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何工作的地方就在回收場附近,他下班後在紙類回收區翻了很久,
才找到一張有花紋的白紙卡。
小學老師有教,感謝一個人可以寫卡片給對方。但他小學畢業之後就
沒寫過卡片,把單字拼成句子對他就像把鮪魚塊拼成全屍一樣難。半夜小
蟬帶他「夜巡」,一人一鬼坐在警車車頂討論很久,好不容易才生出一張
感謝卡。
上班前,他把感謝卡掛在室內門把上,希望那位判官先生能看見。
樓上的住戶正好也要出門,好像是一對新婚夫妻。朱何注意到,他們
總是在門口說很久的話才道別,感情很好。
女方柔軟地說:「阿官~路上小心~」
然後是皮鞋規律走下鐵梯的聲響。
朱何覺得有些羨慕。
記憶中,母親和阿叔總是為了錢吵架,他在醫院見到的夫妻也總是一
個插管、一個怨恨地坐在床邊不說話;也有互相砍殺進來急診室的男女。
可能因為他是一個不幸的人,所以很少遇到幸福的人。
前主管有時候會取笑問他為什麼不交女朋友,好像只要有女朋友,他
這身怪病、他生活面臨的困難都可以解決。
但他心知肚明不會有女人喜歡他,因為他這身怪病、他連自己都養不
活。所以每次被問到這件事,就像被強押到鏡子前看清自己令人作嘔的臉
,總讓他感到難受。
朱何打卡的時候,被兩個大哥叫住。
「小豬喔,你要不要交女朋友?」
「啊?」
「來來,過來看,有很多漂亮美眉喲!」
朱何深吸口氣過去辦公桌,王哥把照片一字排開,清一色年輕女子。
廖哥在朱何耳邊鼓吹:「任君挑選,一人五百。小豬啊,這麼好賺的
差事已經不多見了,你就全部選下去吧!加一加差不多有一萬紅包,分我
們一半就好。」
「我不懂……」
廖哥把朱何拉過一邊,悄聲跟他說明。他們昨天參加殯葬業的聯歡晚
會,同業嘆說少子化,不只男人找不到老婆,早死的女孩兒也找不到年輕
力壯的小伙子可以託付亡生。
王哥和廖哥就說,他們單位有一個還不錯的年輕人,心地善良一百八
,無不良嗜好,環保相關專業(收屍)。
「天下父母心,就算是冥婚,父母總是希望女兒可以嫁給穩定頭路的
公務員,你這個人選再好不過。」
朱何看著包圍在他們四周的「女鬼們」,很是為難。
「王哥、廖哥,『她們』笑我很醜,不要嫁。」
「黑白講,女人都嘛背地說人壞話,怎麼可能當面笑你?」
「是真的。」
廖哥感慨道:「也是,現代人比較刻薄。」
王哥生氣了,本來以為能簡單賺個外快,沒想到朱何會「看得見」,
還悶著一顆豬頭,一臉委屈給他們看。
「你醜是事實,今仔日有水姑娘欲嫁,你還有臉推三阻四,註該一世
人嘸人愛!過來,快把名字簽下去!」王哥重重拍下桌上一疊冥婚同意書
。
「我不要!我不要跟會笑我的人在一起,我寧願一個人去死!」
「你這隻蠢豬,脾氣什麼時候變得這呢大?」
朱何只要情緒激動就會喘不停,非常不舒服。他從小就很怕寂寞,可
是不管他怎麼努力都無法得到別人的關愛,連親生母親都拋棄了他。他就
算不想要一個人孤獨地生活,也只能一個人活下去。
他都拚命不要去想了,為什麼還要來告訴他很可憐?
電話鈴響,王哥狠瞪朱何一眼,接起電話。
「不去不去,我們那個死阿肥在發脾氣,在辦公室亂摔東西。現在年
輕人就是這樣,只想聽好聽話,一不高興就說不要做了,怕吃苦、草莓族
。陸先生,你說是吧?」
承辦人冷冷道:「王英俊,你再私下弄他,我就弄死你。叫他來聽電
話。」
王哥從耳朵發涼到全身,不得已,把電話轉交給朱何。
朱何做好被罵的準備,接過話筒:「你好……」
「我要你完成幾件工作,你手邊有沒有紙筆?」
「有。」
「好,把我說的記下來。第一,西區,有仁街四十三號,六樓頂樓加
蓋,上吊,五十歲男子,你再覆誦一次。」
「西區、有仁街、四十三號、六樓、頂樓加蓋、上吊、五十歲的男人
。」
「對。再來,第二,西區,至善路八號,地下停車場,引廢氣自殺,
八十歲與七十二歲夫婦。」
「西區、至善路、八號、地下停車場、廢氣自殺、八十歲、七十二歲
、夫婦。」
「好,下一個──」
朱何照對方的指示,寫了七張便條紙,期間一直聽見電話那頭有其它
電話在響,還有人喊著:「陸專員,系統又壞了,快點過來!」、「陸先
生,緊急狀況,立委帶議長關切環評案,局長找你!」、「陸哥,西幫派
小弟來圍我們水質稽查員了,救命啊啊啊!」
朱何聽得都緊張起來,但對方也沒有催促他記快一點。
「都記下了嗎?」
「都記下了。」
聰明人都知道該掛電話,別拖延人家寶貴的時間,但朱何只是呆呆拿
著話筒,等待下一個指令。
「程朱何。」
「咦……是!」
「下次再有人問你有沒有女朋友,就叫他們去死。」
「啊?」
「叫他們去死一死,聽見沒有?」
「有……」
「好了,掛電話。」
「嗯,拜拜……」朱何還想說:謝謝你耐心跟我這種笨蛋說話、謝謝
你相信我能把事情做好。
對方也向他客氣道別:「下次再見。」
結束通話後,朱何看著自己記好的便條,升起一股少有的成就感。
之前朱何聽兩位大哥把他們頭上的承辦人說得像惡鬼,今天親耳聽見
,覺得他人還滿好的。
「王哥、廖哥,這是今天的工作……」
王哥一把抓去朱何遞來的便條,沒趁機打小報告,算他有眼色。
廖哥倒是看出一點貓膩:「小豬啊,你認識陸先生啊?難怪他會把你
帶進來工作。」
「啊?我不認識他……」朱何想破腦袋,也想不出來他什麼時候結交
過這麼厲害又聲音好聽的人,但說完全不知道,又好像哪裡不對。
朱何正想著,突然聞見一陣香氣,他往辦公室門口看去,不知道什麼
時候,那裡站著一名微笑的套裝女子。
王哥和廖哥晚朱何一步注意到只有老男、醜男和屍體的工作環境出現
了漂亮女人,反射性對美女吹口哨。
「這位小姐,妳好像有些眼熟……」
這不是老男人虧妹的台詞,王哥和廖哥真心覺得在哪個地方看過大美
女小姐,但一時間實在想不出來,直到美女對他們優雅地欠了欠身,從快
被撐爆的襯衫胸襟拉出一塊青銅牌子。
套裝美女張開粉脣,輕聲燕語報上名號:「道教公會,白蓮門,徐明
之,見過諸位。」
「啊,妳就是那個公會站櫃台的『櫃姊』……嗚嗚!」
廖哥用力頂了下王哥,制止他出言不遜。公會很少見到女人,但只要
是能在公會領牌的女人,絕對是常人惹不起的狠角色。
這位徐小姐平時在公會大廳送往迎來,在公會外圍組織殯葬業打滾的
兩人也拿過她冬日端來的熱茶,以為她只是助理還是總機,沒想到會是拿
牌的法師,帶給兩人不小的驚嚇。
王哥變了一張臉,過去給套裝美女鞠躬哈腰。
「徐大師、徐真人,妳來這裡有什麼吩咐?」
「是這樣的,聽聞消息,仙教重出江湖蠱惑人心。仙教的標記形似我
門派,我不希望白蓮門受牽連,才親身走這遭。」徐小姐為難一笑,這一
笑,使得世間男子恨不得掏心掏肺幫她解圍。
朱何不明白,為什麼這裡有三個人,這位大美女偏偏對他笑著?
「朱何先生,你能否幫我這個忙?」
「啊?」
徐小姐踩著珍珠白高跟鞋往朱何走來,朱何不知所措地張望,也因此
發現到原本在辦公室嘻鬧的女鬼們全都瑟縮在牆角。
朱何伸出雙手,制止套裝美女前進。
「妳嚇到『她們』了。」
徐小姐順勢握住朱何從未牽過女孩子的手──如果小蟬不算的話。小
蟬總是對他勾肩搭背,說小蟬和小豬是好哥們。
因為這位小姐身上實在太香了,像是殯儀館綿延不絕的線香味,朱何
忍不住咳嗽起來。即使如此,徐小姐還是沒有放開手。
「你說說,你都『看見』了什麼?」
「什麼?」
「你被鬼魅誘去冥世,在那兒,你都『看見』什麼,快跟我說說呀!
」徐小姐笑容更甚,嫣紅的脣角咧開一個皮縫。
朱何雖然各方面遲鈍,但對於惡意卻是比常人敏感。
「我不要。」
「你不說,我怎麼救你呢?被鬼魅拉去彼世之人,都將不久於世,你
快死了呀!」徐小姐更進一步,漂亮的手指像是鐐銬,掐入朱何的手腕。
「鬼通事,那位鐵面無私的判官大人,沒跟你說嗎?」
朱何怔住,他沒見到判官,他的副官倒是和他說了很多。
小蟬告訴朱何,天災死亡和自殺的人不在陰差的名冊上,以前都是道
士幫忙引魂。從維持陰陽兩界平衡這點來說,鬼差和道士是老交情。
但現世的修道者卻對陰間起了異心,想要謀取沒了鬼王陛下鎮守的幽
冥,由人掌控人的輪迴,屢次進犯不止,於是判官大人下令全面封禁鬼道
,人鬼與不再相通。
這只是保全陰曹一時之計,連高高在上的神都不可能固守疆界,更別
說處在萬物所下的冥世。而且,陸判大人不可能坐視不幸的亡魂流離人間
。
所以陰曹急切地要找到足以信賴的人,授與開道黃泉的資格,渡鬼入
幽冥──這就是鬼通事的工作。
可是那些過去靠著通靈而獲取利益的道士,以及在他們身後唆使的仙
宮,不會放棄侵犯陰曹的野心。
這使得朱何的處境相當危險。小蟬說,她接觸過的修道者雖然是人,
但往往不把凡人當作同等的存在,隨時可以為了自己的大道,把人命踩踏
下去。
陰間和陽世、人鬼之間的愛恨情仇,以朱何的腦袋實在難以理解,他
只知道,這個小姐把照顧他的好人說成卑鄙的壞人,讓他很生氣。
「我不要告訴妳,妳走開!」
兩個老大哥被朱何嚇出一身冷汗:「小豬啊,你今天是吃錯藥喔?怎
麼可以對高人這麼失禮!」
徐小姐遺憾說道:「沒辦法,我也只能挖出你這雙眼,跟『上頭』交
代了。」
朱何寒毛直豎,卻怎麼也掙脫不開女子纖細的手臂。
徐小姐從袖口抽出小刀,王哥和廖哥雖然看出不尋常,以他們的距離
也來不及阻止徐小姐的刀往朱何臉上捅去。
就在這時,朱何眼前閃過一道亮光,是一把劍,徐小姐才想轉頭去看
,她美麗的頭顱就被一劍削下。
頭滾落地,徐小姐頸上的青銅牌飛起,在空中旋舞半圈,然後落到另
一個人手中,和那人抓著的青紫劍鞘撞在一塊,叮叮咚咚響個不停。
要殺他的小姐反倒被砍了頭,朱何呆怔站在原地,以為又是一場遊歷
陰間的鬼夢。
「殺人啦──!」大哥們的尖叫聲把朱何帶回現實。
朱何緊張想著該不該打電話報警,拿劍的「兇手」卻笑出聲。
「看清楚些,哪裡是人?頂多算一條毀損屍體的罪名。」
朱何順著兇手的話,看向滾到他腳邊的人頭。人頭的臉皮竟然剝落下
來,從嬌嫰的年輕美人變成乾癟的老人臉。
「見鬼啦──!」大哥們繼續尖叫。
「哎哎,收屍的竟然沒有配一個唸經的,省小錢惹大禍就是說你們這
些愚蠢的凡人。」
對方吹開眼前的長劉海,露出一雙淡色的眼珠。和朱何差不多年紀,
穿著破牛仔褲和洗舊的白布鞋,就像時下的大學生。
「你、你……怎麼會在這裡!」
朱何看兩位大哥一副吃到蟑螂的激動樣子,年輕人好像是他們認識的
人。
「兩位阿伯,是這樣的,明之姊姊的牌子被偷了,全公會她能相信的
人只有我,拜託我來回收她的牌子。」年輕人貌似乖巧地回話。
「等等,你叫我什麼?」王哥指了指自己。
年輕人綻開甜美的笑顏,重新問安:「失禮,『阿公你好』。」
王哥不顧他一把年紀、空手的跛腳仔打不打得過拿劍的高人,就要衝
上去揍人,被廖哥拉住制止。
廖哥為人比較厚道,一邊抓著王哥,一邊跟出手解圍的年輕人敘敘舊
。
「小安呀,之前看你和喪家那兒子才唸高中,現在已經長那麼大啦!
」
「嗯,伯伯們還是一樣無恥,禍害遺千年。」
朱何從來沒見過有人這樣對長輩耍嘴皮子,大開眼界。
王哥忍不住回嘴:「聽公會的人說你前陣子住院。陸家老四,你從精
神病房放出來了嗎?」
「真是的,看你們把我傳得多難聽,我只不過在裡頭小住半個月。」
「那就是啦。」
王哥按著起伏的胸口,稍微冷靜下來。
「陸老四,你也是要來查仙教的事?」
「公會和一群妄想長生的白痴勾結,又不是我家兄弟和仙教私通,是
那個姓張的要傷腦筋,與我何關?」
「真的嗎?」朱何脫口問道,那個從頭到尾都不正眼看他的年輕人,
才定睛望向他。
朱何感到一股難言的壓力,直到對方收回視線。
廖哥陪著笑臉:「陸道長,你來得正好,我們這個新來的小弟被死人
沖煞到,時不時見鬼,你看看能不能把他眼睛『蓋』起來。」
「我……不用……我還沒見到……」朱何還沒有見到那一位幫助他的
鬼先生,不想被封住陰陽眼。
廖哥拉過朱何,悄聲對他說:「別看那小子肖肖,他可是與張天師齊
名的陸家道士,有緣遇見趕緊跪下來求,他不會對窮苦人收錢。」
朱何想不到自己有什麼要求人,倒是想起來他忘了謝謝對方救命之恩
。
沒等朱何開口,陸家道士先說出他即將面臨的劫數。
「他不是開眼,他看得見彼世是因為他快死了。」
朱何以為又是鬼很壞之類的話,對方卻是注視他的胸口。
「你變形的脊椎和肋骨已經壓迫到肺臟,必須快點動刀才行。」
他說的話和朱何這四年看爛的診斷書一樣,不是胡言亂語。
朱何垂下頭:「我沒有錢動手術……也沒有醫生願意……開刀……」
「對呀,人命本賤,死了算了。」對方譏誚回道。
朱何仰起頭來,想要反駁什麼,卻無法否認。
「你不是還想讀大學麼?」
「你怎麼知道?」
「大學很好玩喔,我整天不是吃就是睡、挑戰老學究自以為是的權威
,你也應該揹揹學貸加入大學生的行列。只要你把『那盞燈』給我,我就
救你性命。」
朱何想了很久,才明白伶牙俐齒的對方在說什麼,是他收到的老檯燈
。
「對不起,那盞燈不能給你。」
朱何突然被一包香煙砸中頭,看過去,王哥氣急敗壞瞪著他。
「他都開金口要救你的小命,你真是不知好歹!」
「可是那個燈是很重要的人送我的,我死也不能給人。」朱何認真地
說,再次和救他性命的年輕道士道歉。「那個……燈很亮,你可以來我家
一起讀書,只要你帶椅子來,我書桌還可以坐一個人,我住在……」
陸家道士定定看著朱何,收起戲謔的笑容。
廖哥聽不下去,制止朱何野人獻曝。
「小豬啊,人家是名校的大學生,書讀得比天高,不欠你那點光。」
「啊,是這樣嗎……對不起……」
談判破裂,對方沒再理會朱何,轉身就走。
朱何腦子不好,一直沒想通人家的意思,對方要燈不是為了讀書,想
要的是燈本身。於是他拖著笨重的身子追出去,氣喘吁吁。
「請等一下……你來就是要來找我對不對?你認識『陸判』嗎?」
陸家道士停住腳步,凌厲回眸。
「你以為姓陸的都是一家麼?」
「對、對不起……」
對方突然說:「七天。」
「啊?」
「跑快點,只要過水界,興許能度過此關。」
「啊?」
「算了,我寫給你。」
朱何覺得自己好像笨到讓人家破例寫了筆記給他,很不好意思。他沒
把燈給他,對方還是掛心他的安危,是個好人。
「那個……你要看燈,還是可以來我家。」
對方停下動作,那雙淡色眸子盯著朱何好一會,冷不防出手掐住他的
肚子,把朱何嚇得大叫。
「死胖子!」作弄完朱何,陸家道士小跳步跑開,回頭對朱何擺出鬼
臉。
朱何忍不住感慨,好看的人扮鬼臉還是好看,他不用扮就像鬼……不
對,他比鬼還醜。
朱何目送對方離開,聽他的歌聲迴蕩在耳旁。
「鬼通、鬼通,既與鬼相通,人間世,幽冥都,心歸何處即歸處。為
報知遇恩,剖心照肝膽,命盡黃泉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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