓延鏽蝕的紋
路，形如失落的遠古文字。幾輛貨車停放在大工廠前的廣場，像半醒的馬匹，溫馴等待主
人的回歸。
獅子從車牌號碼辨認出他的貨車，對曇花使眼色後壓低身體，獨自離開藏身草叢，近
乎無聲地跑向貨車。
沒有埋伏。獅子確認無誤，保險起見先發動貨車。引擎的聲音壓過鳥鳴的總和，隨時
會驚動大工廠內部。他飛快鑽進車裡，油門一踏，迅速接曇花上車。
貨車循著唯一下山的道路疾駛，兩旁景色飛箭般消逝。獅子除非必要否則不減速，能
逃多遠是多遠。
繫著安全帶的曇花雙手緊握車頂手把，即使如此每次過彎仍會被甩向車門，像迷失汪
洋任憑怒浪摧殘的脆弱船隻。幾片落葉還黏在髮上，她逃得急迫，連整理的時間都沒有。
可是，曇花不必繼續在乎外表了，無論是鉤破的衣服或擦傷流血的身體都不在意了。
又一次身子撞向車門，曇花不經意一瞥，看見遠方被日出染紅的雲層。那是令她屏息
注目的美麗紅色，像燃燒後的玫瑰色灰燼，漂浮在將明的天空。
曇花牢牢地緊盯不放，貨車開遠之後仍癡癡將臉貼著窗，直到被一旁的林木遮斷視線
、直到又一次過彎而她毫無緩衝地撞上車窗，才終於捨得別開眼睛。
她揉著疼痛的臉頰，車內車外都要比剛才明亮得多，大衛杜夫贈與的掌心雷手槍反射
著光。
獅子嚴肅不語，專注地開車。幾年來自我繭縛、不曾離開這山的曇花卻不見害怕，她
有股前所未有的淡定，獅子直到被她叫住才發現。
「停在這裡好嗎？我要下車。」曇花請求。
獅子斷然拒絕：「還不安全。」
「他們不會傷害我。」曇花解開安全帶，雙手捧起掌心雷手槍。「已經沒有什麼可以
傷害我了。」
是這個與她不相稱的武器帶來的自信？獅子猜測，又見曇花雖然平靜，但隱隱有股未
曾展露過的堅決。他只得同意，放慢車速後平穩停下。
曇花推開門，站進車外灑落的陽光。全然的天亮總在不知不覺間完成。有些畏光的獅
子反射性地瞇眼。
曇花沐浴在和煦日光之中，微笑彎起的眼睛清澈得像夏天小溪。那個畏縮膽怯的曇花
不知道在什麼時候死去，也許被留在深山，陪著她細心栽種的無數花草。
現在的她像新生的嬰兒，擁有嶄新的靈魂。
「獅子，」曇花喚他的名，「不管你過去怎麼樣，我遇見的你是很好、很好的人。我
不再逃了，你也不要逃了。」
獅子幾乎要苦笑出聲，原來早被曇花一眼看穿。
「再見，謝謝你。」曇花翩然一笑，獅子分不清是外面光線刺眼，或是她的笑容過於
燦爛。
曇花轉身，及腰長髮輕晃。赤裸的雙足踩住陽光的足跡，裙擺越過蔓生的咸豐草群，
又一次入山。不是往大工廠也不是小木屋，而是全新的方向。
獅子目送她的背影遠去，直到消失不見。
當獅子要再次踩動油門時，突來的槍響中斷他的動作。他先是愕然僵住，然後暗藏的
不祥預感終於串成一線。他奮力推開車門，狂奔往曇花消失的方向。
找到曇花的地方是在花叢裡。
她仰倒在無數的白色小花之間，不見任何痛苦。依然是離別前的那抹笑容。
幾朵小花染成悽豔的紅，恰如曇花那時看見的玫瑰色灰燼。
＊
獅子離開大工廠的全部經過，獾都看在眼裡。
他依照大衛杜夫的命令沒有出面攔阻。叛徒必須嚴懲，老闆的命令更必須遵守。獾持
續待命。貨車的追蹤信號終於停滯不動。
也是大衛杜夫的指使，撤走了兩名看守的大工廠傀儡。獅子才能順利帶曇花逃脫。
逃了，不要緊。這就是大衛杜夫想看的。
他要知道這個懦弱膽小的妹妹究竟有沒有辦法跨出那一步，撤走看守人是附帶的獎勵
。逃掉的收購商再抓回來就好，大衛杜夫多得是忠心的眼線。
「去吧。」好整以暇的大衛杜夫下令。
面無表情的獾駕駛貨車下山，大衛杜夫盯著漸遠的車尾燈，滿意地自語：「獾其實是
一種性情兇猛的動物，遠比表面看上去更危險。不只是蟒蛇，獾就連獅子也不怕。」
被派出獵捕的獾不時注意監控面板的貨車追蹤信號，確認目前位置。他的駕駛風格不
亞於獅子，甚至更為粗暴。尤其是在追捕叛徒的此刻，一心完成任務的獾很快追上獅子的
所在地。
出現在停放路旁的貨車之前的，是目標，是佇立以待的獅子。
獾踏下煞車猛然甩尾。貨車激烈地劃出黑色的胎痕，橫停在不閃不避、連眼睛也不眨
一下的獅子面前。下車的獾冷酷宣示：「你逃不掉。」
獅子散發無懼的氣勢，原本就剽悍的他因著這股魄力，身形彷彿又漲大幾分。這次不
再有人質令他分心，不必再特別留手。只求毀滅，不講留情。
「我要結束這一切。」
獅子咬牙，衝出。冷血如機械的獾同時出手。
他不會再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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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快樂，
希望新的一年大家萬事如意出入平安不會被綁架或誤吃人肉派。
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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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必再對抗了
山谷裡不再有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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