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從護校畢業進入醫院,我便接下大夜的工作。學姊說這是要讓我們盡早習慣醫院日夜顛
倒的忙碌生活,裏頭有多少欺壓菜鳥的心態我想都不敢想。
23房的老爺爺摔傷脊椎,有帕金森症的他會不斷重複相同問題。26房的阿姨罹患重肌無力
症,目前狀況良好,主任交代要特別觀察她的吞嚥情形與四肢力氣,怕狀況突然惡化必須
緊急插管。29房的小弟弟天生腦性麻痺,他常衝著我們露出天使般的微笑。
33房的女孩外表看來跟我差不多大,從ICU轉來已經半個月,狀況雖然穩定,昏迷指數仍
很低,末端神經對劇烈刺激有反應,再多的便是空歡喜一場。
我們這批新人都稱她為33房睡美人。
33房睡美人本來與一般病人一樣,在我心裡只是一張張褪色容顏,然而她的故事卻如碎石
丟入井中,泛起陣陣漣漪。
從沒有任何朋友前來探望33房睡美人。或許睡美人睡得太久,久到朋友忘記她的存在。睡
美人的父親趙先生每天都來探望愛女,醫院表定探訪時間限制是八點半,年逾四十的趙先
生每天到晚上十二點才會出現。他會穿著發皺的白色襯衫,拖著一個中型行李箱,行李箱
上豔紅的中國結在慘白的病房中格外顯眼。
「護理師好。」
進到14樓神經重症樓層,看到值班的我們,趙先生總會禮貌以唇語向我們打招呼。
我想趙先生多半是上小夜班吧?我從沒看過趙先生攜家帶眷或者有其他親人前來探訪睡美
人,這讓我對他們有諸多聯想;趙先生是否已經離婚?或者元配不幸先走一步,只剩愛女
相伴的他自然對睡美人格外愛憐。
替趙先生跟睡美人編湊故事是我忙碌之餘最大休閒。醫院有的是生離死別,就算只存於幻
想,讓他們有圓滿結局多少能撫慰人心。
十二點剛過,趙先生又拖著他的行李箱進入14樓。他步伐蹣跚對我們點點頭,面色蒼白,
神情有些茫然。
「趙先生,今天看來有點累?」我壓低音量與他寒暄。
「沒這事,好得很。」
趙先生的腔調略帶口音,字正腔圓,他慌張打發我。
行李箱上的鮮紅中國結搖搖晃晃,趙先生吃力走往33房。
依據經驗法則,趙先生會陪著睡美人直到天亮才回家。趁著巡房,我溜到33房向趙先生搭
話。
趙先生將行李箱靠在浴室門前,他於床頭當日值班護理師名牌上方掛上一幅金光閃閃的菩
薩像。趙先生手拿佛珠,垂頭低聲喃喃。
應該是在念經吧?沒想到趙先生如此虔誠。也是,如果我的孩子昏迷不醒,藥石罔效,我
能做的恐怕也只有求助神佛眷顧。
他念得專心,我左右躊躇,是進去好還是不進去好?
「護理師小姐,有事嗎?」
不知何時趙先生發現我的存在,我困窘推著醫療推車進入33房。房內飄著淡淡薰香,睡美
人的臉蛋清秀,白皙的肌膚隱約透著青綠色血管。兩隻手臂置於被褥上,左手血管全被扎
到靜脈炎,左手沒地方折騰只好換右手,我照例刷了睡美人的手圈。
「今天主任來看過趙小姐,雖然沒甚麼進展,但一切安好,身體也沒褥瘡。」
「感謝你們,宛蓉知道妳們對她那麼好,一定很感謝。」
睡美人昏迷指數很低,醒過來真的需要奇蹟,這些話我不敢跟趙先生說,睡美人說不出口
的感謝我聽了更是感到鼻酸。
「趙先生要加油,你好好的,趙小姐才會康復。要保持希望,只要你不放棄,趙小姐就有
醒來的一天。」
這種鼓勵聽來空虛,但在醫院服務這些月來,我發現永遠離開的多半是那些先放棄的病人
;他們的自我放棄與絕望比病毒更早鏽蝕他們,當他們被掏空的差不多了,大羅神仙也救
不了他們。
例行公事執行得差不多,我推著車打算離開33房,卻驀地被趙先生喚住。
「護理師小姐……我可以問妳一個問題嗎?」
趙先生望著我,他緊握手中念珠,眼裡似乎有某種火光。
「怎麼了嗎?」我回頭詢問。
「要如何讓人活著,卻又讓她慢慢失去希望?」
「這……趙先生我想……」
趙先生的問題不是一個醫護人員,不,我想身為人都不該回答。
「是馬上斷絕所有希望還是讓她抓到一線希望再將它全然抹去更好?護理師小姐,妳覺得
怎麼做才能讓人感到無比絕望?」趙先生緊張追問,他執著的眼神讓我覺得有些恐怖。
我無法回答,趙先生也不願放棄,我們僵持半晌,最後他敗下陣。
「抱歉,我不該問妳這種問題。」趙先生回過神,他又恢復往昔的彬彬有禮。
成為醫護人員的第一步除了有強健的身體與抗壓性高的心外,我想懂得將醫院的事留在醫
院更是必要。醫院不是個好地方,悲傷的事總多過開心的事,若將上班時的負面情緒拖到
下班,遲早愁死人。
趙先生那不經意一問讓我震撼。大夥說久病厭世,其實久病下來厭世的不只病人,病人家
屬若沒調適好心情,先走的或許是他們。
趙先生天亮離開,我天亮後下班,沒湊到一塊。第一次我將醫院的事帶了出來,趙先生為
什麼要問這麼刁鑽古怪的問題?我只聽過病人問該如何保持希望,從未聽過他們詢問該如
何喪失希望?
怪極了!
我的同窗好友若綺與我同樣在A醫就職,她人脈廣,進到八樓的醫學美容中心服務。我不
是說在醫學美容中心比較輕鬆,美容總比受傷好,況且能來醫美中心的多半是想「精益求
精」的患者,能碰喜事就不要碰壞事是人之常情。
若綺這周也是值大夜,我們相約下班一同吃過早餐再回宿舍就寢;我收拾得較慢,等到我
衝到醫院大門時,若綺不知晾在那多久。
「抱歉抱歉!」我雙手合十道歉。
「沒事,我也剛到。」
若綺好聲好氣。雖然很羨慕若綺能到醫學美容中心服務,但我也是真心替她高興。若綺性
子好,人又長得漂亮,美容中心是最適合她服務的地方。
「最近我們這來了件很難搞的案子。」
若綺打開火腿蛋吐司,將上頭老闆忘記不加的美乃滋細心刮掉。
「愛美的女人本來就壓力大,忍一忍就是。」
「不是愛美,患者本身沒打算進行醫學美容,而且難搞的是她媽。」
我納悶:「那怎麼會住在醫學美容中心?」
雖然醫院沒病房時確實會機動性調度病患到其餘樓層,不過鮮少聽到會讓病患住進醫學美
容中心。
「那個病患似乎非常有勢力,家裡很有錢。醫美樓層的房間相較其他樓層高級,而且又全
是單人房,家屬透過管道硬是安插在我們這。
那個太太跟院長認識,昨天我才看到門口有署名院長致贈的花籃。」
我攪著冰奶茶,載浮載沉的冰塊就像可憐的我們。對患者家屬而言,每位病患之於他們都
是獨一無二,某部分家屬根深蒂固認為非當事者的我們沒辦法感同身受,就算無法感同身
受也不代表我們希望患者受苦,我們的專業與醫療倫理讓我們面對每一件案子都是全力以
赴,不可能有差別待遇或者讓患者活找罪受。偶而遇到比較惡劣的患者家屬,雖然我們會
自我安慰他們只是因為患者生病情緒比較浮躁,還是不免打擊到我們的熱情。
「所以他們是怎麼個難搞法呀?」
不願意配合療程、對護理人員挑三揀四、抗議病房設備不齊全、到院長信箱對同仁做不實
指控……我想了各種可能。
「就所有妳覺得難搞的狀況加總起來就是。」若綺悶悶說著,「那位病患因為車禍重傷昏
迷,昏迷指數低,家屬一直說是我們照顧不周她的女兒才醒不過來。」
若綺的話讓我想到33房的睡美人,好在趙先生為人和善多了。
「陳太太……就是我說的那位家屬,昨天差點對小慧動手耶。」
「怎麼會到動手?」我嚇得音量稍微大了些,換來大夥注目。
「小慧新來的,扎針還不熟練,找不到血管,多扎了兩下。」
「就算小慧有錯在先,罵個兩句就罷,居然動手,太差勁了!」
「好在陳太太的朋友來訪才停止這場鬧劇。我們也跟護理長反映,可是院長那邊早就關照
過,要我們對陳太太的事盡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大家多擔待,到時候考績會給我們回饋
。」
「哼!天下烏鴉一般黑!她等的人多半也不是甚麼好人。」
我替若綺抱不平,聽到我仗義執言的評論,若綺反而不以為意搖頭。
「那個朋友先不提,我們當時只想趕快跑,沒注意陳太太的朋友如何。之後又來了個人,
那個人……已經不能說是不是好人,應該說是個怪人。」
若綺開始向我描述那位引發民怨的陳太太究竟請來何方神聖。
那日鬧劇結束,受氣的若綺窩在櫃台打報表,突然一名穿著藏青色道服的老先生捧著一顆
巨大葫蘆走進醫學美容中心,他的頭髮花白,神色自然,服裝卻非常脫離時代。老先生怪
異的扮相讓眾護理師心生畏懼,為怕引響其他客戶,若綺壯膽詢問對方來意。對方雖然裝
扮脫常,態度卻十分有禮,老先生以字正腔圓的口音向若綺表示他受陳太太之邀前來。
陳太太三個字如雷貫耳,打著陳太太名號,誰還敢攔他?但如果這位老先生是名騙子,根
本不是陳太太邀請的呢?若綺覺得頭皮發麻,怕眾姊妹被牽連下,她只能逞一回勇,領著
老先生找陳太太。
陳太太一看到老先生立即換上獻媚態度,她嗲聲嗲氣勾著老先生直問怎麼這麼晚才來?老
先生雲淡風輕告訴她子時才好。
「……這老先生不會是陳太太的姘頭吧?」看多台灣鄉土劇,這是我能想出的唯一可能。
「不是。陳太太打發我後,我偷偷蹲在門邊看了一會。這老先生是陳太太請來作法的。」
「作法?」
「作法!就是那種擺祭壇拿香在身上晃來晃去,還要用硃砂在身體寫字的『作法』!
妳不知道今早我們看到陳小姐時差點嚇死!她身上密密麻麻的紅字害我們以為她大量出血
!」
「陳太太相信……民俗療法嗎?」我嘗試婉轉解釋陳太太的怪異行徑。
「我不知道……如果不妨礙療程,陳太太想找道士還是神父我們都無所謂。我們醫院該做
的事不會因為對方是誰、對方想做甚麼改變。」
「若綺,妳這番話真是護理人員的表率呀!」我朝若綺豎起拇指。
與若綺聊得太多,腦袋不受睡眠管控,荒唐的夢境佔據所有思緒;我夢到醫院被活屍病毒
感染,大夥拚死拚活奔跑,沒有行為能力的病人先後被活屍啃咬,各個成為活屍再度復活
。33房睡美人初次睜開雙眼,她笑得燦爛,轉頭就對拖著自己逃命的趙先生咬上一大口。
「趙小姐,那是妳爸爸,妳不能咬他呀!」
我對睡美人大喊〈雖然她已經清醒,在我心中她永遠都是睡美人〉。說也好笑,若趙先生
不能咬,難道就有她能咬的人嗎?
我突然想起仗勢欺人的陳太太,咬她兩口應該不會有人反對。
林正英道長從電梯出現,他手持桃木劍,正氣凜然對衝來的一票活屍撒下糯米與童子尿,
我從不知道西洋的活屍吃這套對付東洋殭屍的手段。
道長揮劍砍向睡美人,趙先生即使成為活屍仍一心護著愛女,他硬生生替女兒捱上這劍,
睡美人含淚向父親說了聲謝謝。
當我赫然驚醒,只差半小時就要遲到!我慌張打理自己,以最快速度衝往醫院。
我服務的醫院是教學型醫院,佔地廣,樓層高,等台電梯都得花上十年半個月,大夜班雖
然是十二點開工,護理長要我們至少往前推半小時抵達,現在已經十一點十五分,實在拖
不得。
我心一橫搭乘只到八樓的電梯,決定從八樓轉乘,再不濟徒步上十四樓神經重症樓層。
一出電梯踏上八樓地板,百合香撲鼻而來。坐櫃檯的是若綺,我揮揮手,對她比了個爬樓
梯的手勢示意自己的悲慘命運。若綺與我四目相交,她撇頭指指裡面的病房,接著對我雙
手合十膜拜。
我與她心有靈犀,她唐突的手勢我一點就通!若綺是對我說陳太太請的怪異老先生又在裏
頭作法。
我的好奇心警鈴大響,礙於護理長威壓,我只能壓下好奇心,扼腕認份爬起樓梯。
八樓醫學美容中心與九樓胸腔科樓層間,被人放了只行李箱,黑色的行李箱在褐色的樓梯
間非常醒目,行李箱上頭黏著「暫放勿動」的黃色便利貼。
醫院清潔婦早晚打掃一回,盡忠職守的她們不可能放任這麼大的障礙物佔據逃生間,我想
或許放行李箱的人十分熟悉醫院作息才逃過被清理的命運。
匆匆一瞥,我似乎看到拉鍊那頭有只猩紅繩結,很像趙先生的中國結。
十二點剛過,趙先生又拖著行李箱來到十四樓。
他的步伐仍舊蹣跚,烏黑但逐年減少的頭髮今天有些花白,我不知情識趣,忘記留點面子
給趙先生。
「趙先生,今天頭髮怎麼白了些?別太辛苦呀!」
趙先生愣了下,連忙拍拍自己的頭髮:「沒事,沾到東西罷了。」
他用力撥弄所剩不多的頭髮,還真被他撥回一頭烏黑。
趙先生朝我微微鞠躬,繼續拖著行李箱往33房前進。
輪子拖過磁磚發出咕嚕聲響,在寂靜的十四樓中格外響亮,趙先生有些羞窘,他轉而抱起
行李箱;我本想上去幫忙,卻發現趙先生抱起行李箱毫不費力,大概那只行李箱只是空有
外表,裡面沒放甚麼吧。
紅色的中國結在趙先生的胸前晃呀晃。
巡房時,我特意更動平常順手的路線將33房擺到最後。一進入33房,趙先生仍低頭誦經,
我輕輕將門帶上。
「護理師小姐,謝謝妳。謝謝妳們平常那麼照顧宛蓉。」趙先生抬頭,脫口的仍是滿滿感
謝。
「別這麼說,我們只是盡自己的本分。」
趙先生的念珠漆黑,說話同時還不忘繼續轉動手中念珠。
我的目光飄到趙先生身後的行李箱。
「趙先生,我今天在樓梯間看到跟你的行李箱很相似的行李箱呢。」
「拖行李箱還是搭電梯比較方便吶。」趙先生意外顧左右而言他。
「趙先生是帶換洗衣物嗎?裝在袋子裡會不會比較方便?」
「沒這事,沒這事。」趙先生和藹道。
每日與趙先生閒聊是我職大夜的最大樂趣。趙先生博學多聞,常趁著我值班空檔與我說些
鄉土故事。我聽了林投姐與陳守娘,又聽了竹篙鬼與椅仔姑。趙先生對復仇的題材講得格
外精采:守娘顯靈,物品飛動,小販的銀錢全幻化為紙錢,府衙步兵被嚇得四處亂竄,守
娘以陰性的力量駁倒所有罪人。
趙先生講到這段時,眼放金光,神采飛揚。我見他講得樂,也為他高興。
「可憐我的宛蓉沒守娘這樣的性子,讓人欺負也不懂得吭聲。」
故事說完,趙先生惋惜地嘆口氣,愛憐輕撫睡美人的額際。睡美人的頭髮全被剃光,頭顱
裹著慘白的網狀紗布。
「趙小姐是……發生甚麼事嗎?」
身為一個護理人員,我知道有些事情我不該太過深入,然而趙先生的態度彷彿希望我去問
,因此,我便順著他的話問了下去。
「宛蓉是被人從樓梯推下去,才會這樣。」趙先生雲淡風輕說著,表情卻透著猙獰。
我掩嘴:「被人推下去?」
「宛蓉做事很謹慎,走樓梯一定緊緊扶好欄杆,就算真踩空也不至於摔得這麼嚴重。」
我很想告訴趙先生凡事都有意外,但他篤定的神情讓我說不出口。
「宛蓉沒說……但我知道她在學校受人欺負,她常躲在房間哭,我問上半天還是不肯說。
後來,事情發生了……我向學校提出調閱監視器的請求,學校卻稱監視器壞掉,沒錄到東
西。」
「怎麼會這樣……」
「我知道宛蓉確實是被人推下去,我後來請人調查兇手的身分,推她的人是學校理事長的
女兒。護理師小姐年輕,徵信社人講甚麼『女王蜂』我聽得不是很明白,妳應該聽得懂吧
?」
「簡單說就是霸凌中帶頭的那位。」
雖然我已經離畢業有段時間,可是我仍記得學校中小團體霸凌人的可怕。被霸凌的那方通
常孤立無援,不敢求救反而讓事情越來越糟,最後被霸凌者扛不住壓力,走上絕路所在多
有。
女學生間的霸凌往往比男學生的霸凌更難處理。女學生的霸凌手段對我來說就像後宮甄嬛
傳,攻心為主,不像男性可能以肉體鬥毆為大宗。攻心的手段很多,散播八卦、小團體孤
立、蓄意造謠……受害者抗議了又會被說多心,不想理會又會逐漸陷入泥沼,確實難對付
。
我無從想像睡美人深陷這種狀況心裡有多難受?性子堅強或許還能多撐一會,若是多愁善
感的花漾少女,怎麼捱得過?我想睡美人也曾想自己解決,不然不會躲在房間獨自哭泣而
不讓趙先生知道。
「我知道是她推了宛蓉,可是我無法證明。我是個無能的父親,女兒受人欺侮我卻無法替
她討公道。」
「趙先生千萬別這麼說,趙小姐聽到會難過的。」
「我沒法讓宛蓉醒來。那個女學生有權有勢,我尋求很多管道幫助都求助無門,他們說我
沒證據。呵呵……他們錯了,法律幫不了我,我有的是辦法讓她們嚐到因果報應。」
趙先生義憤填膺的語氣讓我咋舌。我不懂為什麼趙先生篤定兇手是誰卻無法證明?沒有證
據的趙先生是怎麼確信下手的是誰?
「若綺,如果妳的女兒被霸凌,妳會怎麼處理?」
一如平常我與若綺相約早餐。若綺為人溫婉,我真好奇如果她遇到霸凌會怎麼處理。
「我妹妹曾在學校被霸凌。」
「小芳嗎?然後呢?」
「她回家哭得好慘,我問上半天她才說她在學校被人欺負。同學把小芳的課桌椅搬到資源
回收場,還將她的書包丟進垃圾桶。」
「天呀!是吃飽太閒做這種事幹甚麼?後來呢?妳找老師處理嗎?」
「那時候也真沒想到找老師處理。我就拿了藤條,趁午休時間到小芳教室,把帶頭的女學
生揪出來打了一頓。」
若綺的回答使我啞口無言,我以為敦厚老實的若綺會採取比較理性的做法,沒想到走的是
以暴制暴路線。
「動到我家人,就算平常個性再和氣也是容不下。我知道暴力不好,但那個節骨眼不來硬
的根本無法解決。
我不是鼓勵大家遇到霸凌都採用暴力解決,只是……有些人就是不見棺材不掉淚。為什麼
我們明明是沒錯的那方還要任她們高興欺負?
如果可以回到過去,我或許會採用比較理性的方式處理,但如果處理不成,小芳仍受人欺
負,我還是會用同樣方式解決。」
若綺的話讓我沉思半晌;我受的教育教導學生忍耐是種美德,卻沒告訴我們有些事情一昧
忍耐也是沒用,忍氣吞聲最終走向的只有死路,在適當時機大聲說不也是學問。
「霸凌真的好可怕……我沒遇過,如果遇到了我或許也不知道該怎麼處理。」
霸凌不是發生在職場就是學校,學生時期的我真有足夠成熟的心智應付明明不關我的事卻
總落到我頭上的欺凌嗎?我不覺得我夠堅強承受。
「不管怎麼處理才對,我想說出來絕對必要。不求救,別人怎麼幫妳?只是……現在也很
多那種說了沒用的例子。我之前在療養院實習,我見到很多自殺未遂的孩子,他們也曾跟
大人求救,可惜沒人相信他們,所以他們只好走上絕路。
我絕對不要變成那樣的大人。」若綺氣憤難耐。
這頓早餐突然變得沉重,始作俑者好像是我。
「先別說這個!今天學姊跟我說她知道陳小姐為什麼昏迷。妳還記得陳小姐吧?就是我昨
天說那個很欺侮人的陳太太的女兒。」
「記得,怎麼會忘記?」
若綺掏出手機,找出新聞頁面遞給我。那是上個月的新聞,女大生與男友夜衝陽明山,在
仰德大道失速自撞分隔島,男方當場身亡,女大生重傷送醫。
「那名女大生就是陳小姐。」
「天呀……怎麼會這樣?」
「也不是學姊們八卦,昨晚陳太太在病房大呼小叫,拼命喊都是那個雜種害死她女兒,我
們納悶才查出這則新聞。」
「在醫美中心大吼,其他人還用睡嗎……」
若綺聳肩:「心裡只有自己,哪會在乎別人需不需要睡覺?陳太太每天鬧得雞犬不寧,其
他床家屬都來抗議兩輪了,我只希望趕快送走這隻妖魔鬼怪。」
所謂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這句話真是千古名言。
我沒記取教訓,連兩天睡過頭,今天還睡得比昨天更晚。
等電梯時遇到幾台大床,擠不進去又只好搭到八樓苦命爬上十四樓。
在八樓樓梯間,我居然碰上趙先生。
趙先生錯愕地看著我。他正將外衣脫到一半,藏青色的復古服裝還有一半穿在胳臂上。行
李箱半開,裏頭裝著一枚半身大的葫蘆與木劍。
「趙先生您這是……?」
趙先生的藏青色外衣下是往昔見到的白色襯衫,原來他一直將襯衫穿在裡面,怪不得總是
皺巴巴。
「護理師小姐……妳可以不要問嗎?」
趙先生的聲音細如蚊蠅。
那晚趙先生刻意避開我巡房的時間。我巡房時要不是躲到廁所就是跑去買消夜。儘管趙先
生要我別問,我仍有滿腹疑問想好好問問他。
若綺說八樓的太上皇陳太太請了道士救治自家女兒,這名道士如果我猜得沒錯,應該就是
趙先生。趙先生從沒提及自己在哪高就,沒想到竟然是名修道人。
如果趙先生有辦法救治陳小姐,又怎麼沒辦法醫治同樣昏迷中的睡美人呢?
我百思不得其解。
「甚麼話都別說,我需要高糖分的東西。」
翌日的早餐之約,若綺居然比我晚到。她的妝有些剝落,眼神毫無光彩,看來非常憔悴。
我點點頭,一語不發跟著她。一路上若綺不斷揉著自己的太陽穴,我幾度想詢問她需不需
要頭痛藥?看到她黯淡的表情,我終究忍住沒問。
我們抵達星巴克,若綺選了最角落的位置,叮囑我她想要雙倍糖的焦糖瑪奇朵後,便閉目
養神起來。
看來昨天陳太太又幹了甚麼驚天動地的大事,正巧我也想好好問一問。
當我端著早餐回來,若綺不知拿化妝鏡盯著自己的臉有多久。
我打趣鬧她:「怎麼?夠漂亮不用看了。」
「不是說卡到陰會印堂發黑?我看我的額頭白得很呀。」
「好端端怎麼說卡到陰?」
若綺收起化妝鏡,整個人仰倒沙發,她摀住眼睛,態度意外扭捏。
「我昨天活見鬼了。」
「活見鬼?」
醫院跟生死最有關係,不論信仰為何,學姊老囑咐我們身上要配戴些保平安的玩意。若綺
虔誠,手腕的佛珠從不離身。就算我不見得相信鬼神,還是不敢將母親求來的平安符從脖
子取下。
「昨天陳太太請的道士……喚醒陳小姐了。」
若綺膽顫心驚向我描述昨夜奇景。
昨晚十一點陳太太請的道士準時來到醫學美容中心。這回若綺識相多,直接任由道士進去
。
道士在裏頭待了大概半小時,房內突然傳出陳太太的尖叫。幾名護理師三步併作兩步衝進
房,卻看見昏迷指數低到根本不可能有任何反應的陳小姐正瘋狂揮舞手腳,眼睛半閉,模
樣煞是駭人。
「叫醫師!快叫醫師過來!我的寶貝要醒了!」
若綺雖然不敢置信,仍急忙呼叫值班醫師過來。
待若綺找來值班醫師,又多一個人愣在現場。昏迷指數那麼低的陳小姐怎麼會突然劇烈掙
扎?他們合力制伏陳小姐深怕她傷到自己,該不該施打鎮定劑讓他們傷透腦筋。如果鎮定
劑使陳小姐的奇蹟消失,陳太太怪罪下來該如何是好?
陳小姐的清醒猶如迴光返照,醫師來不到十分鐘,陳小姐眼珠一翻,四肢的力量像被不明
東西瞬間抽乾,直挺挺倒回床上,任憑醫護人員再給予多大刺激仍不見反應。
陳太太氣極了,她口口聲聲指責醫護人員害慘她女兒,明明已經回魂,讓他們折騰一會又
失去意識。
「陳太太說是那個道士將陳小姐的魂勾回來。」若綺揉著眉心,「她罵我們人太多,生氣
太旺,害得她女兒的魂又不知道飄到哪去。」
「真醒了?」
「真醒了。妳看看我手上的瘀青,就是被陳小姐撞的,妳有看過哪個昏迷指數不到七的病
人能打人嗎?」
若綺掀開袖子,手臂上好大一片青紫色傷痕。
「那個趙……道士先生究竟做了甚麼?」
民俗力量真能勝過現代醫學嗎?我不曉得。民俗與醫學或許可以相輔相成,但我認為少了
醫學絕對不行,若陳小姐沒先讓醫生救起來,又怎麼有命捱到道士作法?
「我不知道,病人的隱私我們不能打探。那個道士究竟做了甚麼我不清楚,我只看到他手
裡捧著一只大葫蘆,我站在旁邊壓制陳小姐時,還不時感覺葫蘆像風口,拼命將空氣吸進
去,超級邪門!」
「葫蘆這麼大,說不定裏頭有馬達!」
趙先生的行李箱與葫蘆浮上心頭。我對謎一般的趙先生無比好奇,他真的懂得如何讓昏迷
的人甦醒嗎?
為了怕再次睡過頭,這回我特別多設兩個鬧鐘。沒想到最後叫醒我的不是鬧鐘,而是我的
好奇心。我半睡半醒,鬧鐘還沒響人反倒先清醒。
我仍舊搭乘只到八樓的電梯,我戰戰兢兢望了望樓梯間,卻沒看見趙先生那繫了紅色中國
結的行李箱。我納悶鑽回八樓櫃台,櫃台罕見的一名值班護理師都沒有。
我看見所有病房家屬都探出頭怒目望著同樣方向。
從那裏傳來女人如雷的咆哮。
「為什麼!一定是你們把趙師父擋下來對吧?」
「你們眼紅!你們忌妒師父救得了我的寶貝才阻止他!」
「趙師父,趙師父你到底去了哪裡?」
想來是令眾醫護人員頭疼的陳太太又再發難。樓梯間沒有趙先生的行李箱,趙先生是到哪
裡了呢?
我急急忙忙轉乘電梯搭上十四樓,連制服都還沒換就衝入33房。
趙先生靜靜坐在床邊,這回他不再手持念珠誦經,反而緊抱葫蘆望著愛女出神。
今日趙先生的襯衫平整許多,還別出心裁打上領帶,素色菱形紋的領帶就像蛇緊緊勒住他
。
他發現我的闖入,沒多做斥責。
「護理師小姐,妳有空嗎?我有些話想對妳說。」
「讓、讓我先換上制服。」
當我換好制服得空到33房查房時,抱著葫蘆的趙先生不知站在窗邊多久。他默默望向窗外
,神經重症病房樓層高,視野絕佳,漆黑的山被點點燈火環繞,窗外黑的看不清是甚麼,
卻能感受最純粹的美。
「護理師小姐昨天都看到了吧?」
我點頭:「我有朋友在八樓值班,她跟我說近來有名師父出入,我沒想到那是趙先生。」
「護理師小姐,妳相信靈魂存在嗎?」
趙先生的問題讓我霎時間愣住。俗話說眼見為憑,我沒看過靈魂,我不能肯定靈魂存在於
否。被趙先生這麼問,我到底該回答相信好還是不相信好?
「我看得到靈魂的存在,我在宮廟圈小有名氣。年輕時北中南看不好的都到我這來,我還
真救過不少。」
「真、真厲害呀。」趙先生口中的往事實在過於天馬行空,我只能口是心非稱讚。
「人有三魂七魄,那些醒不來的,多半是少了些魂魄。」
趙先生抱著葫蘆在房內來回漫步,他的聲音很輕,輕到彷彿風一吹便甚麼也無法留下。
「陳太太透過管道找上我,我早就退隱多年,但陳太太出手闊綽,我想……宛蓉的狀況也
需要大筆醫藥費,便硬著頭皮接了。
我看到陳小姐就知道她醒不來是因為身體裡少了兩魂兩魄,我到了出事現場尋上三回,終
於找到她缺少的部分,也拘了回來。」
趙先生的目光落在葫蘆上,我對葫蘆裡到底裝了甚麼似乎有了答案。
「看過陳小姐的魂魄,我肯定就是陳小姐害得我的宛蓉無法醒來,她推了宛蓉,她將宛蓉
從樓梯推下去,推的時候……陳小姐笑得燦爛。陳小姐就是宛蓉班上的女王蜂,我從陳小
姐的魂魄看到她對宛蓉做過的……喔,老天,我不敢再回想。
護理師小姐,妳知道一個父親看到女兒被那樣欺侮,心都碎成甚麼樣子嗎?」趙先生哽咽
道。
我說不出話,我畢竟不是當事者,無法真正體會他的痛苦,若我說我知道,其實只是敷衍
趙先生罷了。
「我無法原諒陳小姐。我要讓陳太太同樣感受到喪女之痛!我拘了陳小姐的魂,讓她的魂
魄暫時回到體內換取陳太太對我的信任。
昨晚造成醫護人員困擾,我真的很抱歉。」
我想起若綺口中的活見鬼,原來嚇著大夥的不是鬼而是真正的陳小姐。
「趙先生……妳既然有法子讓陳小姐清醒,為什麼不先救令嬡呢?」
我瞧著床上的睡美人,如果忽略手臂與頭上的紗布,睡美人與一般健康女孩沒有兩樣,輕
淺的呼吸帶動胸部些微起伏,她的表情如做了好夢甜美。
趙先生神色一沉,低垂的眼簾泛起淚光。
「我……我到過宛蓉學校,我將學校都走遍了,仍然找不出宛蓉失去的魂魄。我知道人少
了魂魄就醒不過來,宛蓉她……她這輩子就這樣了。」
說到這,趙先生再也忍不住,眼淚一顆顆滑落。小時候老師總告訴我們男兒有淚不輕彈,
我不懂,男人跟女人一樣都有感情,為什麼就他們不能哭呢?
我到浴室抽了疊面紙遞給趙先生。我不懂玄學,不知道人是否缺少魂魄就醒不過來,我只
知道無法救自己親人、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受苦會有多悲傷。
「護理師小姐,我是修道人,我的師父耳提面命要我『磨意志、固精神』,他說唯有心智
堅強才有辦法完成修行。
我忙著磨練自己的心智卻忘記教會宛蓉如何成為一個堅強的孩子。可是甚麼才稱得上堅強
?將所有欺負忍下來往肚裡吞就是堅強嗎?身為父親的我,沒讓宛蓉懂得甚麼能忍,甚麼
不能忍,我這父親……真是失敗。」
趙先生擦乾眼淚,從上衣口袋掏出打火機。我的職業病發作,正想提醒趙先生醫院禁止抽
菸,卻被他接下來的動作嚇到說不出話。
趙先生打開葫蘆的塞子,裏頭瞬間衝出一團氣,氣雖無形卻十分強勁,衝出葫蘆的氣如脫
韁野馬瘋狂亂竄。
趙先生見怪不怪,我卻嚇得縮到醫療推車旁。他神情僵硬,打火機一開,兇猛的火焰頓時
噴發。我從不知道打火機的威力如此驚人!火焰攀上那股氣,焚燒的同時不知是不是我的
想像力作祟,我彷彿聽到女人的哀號。
趙先生猛地吸氣,接著將口中那股氣往火焰一噴,豔紅火光登時消散,若不是房內還殘留
熱度,我根本不相信剛剛看到甚麼。
我看連煙霧感應器都跟我同樣迷惑吧?
「剛那是陳小姐少的兩魂兩魄,我燒毀了陳小姐的魂魄,陳小姐這輩子絕對醒不來了。」
「絕對醒不來?」
我覺得震驚。方才趙先生宛如魔術的戲法就否定現代醫學的所有可能?我不相信,但趙先
生的表情讓我不得不信。
「陳小姐讓我失去宛蓉,我也要讓陳太太嚐到失去愛女的痛苦。我對不起妳們,抱歉……
我讓妳們日後的努力都變成一場空。」
趙先生將葫蘆收回行李箱,他慢條斯理拉上拉鍊,起身的同時順道整理自己的襯衫。
「護理師小姐,身體的傷只要慢慢照料終究有康復的那天,可是心裡的傷……卻不見得能
好。陳太太……會跟我一樣,在漫長等待中逐漸喪失希望,只能放棄。」
趙先生的話講得狠毒,表情卻無分毫戾氣。
我望著床上的睡美人,她的表情永遠安詳恬靜,睡美人知道自己的父親方才做了甚麼嗎?
她如果有意識,她會希望父親不顧一切幫自己報仇還是忘記悲痛好好過自己的人生呢?
「我們修道人講求因果報應,我替宛蓉報了仇,然而這終究是宛蓉與陳小姐的事,局外人
的我干涉這麼一回勢必要承受相對報應。
我已經幫宛蓉都安排好了,之後會有人幫我照顧她。
護理師小姐,謝謝妳。我明知道宛蓉回不來,身為父親的我雖然不想放棄卻仍不免灰心,
是妳告訴我要保持希望,謝謝妳,真的很謝謝妳。」
那是我與趙先生最後一次見面。33房睡美人之後由她的叔父辦理轉院,如今到哪了、醒來
沒?我不得而知。
我辭去A醫的工作,轉到療養院服務。院中有許多因為走不出難關自殺未遂的青少年。
趙先生那句話猶言在耳,他說身體的傷終有一天會痊癒,心裡的傷卻不然。趙先生就是走
不出心裡的傷才會選擇不明智的手段。
有沒有可能這些昏迷不醒的人醒不來的原因不是出於少了魂魄,而是他們沒辦法走出心裡
的傷痛呢?醒來要獨自面對困難實在太恐怖,不如一直睡去來得逍遙自在。
我不知道。
我的性格軟弱,不像若綺能逞一回勇討公道,就算能,我也不願意使用以暴制暴的方式彰
顯正義。這些青少年的痛我或許無法感受他們體會的萬分之一,但我希望能用實質行動告
訴他們,我在這,我就在這,我會一直陪著他們,不讓睡美人孤身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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