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早餐/宵夜
紅色的字眼「早餐/宵夜」嵌在散發白光的招牌上，在夜裡格外顯眼。
這是旅行到此處後，幾個月來吃的第一頓飽飯。沿路上遇到的店家，不是
早早歇業跟著人群逃命去，就是貨源斷了，根本供不出餐來。
雖說餡餅太油、肉有餿味、豆漿也太稀太淡，而且他不是個習慣在半夜吃
這種早餐內容的人……但是在這種艱難的時局裡，也沒什麼好抱怨的了。
他望著窗外莽莽風沙，城市有一半覆在塵土裡，這已經算是好的了。他的
家鄉現在恐怕已經覆在幾十公尺的黃土下，基本上算是毀滅了。
被沙暴追著一路向南，跟家人漸漸走散，路上遇到的人都告訴他，這是世
界末日。
剛進到城裡，人們若不是緊閉大門，就是躲在窗後窺伺，這混亂的年道，
人們都謹慎地提防著對方，信任已經崩壞，只要能活下去，什麼都好。
「這裡生意一直都這麼清淡嗎？」他喝了口豆漿，看著外頭蕭索破敗的街景，
跟老闆搭訕。
「可不是，」老闆點點頭。
「怎麼不搬走？」他問。
「搬？搬到哪去？」老闆嗤笑著，「都這種時候了，在這裡，好歹還有人經
過，我還有生意做。」
「有人經過才危險，」他也笑，坐著剔牙，「你都不知道來的人是小偷還
強盜。」
「不管怎說總是個人吧。」老闆淡淡地說，開始收拾店裡的東西，夜深了，
要打烊了。
但他還坐著不想走，有一句沒一句地閒聊，胃裡暖洋洋，眼皮沉甸甸的。
「你們的人，我從到這裡之後，都沒看到他們在街上走，是很怕陌生人吧？」
他隨口說。
「別看他們這樣，」老闆淡淡地說，「有人來，他們還是很歡迎的，現在人
都走了，有個人留著總是算一個。」
他聳聳肩，「你又怎麼知道我會留下來。」
望著老闆收拾的背影，他突然沒來由地心生疑惑。
……這種打著宵夜/早餐招牌的店家，不都是做通宵的嗎？怎麼現在就關
門了？
手不由自主地一鬆，剔牙的竹籤掉下來，眼皮沉得幾乎支撐不住。
「老闆，你、你是要進貨嗎？不然怎麼就要關門了？」他大著舌頭問。
「當然，貨已經到了。」老闆「唰」地一聲，拉下了鐵門，並回頭給他一
個微笑。
十二、生化人
我眼睜睜地看著楚翔在我眼前狠狠地砸爛了他母親的腦袋。
就是這樣毫無來由又突如其來地，狠狠地砸扁了她的腦袋。
他回過頭，殺氣騰騰看著我，一頭一臉血。
我不由得雙膝一軟，跪坐在地上。
怎麼會這樣？我只不過來找楚翔打電動，什麼事都沒做。打到一半，樓下
電鈴響了，下來看看，楚翔手裡抓了只花瓶，打開門，我還沒反應過來，楚翔
一下子招呼在他老媽頭上，半邊的腦袋馬上就扁了。
「走吧，我洗一下，我們回樓上繼續。」楚翔丟下破裂的花瓶，若無其事地
經過我身邊，一面說著。
「那是生化人，不是真的我媽，你別怕。」看到我發愣，楚翔解釋兩句，就
頭也不回地走進浴室裡。
「我跟『釩真』公司訂做的，他們接很多客製化的單，我特地要求他們，連
內臟和血漿的質感也要做好……」在樓上，楚翔邊擦著滴水的頭髮，邊對我說。
好讓你殺她時更過癮？我嚥了口口水，有點反胃。那真的不是活生生的人嗎？
「我也覺得她很逼真，不過她就是假的。」彷彿聽得到我的想法，楚翔說，
「你仔細聽，樓下有人在打掃的聲音，有沒有？那是公司提供的售後服務之一。」
我什麼也沒聽到。
「他們大概等一下才到。總之，你別擔心那麼多，我們繼續吧。」
買一具客製化的生化人來打個稀巴爛，這可不是普通人做得到的事情，非
得像楚翔家這麼有錢才行。
話說回來，我知道他恨他媽，卻不知道恨到這種地步。
不過話又說回來，楚翔脾氣這麼壞，一點小事就可以得罪他，連身為朋友
的我也得時時提心吊膽。
楚翔的頭髮洗完還濕漉漉地，我們就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地繼續打著電動。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心神不寧的緣故，我連贏了楚翔好幾場，明明我在心裡
一直提醒自己，要讓著他的。
楚翔把搖桿一甩，生氣了。
接著他走到書桌旁，拉開抽屜，從裡頭抽出一把西瓜刀，朝我走來。
這實在太扯了，我想，但仍然趕緊扔掉手中的搖桿，倉皇逃命。
他最後還是一步步把我逼到了角落。
「等等，你不是認真的吧？」我絕望地舉起一隻手擋在臉前，「我是真人，
不是生化人，你殺了我，是要坐牢的啊！」
「你確定嗎？那可說不定。」楚翔獰笑著，「就小時候開始，我就忍你很
久了。」
「你瘋了，我們是最好的朋友啊，你怎麼可以這樣做？」我們是很好很好
的朋友，他怎麼能為了這種小事殺我？
「誰是你好朋友，」他高擎起他的刀，「真正的你早就去台北讀大學了。
不然你說說看，除了這次一起打電動，你還記得我們相處的哪些事情？」
我看著他，腦子飛快地轉動。
我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是很好很好的朋友，是很好很好的朋友，是很好
很好很好很好的朋友，很好很好的朋友，很好很好的朋友，非常非常好的朋友……
刀劈下來時，我絕望了。
我想不起來。
十三、垃圾車
音樂聲由巷口傳來，收垃圾的時間到了。
似曾相識的場景，他抬頭看一眼桌上的鬧鐘。真奇怪，現在是半夜十二
點，哪來的垃圾車，又有誰會三更半夜出門倒垃圾？
不過，對他來說，來得倒正是時候。廁所裡的垃圾也堆了四、五大包，旁
邊還有堆積如山的鋁箔包和泡麵盒，想裝沒看到都不行。
已經好久沒打掃房間了。每天總三更半夜才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家，告訴自
己這個案子趕完，要好好打掃家裡，去剪個頭髮，再吃頓好的，犒賞自己的辛
勞。
事實是，事情永遠沒有做完的一天。
「這裡的字體應該要用亮一點的顏色」「這邊密一點」「那邊改小一點」
「她笑的時候嘴太開了」「只是改一下而已，應該一下就好了吧」「算了，還是
改回來好了」客戶永遠不知道自己要什麼，意見卻很多，畫不完的圖和趕不完
的案子使他永遠疲於奔命。
聽著漸漸遠離的音樂聲，還是下次吧，他想，還是下次再出去倒垃圾吧。
雖然剛剛猶豫了一下，屁股可是始終黏在座位上，動都沒動一下。
在幾乎同樣的半夜十二點，垃圾車電子音樂的聲音又從遠方響起來。
舒展了一下雙臂，左右扭了扭痠痛的脖子，他終於下定決心，從椅子上站
起身來。坐得太久，站起來時屁股就像在椅子上生了根似的，要拔起來還得花
一番力氣。
他拿了垃圾，鎖了門，走上馬路等車。
每次你以為自己出門的時機已經夠剛好了，誰知還有得等，你只能看著車
子牛步踅近。
他有點不耐煩地等待著，只想趕快倒完垃圾，回去把圖畫完。
出乎意料地，街上也有許多人跟他一樣，站在一旁等待。
等到垃圾車漸漸駛近，他突然覺得不太對勁。
垃圾車經過的地方，人都不見了。
等到車子行駛得夠近的時候，他看到清潔隊員。
一個面色黑如焦炭，從頭到尾一身黑衣，另一個素著一張慘白的臉，穿著
蓋過腳踝的白袍。
生鏽的粗大鐵鍊在地上拖行，金屬曳地的聲響令人頭皮發麻。
他還來不及逃，腳上一緊，頭下腳上拽起來丟進車廂裡。
耳邊猶傳來有氣無力的吟誦：「李安傑，男，生於民國75年……卒於民國
104年……得年29歲。死因：過度勞累心臟麻痺致死……」
垃圾車的蓋子壓下來。
怎麼辦？他想，那張圖還沒畫完，怎麼辦？
十四、牆
一道牆隔開了他和妻子。
他們曾經是最好的夥伴，但後來，逃離她就跟殺死她的渴望一樣強烈，他
時常幻想，如同愛倫坡在《黑貓》所描述的，掐死她，再砌進牆裡，用水泥把
磚牆敷起來，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
而今，事情發生了，只是跟他想像的不同。
只要能逃脫，怎樣都好。
但現在他卻有點想念她了。他想，他一直還是愛著她的。
有時候他會把耳朵貼在牆上，一面吸嗅著新砌水泥的刺激味道，一面固執
地聽著那頭的動靜。
彷彿聽到她在那頭仍如常呼吸、走動，有時還會唱歌呢。如此真切。
這是我們的小秘密。這時候，他會微笑著，把手指放在唇上。
噓。
這是還在熱戀時，他常做的小動作。
然而那天終於還是來了。
警察進入家裡，像獵狗一樣四處聞嗅搜尋著。
當他們踏著階梯一步步走到地下室，他有種錯覺，心臟開始劇烈地跳動，
彷彿隨時會從口中蹦出來。
不過那只是幻覺罷了。他的心臟乖乖待在胸膛裡，警察什麼都沒發現，只
是茫無目的地四處看著。
這情景，多像《黑貓》啊，他忖著。
這是什麼？
警察最後發現了，用手敲了敲牆壁。
他正想講話，她卻早他一步出聲了。
這是我丈夫砌的牆，上次下暴雨之後，這裡的牆壞了。她的聲音迴盪在狹
小的空間裡。他砌完牆之後，隔天就不見了，他的皮夾和存款簿也不見了。
警察交頭接耳地討論著，想這又是一個迫不及待逃離了妻子的丈夫。
沒什麼他能做的，於是他往後靠，頭上緊嵌的菜刀歪了歪，但並沒有掉下
來，肥白的蛆蟲爬上他微笑的唇。
噓。想像中的手指放在唇上。
當然，現在說什麼都沒意義了，他想。
我會保守我們的小秘密。
十五、情書
親愛的玟晴，首先，恭喜妳要結婚了。
這是我給妳第一封情書，也是最後一封。想想真奇怪，追求妳那麼多年，
也送過妳許多自製的小禮物—包括唯一受到妳好評的手工皂—卻從沒寫過一封
情書。
也許是因為不習慣說愛，也許是因為情書太老派。無論如何，我知道妳始
終沒把心思放在我身上。
我再也不會去打擾妳了，就當這是最後一次，聽聽這個失敗者的告白吧。
從上大學那年起，我就愛上了妳。
一開始，我就像眾多的追求者，盲目地跟在妳身邊團團轉，卻毫無進展。
有天早上，我從床上醒來，走進浴室裡，看到鏡中的自己，厚嘴唇、塌鼻
子、無神的雙眼、累贅的肚腩，我突然醒悟，這樣的男人連我自己都不喜歡，
怎能奢求妳的愛？
於是我開始對自己進行改造。
一開始是節食、運動、健身，還有學著穿搭。但努力失敗了。
生活中太多瑣事和突發狀況，總讓我無法好好執行計畫，加上天生易胖，
數次的嘗試都半途而廢，讓我體認到這行不通。
後來我陸續做了大大小小的整形。
也許我不該選擇這條路，但一切都是為了妳，只是妳從不明白。
拉高鼻子、墊下巴、割雙眼皮、抽脂，一開始，我確實覺得自己變好了，
整個人有了精神，也開始散發風采，覺得妳駐在我身上的目光增加，甚至讚美
我送給妳的自製小禮物。
但這種想讓自己變得更好的欲望，就像一串失控的列車，使我無法自抑地
動了許多次手術，甚至整耳朵、削顴骨；真傻，我知道妳看我的眼神裡多了隱
約的恐懼，因為我無法控制的偏執。
當我第五次抽脂時，醫生已拒絕再為我動刀，甚至建議我求助心理醫師。
於是，我終於體會到，再也沒有什麼是我能為妳做的了。
終於妳還是選擇了他，我沒有怨言，世事也就如此了。
我不夠好，就是這樣。
最後，有鑑於妳詢問過這麼多次手工皂製作過程，就在這邊略提一下。
手工皂的做法很簡單，基本上就是油脂加氫氧化鈉，邊加熱邊攪拌—或是
直接使用電動的打蛋器—直到trace，就是變成濃稠乳狀的意思，最後再加入香
精香粉增添芬芳氣息。
一開始做，配方和比例使用網路上教的便好，等到熟練後，再自己嘗試調
配方。
久了妳便會發現，手工皂洗感的好壞，使用的油脂最重要。甘油、欖橄油、
椰子油……都很多人用，但最好的，其實是動物油，像豬油雖然煮時氣味難聞，
成品的洗感卻滑膩柔順得不得了。
關於這個，我有個理論：越接近人類的油脂，製皂的效果對肌膚也越好。
動物油脂雖然味道腥，有時還得自己炸脂肪取油，比較麻煩，但只要多加些柑
桔、檸檬、蜂蜜來壓味道，成品的質感極佳，洗起來對皮膚也很好。
至於我的配方，就讓它成為一個秘密吧，畢竟那沒什麼了不起的。
但我還記得，妳告訴我妳是多麼喜歡我送的手工皂，甚至拿它來洗澡；想
著這種不值一哂的東西，可以每天輕觸到妳美麗的肌膚，直至消融，已經妳所
能給我最大的安慰和祝福了。
好好嘗試，妳這樣蕙質蘭心的女孩，一定有能力，做出最好的肥皂。
最後，祝妳幸福，像妳這麼棒的女孩，值得最好的人生。
而我除了恭喜，還是恭喜。
愛妳的佑仁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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