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阿婆曾經是個吃苦耐勞、勤儉持家的典型客家婦女。
阿公早逝，當年她一個寡婦靠著市場擺攤賣麵包、打零工，扛起所有家計，奉養年邁的公
婆，努力拉拔三個子女長大。有一年縣政府母親節活動，她獲選為模範母親，上台接受表
揚。
那張獎狀及縣長合照目前掛在爸爸的麵包店牆上，客人結帳時抬起頭就能看到。
阿婆亦是個非常強勢的女人，她的強悍讓她在外面走跳毫不吃虧，但是對家人反成一番苦
頭。
尤其是我媽，自從結婚後，與婆婆同住，沒少受過來自婆婆的壓力。
爸爸的立場也很為難。媽媽跟著他一起忙麵包店生意，回家仍須照顧小孩、伺候阿婆，打
理所有家務事，外婆生病住院時，阿婆還不准她回娘家。媽媽的辛苦、心酸，他通通看在
眼裡，卻很難忤逆阿婆。阿婆一不高興，動不動就拿她年輕時一個人艱苦照顧一家老小來
說嘴，哀嘆兒子不孝，自己乾脆去死算了。
長大後我才知道，阿婆這樣就叫情緒勒索。
阿婆對待我不好不壞，倒是偏寵弟弟偏寵得過份。
因為我是哥哥，所以必須成熟懂事。當弟弟頑皮撕壞我寫好的作業，我不能生氣。當弟弟
偷我的零用錢、吃我的零食、搶我的玩具，我應該禮讓分享，因為我是哥哥。
阿婆對弟弟的寵溺，也讓爸媽的管教有心無力，她壓根兒捨不得弟弟受丁點打罵。弟弟仗
勢阿婆疼愛，天不怕地不怕，對我、對媽媽的態度更是沒大沒小。
與我們同住的姑姑，弟弟則稍微不敢放肆。姑姑頗懂得按捺阿婆的性子，偶爾她會居中做
個緩頰，讓家裡氣氛好一點，讓媽媽不會太難過。即使如此，阿婆的壞脾氣一上來，誰也
沒輒。
單身的姑姑年長爸爸三歲，在台北上班，因為阿婆不讓她搬出去住，她只好每天搭火車通
勤，雪隧開通後，通勤時間縮短了，但還是很不方便。
阿婆一直牽掛著姑姑的婚事，在鄉下地方，像姑姑這種大齡剩女很容易惹來閒話，姑姑無
所謂，阿婆很在意，好幾年來幫姑姑安排無數次相親，總是無疾而終。
姑姑淡淡的說緣分強求不來，阿婆不這麼想，她認為女兒家最終要找個歸宿，一面氣惱姑
姑的消極，一面繼續幫她找對象，找到後來變得有點飢不擇食。
「你不要以為現在不景氣，當公務員每個月領5、6萬了不起。女人本來就要嫁人，年紀越
大越找不到好對象，沒有你挑別人，你只能讓別人來挑啦！」
阿婆罵起人來口不擇言，有時甚至無理的遷怒到爸爸媽媽身上，怪爸爸不關心姐姐，怪媽
媽的娘家拖累夫家。倘若有人稍稍辯個一兩句，又要聽她吶喊命苦了。
家裡這樣吵吵鬧鬧持續到我升國中的那一年，阿婆突然病倒。
會說突然，是因為阿婆一向硬朗，每年固定健康檢查都沒有什麼問題，那時也是，健檢結
果剛出來，她正得意揚揚身體還很健壯，不久卻發生惡性腦瘤。
她的病發得又急又快，不到一個月就過世了，沒有留下遺言，遠嫁高雄的小姑姑來不及見
她最後一面，回到娘家時正在準備喪禮。
阿婆的喪禮上，她曾獲選模範母親的事蹟三不五時被人提起，人們說起阿婆如何命苦，年
紀輕輕守寡，獨力辛勤養活一大家子，各種讚美溢詞，令我忍不住生起一股荒謬感，彷彿
苦命的人生多值得驕傲歌頌，但是如果有得選擇，誰想過苦日子？
這個疑問我沒有提出來，喪禮上不適合問問題，而且當時我對阿婆的死還是有些難過。
喪禮結束後沒多久，姑姑很快的決定搬去台北，房子都找好了。
我和姑姑的感情不錯，她要搬出去時我有點捨不得，不過姑姑說她會常回來，而且我也可
以去台北找她。
姑姑說她房間裡的電腦要留給我，還有一些書籍，因此我清理好我的書桌，準備去搬主機
和螢幕，我已經盤算好這台電腦要怎麼用，也想好了如果弟弟跑來我房間偷玩，要怎麼揍
扁他。
姑姑房間的東西都整理的差不多了，除了那些她不打算搬走的。當我拆完電腦接線，移動
主機，露出原本藏在主機下方一片灰塵和垃圾，其中一枚紅色的小紙人吸引我注意。
這枚小紙人約拇指大小，上頭畫著很像符文的黑字，看不懂是什麼，頭部釘上一根釘書針
，我翻到背面，背面有用紅字寫東西，仔細看，依稀看得出寫的是阿婆的名字。
「你爸爸說晚一點收回收的人會來，你看有什麼書你要……」
剛搬完行李上車的姑姑回到房間，看見那張剪紙，沒等我問起，主動伸手拿走它並解釋：
「這是以前求的平安符，還以為不見了呢！然後我房間這些書、雜誌我不要了，你看看有
什麼想留的，其他不要的直接丟了。」
我說了一聲好，搬起主機回房間，姑姑拿些雜物，又下樓去。
阿婆過世、姑姑搬出去，家裡一下子平靜許多，但我很快適應了下來。
失去阿婆當靠山的弟弟，被爸爸狠狠教訓過幾次後，霸道任性的性格收斂不少，對我來說
最棒的是，不會再有人逼我一定要讓弟弟，反而爸媽常說弟弟要聽哥哥的話呢！
媽媽的笑容明顯變多了，和爸爸的感情變得更親密些。
姑姑大約1-2星期回來一趟，但鮮少住家裡過夜，通常是她帶著她在台北的好友兼室友來
宜蘭四處遊玩，順路回來打個招呼。我和弟弟稱呼姑姑的好友叫蘇阿姨，蘇阿姨和姑姑差
不多年紀，微胖的身材，十足歐巴桑的模樣，是個個性溫和的人。
直到她們跑去戶政機關登記同性伴侶，我看了FB才知道，原來姑姑和蘇阿姨是一對，虧我
以前去她們家玩過幾次，居然都沒發現。
「難怪我媽說，不要嫁客家人，很恐怖。」
這日，我們幾個大學好友聚餐，閒聊到我家的事情，一個女生朋友這麼說。
這話觸動到另一個女生朋友的神經，她家是苗栗客家人，她立刻不服氣嚷嚷：
「你少在那邊嘴！我就不信閩南人、外省人就沒有問題！」
「欸！我也有聽說！我阿姨就是嫁給客家人，你知道他們家多誇張嗎？她懷孕的時候，婆
婆叫她一個人打掃整個家裡，她身體不舒服，婆婆還罵她，過年的時候她婆婆還規定……
」
另一個男生朋友跟著聊起來，我趕緊打住。
「好了好了！現在沒有人要結婚。剛剛說到要住我家喔？我們家只有一台機車，到時候出
去玩還要多租兩台……」
我們一行好友原本正在討論去宜蘭玩的事，不知怎的竟然聊到家裡來，還是轉回正題吧。
聊著聊著，餐廳要打烊了，一夥人分好帳單結帳，各自解散，我牽起女友的手送她回學校
宿舍。
我向女友閒聊著在FB上看到姑姑和她女友註記同性伴侶的事，當初阿婆過世後，姑姑迫不
及待搬出去和女友同居，兩人肯定是早就偷偷交往了。
女友問我，那家裡還留著姑姑房間嗎？我回她房間還空著，因為姑姑幾乎不回來住了，現
在當成雜物間用。
我想起姑姑搬家那天的事，繼續對女友聊起。
我和女友平時什麼都聊，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也聊，情侶相處久了都這樣吧？
「我想，那應該不是平安符吧？」
我提到了當時在姑姑房間發現的那枚紙人符咒，姑姑說是平安符，女友認為不是。
「咦？那不然會是什麼？」
「不知道，我隨便猜的。我很羨慕你們家，感情這麼好，不像我，回家就會看到人渣！如
果討厭鬼消失該有多好？」
女友口中的人渣和討厭鬼指的是同一人，是她的外公。在她國中時候，父母離婚，她跟隨
母親搬去與外公外婆同住。據她所說，外公常對她性騷擾，展露生殖器給她看，但媽媽、
外婆從不相信她的話，一味喝斥她想太多、亂講話，在搬出家裡前，她每天生活在恐懼中
。
女友第一次對我提起時，哭得亂七八糟。那時我們交往三個多月，我一直很想對她“亂來
”，卻隱約察覺到她的不安，幾次失敗後，她才淚眼汪汪坦承。
我只能笨拙的安慰她、哄她，甚至私下偷偷問姑姑該怎麼辦，姑姑回我不怎麼辦，要有耐
心就是了。
總之，我和女友現在交往很順利，感情很穩定。
「對了，我可以加你姑姑FB吧？你姑姑她們最近去登記，我們和她們約個時間一起慶祝吧
？」
女友主動提議。
「加FB可以，可是慶祝的話，她應該會說這種小事不用麻煩。」
「沒關係，我也想和她多聊聊，表達一點支持。」
「你想和她聊什麼？」
我只有帶女友見過姑姑一兩次，讓她們認識一下，她們好像沒那麼熟吧？
「說你的壞話啦！哈哈！開玩笑。」
到達女友的宿舍門口，她進門前，仍再三叮囑：
「你一定要幫我跟你姑姑約唷！」
「好好，我會。」
我抱緊女友，深吸一口氣，女友的味道很好聞。
女友在我臉頰親一口，俏皮的說：「母親節快樂。要買奕順軒回來喔！」
即使女友沒有回家過母親節的打算，我也一樣回應她：
「好！母親節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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