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完結篇(下)
包圍在四周的惡魔之群，如黑色浪潮般洶湧襲來。我手中那柄沾滿污血的鐮刀，戰意高亢
激昂，刀光閃耀之處，惡魔血肉橫飛、哀鴻遍野；護身黑袍的防禦力量也開展至最大，將
那些近身之敵燒灼殆盡
然而，即使知道會遭受極大的損傷，惡魔之群仍像波浪一樣不斷湧至，似乎打算用消耗戰
壓制我的攻勢，直到我倒下為止
米斯莫德在遠處冷眼旁觀，享受著這場彼此殺戮的精采好戲。當目睹祂的身影之時，我的
內心頓時湧現怒火，以及對於復仇的渴望
（亞伯特……最後一次，我需要你的協助。）
我的請求終於得到了回應，耳畔彷彿回盪著那孩子的輕笑聲
當右手五指尖端傳來焚燒劇痛之感時，我將鐮刀拋往上空，同時奮力揮舞骨爪。淡藍聖炎
沾染上了面前眾多的惡魔，接著就像是星火燎原一樣，周圍聚集的魔物接連被藍焰所噬，
頓時哀聲四起，一個個掙扎打滾，到處逃竄，卻無法擺脫重創與死亡的下場
距離較遠的惡魔們，倖存之餘個個面露驚恐，全都被這股強大的力量給震懾住，再也不敢
往我身邊靠進
米斯莫德也出現了同樣的反應，祂那對圓睜的黑白雙眼，以及臉上無法痊癒的燒焦痕跡，
都反映出祂從未忘記自己曾受過的傷害
「下一個……就是你！」
我的語氣冷森，卻充斥著壓抑下來的強烈情緒，原本只在指尖縈繞的淡藍火苗，瞬間爆燃
包覆至整支手掌。當米斯莫德與我目光相對之時，我能看出祂眼裡的恐懼正油然而生
這盼望已久的時刻，終於來臨！
我腳下一蹬，高舉右手猛烈燃燒的熾焰，往那罪惡的淵藪疾馳而去，原本擋在面前的惡魔
之眾，驚慌失措地往左右兩側逃逸，自動為我開出了一條路。擁有自主意識的鐮刀，則留
在原地迴旋飛舞，劈砍著意圖靠近它的惡魔
米斯莫德連連後退，但祂臉上的驚恐之情，似乎正逐漸淡卻
（……？）
祂的反應讓我一時之間感到些許困惑，但立即又被復仇的情緒給掩蓋
「為了那些逝去的眾多無辜生靈，你將會在這裡接受應得的制裁！」我怒視著仇敵，粗啞
的嗓子流露堅毅之情，「以死神之名！」
右爪朝前猛擊，米斯莫德朝後閃避，逃離祂所無法承受的聖炎力量。我立刻追了上去，絲
毫不留給祂喘息之機
叮鈴─────
清脆的鈴鐺聲響起，而且比過往任何一次都還要嘹亮
我一時之間愣住，不由得停在原處，而米斯莫德則緩緩舉起右手，大力搖晃著銳爪上懸掛
的鈴鐺
叮鈴─────
露天舞台周圍的邪教徒們，紛紛拜倒於地，高聲哭喊並喜極而泣，響亮的鈴鐺聲是他們所
崇拜與渴求的。但對於被藍焰力量所保護的我，沒有任何用處
「想用同一招來對付我嗎？可悲的傢伙。」
我出言譏諷，同時往米斯莫德的方向施展攻勢。對於我的舉動，祂僅是嘴角上揚，對我抱
以一絲詭譎的微笑
一陣劇烈的撞擊，讓我感到全身的骨頭都在震盪，不禁往後連退好幾步，才站穩了身體。
撞在我胸前的，是一個發動捨命式攻擊的惡魔，而由於護身黑袍的作用，讓祂的頭顱凹陷
並化為粉末，殘軀的碎渣飄散於空氣中
（哼……找死的傢伙。）
正當我意欲重建攻勢時，眼前的景象卻讓我呆立原處
只見那些原本朝四周逃散的惡魔之眾，突然開始往米斯莫的身前集結，數量愈來愈多，堆
疊成一堵漆黑巨牆，阻擋於我的面前
我沒有任何猶豫，立即朝那堵肉牆揮散右爪燃燒的藍色火球
就跟剛才一樣，大量的惡魔遭到焚毀殺傷，淡藍聖焰持續延燒，將這堵肉牆燒出了一個極
大的缺口。但跟剛才不同的是，這一次惡魔之群並沒有驚慌失措地逃散，周圍沒被波及的
生員反而迅速補上破洞，將漆黑高牆變得更加厚實
「……什麼？」
這些惡魔的反應讓我感到驚愕，但看到了祂們每一張無神的面目之後，讓我突然間頓悟。
米斯莫德剛才發出的鈴聲，目標並不是我或是崇拜祂的人類，而是這些四散逃逸的惡魔們
之所以加強了鈴鐺的聲響，就是為了要讓更多的惡魔受到控制，而成為自己的堅實肉盾嗎
？……這傢伙果然歹毒至極！
我不由得咬牙切齒，再度往黑牆揮灑聖焰，但不論我嘗試多少次，周圍的惡魔總能迅速填
補而上，沒有留給我任何突破的機會。在自主派天使的防線崩潰之際，愈來愈多的惡魔蜂
擁而至，也給予了這道肉盾源源不絕的建造素材
眼見我施展不開，黑牆開始朝我壓迫而來，那些被擠壓而扭曲的惡魔血軀，緊緊包覆在我
的身體周圍，淡藍之焰與護身黑袍不斷燃盡周遭之敵，但取而代之的是更多惡魔前仆後繼
湧上，持續箝制住我的行動
「哈……哈……」
當喘息之聲從我口裡傳出之時，右爪的藍色聖焰也稍微減弱了一些，同時感受到體力的衰
竭。直到這一刻，我才驚覺米斯莫德的用意
打算利用這些惡魔肉盾的犧牲，換取我維持這股力量的時間嗎？糟了……
復仇的怒意，逐漸被焦急情緒所取代，而淡藍色火焰的強烈力量，也終於反噬到了我自己
的身上，右手骨爪從指尖開始，一點一滴的灰飛煙滅，並繼續往掌骨的方向延續下去
隨著右手骨的崩解，藍色聖焰的力量不斷減弱，能夠殺傷的惡魔數量也迅速下降，但填補
黑牆的惡魔之群卻依然沒有停滯
米斯莫德冷笑著，搖盪著銳爪上的鈴鐺，朝我緩步逼近。那些受祂控制的惡魔，自動為祂
讓出了道路
（怎麼能讓你得逞……）
忍受著籠罩在軀體四周黑色帷幕的壓迫，以及聖焰力量侵蝕的強烈痛苦，我咬牙怒視著不
遠處那道邪靈的瘦小身影，試圖作出最後的反擊
當祂站立於我的面前時，我的右手骨爪已經燃燒得僅剩掌根部分，原先旺盛的淡藍熾焰，
也已經變成幾縷細弱的殘燭之光
惡魔之群停止了自殺式的壓迫，讓出了周圍的空間，同時用祂們無神的目光，呆視著我與
米斯莫德
「準備領受你……應得的制裁……哈……哈……」
我的話語伴隨著虛弱的喘息，舉起殘缺的右手骨，往米斯莫德猛擊而去。然而，掌根處的
細微火光，在觸碰到祂醜惡的臉孔之前，就完全熄滅化為無形
祂終究達成了拖延的目的，而我的身軀也沒有給予我哪怕一分一秒的多餘時間，在能夠實
現復仇的期盼之前，便到達了極限
「……愚蠢。」
在那讓我感到熟悉的蒼老嗓音之後，緊接而來的是祂一陣狂妄的奸笑，我內心所受到的打
擊，比過往任何一次都還要強烈
喀──！！
米斯莫德用左爪扣緊了我的右臂殘肢，反向大力扭轉，整條臂骨從肩膀處被拉扯而斷，就
像拆卸物品一樣輕鬆。祂將我的斷肢隨手扔向一旁，接著又繼續揮舞左手銳爪，與我護身
黑袍的防禦力量展開衝突
黑袍歷經長久的戰鬥，早已受損嚴重，再加上米斯莫德的一爪襲擊，袍身表面頓時烙印下
五道深刻的爪痕；米斯莫德的左爪雖然因受黑袍燒灼而化為粉末，但靠著強大的自癒能力
，又繼續用新長出的左爪朝我猛烈襲擊
這對祂而言就像是場遊戲，盡情享受一面倒的優勢與殺戮的快感，沒有任何阻礙箝制祂的
作為，肆意揮灑那獨屬於祂的殘暴與邪惡
殘破不堪又滿布爪痕的護身黑袍，防護力量驟降至極低，但米斯莫德沒有給予我最後一擊
，反而向後跳躍至幾步外的距離，嘴角上揚，晃動右手銳爪上懸掛的鈴鐺
叮鈴────
原本呆立於一旁的惡魔之群，又像是被觸動了某種開關，面目轉為猙獰，雙眼熾紅，齊聲
嘶吼地朝我飛撲而來。這一次，祂們的攻勢直接穿透了黑袍的防禦，我全身上下都感受到
源自揍擊、割裂與嘶咬的痛苦
鐮刀不斷飛旋劈砍著阻擋在它面前之敵，試圖營救陷入絕境的我，但完全無法突破惡魔們
厚實的包圍圈
除了我以外，其餘戰友們的情況，也都接近終焉之時。受到強烈燦光的撞擊，連結地獄的
通道硬是被關閉，但以奧莉薇亞為首的自主派高階天使，全都犧牲殆盡，也讓自主派的陣
線瀕臨潰堤；照耀晚霞的紫色煙火，付出的代價是與那高階惡魔同歸於盡的小丑邦尼，僅
僅是那麼一瞬間，他就這麼永遠地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親眼目睹如此慘烈的情況，讓我的戰意受到沉重的打擊。我放棄了突圍，用左手骨謢住頭
部，困守於原地，任憑惡魔們穿透殘破的黑袍，對我的身軀生吞活剝
意識趨於模糊之際，我似乎還能聽到米斯莫德那刺耳又充滿譏諷的冷笑，伴隨清脆又響亮
的鈴鐺之聲，迴盪於空氣當中
「喵────！！！」
一道黑影伴隨著尖銳的貓叫聲，快速竄過了米斯莫德的面前，祂才剛回過神來，原本還懸
掛著鈴鐺的右手銳爪，已經空空如也
不遠處，一隻黑貓嘴裡叼著那串鈴鐺，並用那對黃底黑珠的雙眼，怒視米斯莫德。在後者
面露驚愕之餘，黑貓化形為身穿短袖純黑西服、頭頂一對短小惡魔角的男孩樣貌
「切……差一點就中你的招了，你這該死的渾球！」
巴比從雙耳取出了兩團碎布，那是他用以避免受到鈴鐺聲控制的緊急措施，同時在手中把
玩著那串鈴鐺
「就是這東西發出的聲音，控制了那些人類跟惡魔的心智嗎？」
語畢，他的手掌用力一捏，鈴鐺頓時破裂，發出最後一陣響亮清脆之聲
米斯莫德呆愣了兩秒，原本充滿戲謔之情的面容，突然之間湧現猙獰與狂怒之氣息，潔白
純淨的左眼，被肅殺的闇色給渲染成黑，嘴巴敞開，發出如野獸嘶吼般的長鳴，周圍的空
氣劇烈波動
魅惑靈魂的工具遭到破壞，再度讓這醜惡的邪靈陷於瘋狂
巴比被對方的激烈反應給嚇傻了，雙手摀著耳朵，抵禦那震耳欲聾的咆哮之聲。一旁來不
及作出反應的少許低階惡魔，全被這陣巨響炸成了碎片
「唔，這個渾球……竟然這麼生氣。」
他向後退卻，試圖拉長與強敵之間的距離，但米斯莫德的身影轉瞬之間，已經閃現於他面
前不到一步的距離
「什麼！？」
巴比大吃一驚，連反射動作都還沒作出，米斯莫德雙手銳爪已經橫掃而至。他的胸口被割
劃出好幾道極深的傷口，黑血與破碎衣物飛灑於半空中
「啊──！！」
小惡魔痛苦地哀嚎出聲，向一旁側身快速閃避，但米斯莫德又揮爪而至，距離再度拉近，
毫無轉圜的餘地
這是第一次，巴比的內心感到恐懼，因為死亡的命運，瞬間降臨到了他的身上，但卻沒有
任何心理準備。他完全低估了對手的速度與破壞力，而他瘦小的身體，絕無可能再承受一
次米斯莫德的攻擊
千鈞一髮之際，兩道強烈的白光，從左側照射而來，重擊於米斯莫德的身上，受到燦光的
燒灼與侵蝕，祂的軀體破碎變形，朝一旁翻滾掙扎，原本的攻勢遭到遏止
「退下！骯髒的靈魂。」
「褻瀆上帝的存在，就在這裡消失吧！」
巴比用手按住胸前的傷痕，忍受著強烈疼痛，定神一看，來者是開戰前曾在遊樂園內，阻
擋於他與小丑邦尼之前的那兩名自主派天使。由於戰場情況趨於混亂，四處都是零星交手
的天使與惡魔，而那兩名天使正好經過這裡，順勢出手阻擋住了米斯莫德
「嘿嘿……竟然……被他們給救了。」
儘管傷口正泉湧著黑血，巴比仍不禁出言自嘲。他拖行著蹣跚的步伐，往結界的方向一拐
一拐地前行
儘管到了最危急的時刻，他依舊心繫那對自己而言最重要的存在
「巴比！巴比──！！」
結界內，孩童們的靈魂還是專注於懸浮半空中的諸多美好幻影，雖然小丑已經逝去，但他
的力量還是殘留在結界的四周，讓這些無辜的幼小生靈，能夠脫免於恐懼感的折磨
伊芙琳向前傾身，雙手撐於結界邊緣，她那對翠綠明亮的雙眼大睜著，因為小惡魔慘烈的
模樣，讓她感到心慌
「巴比，你受傷了！」
「嘿……嘿嘿……」巴比按緊了湧血的傷口，嘴角勉強擠出一絲微笑，「真狼狽呀……我
太小看那個渾球了。」
「快進來這裡，巴比！」伊芙琳完全失去了冷靜，焦急喊道：「讓我……讓我幫你療傷！
」
小惡魔搖了搖頭，「不了，那傢伙的目標是我……我得跑得遠點才行，我只是想回來，看
你最後一眼……」
「你……你在說什麼，巴比？快點進來結界裡，我拜託你了！」白髮少女的臉蛋溢滿著不
安與驚恐，但她的話語未歇，遠處又傳來好幾聲的慘叫
兩名天使的羽翼燦光，終究不敵米斯莫德的自癒能力，而僅剩牽制的作用。邪靈的軀體迅
速恢復原貌，縱身一躍，左爪貫穿了其中一名天使的腦門，同時右手銳爪也將對方的羽翼
連根扯斷
「住……住手！」
另一名天使出聲大喝，朝米斯莫德的方向振翅飛去，然而就像飛蛾撲火般，迎向了不歸之
路
巴比轉回頭，望向自己的摯愛，那張慘白的面容，初次顯露出毫無保留的柔情
「『只有在巴比面前，我才能展現出真正的自己』，當死神哥告訴了我……你內心真正的
想法時，我真的……很開心。」小惡魔微弱地喘息著，似乎連開口說話也十分吃力，「如
果可以的話……還真想聽你親口說呢，嘿嘿……」
「……唔？」伊芙琳雙手摀在胸前，兩眼被焦急的情緒給佔滿
「我曾經答應過死神哥……只要有我在的一天，我就會讓伊芙琳臉上掛著的是真正的笑容
，而不是偽裝。回頭想想……我真的錯失太多能實現這個承諾的時間了……」
儘管額上因劇痛而不斷冒出冷汗，但巴比的眼神沒有絲毫動搖
「我永遠記得，在那陰雨綿綿的小鎮裡，與你初次相遇的情景……那是我來到這個世界後
，最美好的回憶……」
「巴比，快點躲進來……求求你……」伊芙琳再也壓抑不住情緒，聲音哽咽不已，渾身發
抖，眼角開始滲出淚珠
不遠處的殺戮現場，天使的胸口與前額皆被貫穿，純白的羽毛四散飄零於空中。雙手銳爪
沾滿湛藍血液的米斯莫德，兇惡的漆黑雙目轉向怒視巴比，再度將目標放置於破壞祂鈴鐺
的罪魁禍首
然而，即使嗅到危機迫近，巴比仍手摀創口不為所動，並對伊芙琳眨了一下右眼
「等救出這些孩子們後……再陪我去喝杯咖啡吧。」
「……！」
伊芙琳雙眼圓睜，臉上溢滿著驚懼，因為她從巴比的眼神中，看到了跟小丑邦尼離去前同
樣的覺悟之情
一陣驚天動地的咆哮傳來，米斯莫德狂舞銳爪，張開了血盆大口，朝獵物疾馳飛撲，凶惡
瘦長的面容因猙獰而扭曲
「切……有本事就追上我，你這噁心的渾球！」
巴比又縮小成黑貓的模樣，往結界的反方向開始奔逃，米斯莫德緊追在後，並沒有因為獵
物縮形而被拉開距離。幾個攔阻在半路上的自主派天使，全都被陷入凶暴的米斯莫德予以
重創，亮白羽毛與湛藍血液撒滿了這個邪靈的行經之途
這場獵殺追逐並未持續太久，剛才受到銳爪割裂的傷勢，讓黑貓跑動的敏捷性大減，速度
也愈來愈慢。在重傷的情況下奔馳，黑貓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維持住意識
就在米斯莫德之爪即將揪住黑貓的長尾之際，後者突然轉向，瞬間變回黑髮男孩的外形
喀啦───！！
巴比用盡最後的力氣，出拳重擊在米斯莫德的臉孔，傳來一聲骨裂肉綻的脆響。邪靈沒有
預見小惡魔突如其來的反擊之舉，重心朝後跌了個踉蹌，但在站穩腳步後，凹陷的前額隨
即恢復原貌，闇色雙目燃起了更盛的怒氣
「我在地獄的深淵等著你，渾球……」
小惡魔上揚的嘴角，吐露出了最後這幾個字
米斯莫德的雙手銳爪，刺穿了巴比的胸膛與腹部，同時往左右兩側拉扯撕裂，黑血與臟器
泉湧狂灑；祂張口咬下，染滿髒污的尖牙沒入巴比的咽喉，將氣管與頸骨盡數咬斷，連結
著頸部與頭顱的一層薄皮，也因邪靈的啃食嘶咬而破碎
那顆已沒有氣息的頭顱，就這麼向下墜入黑暗當中，而殘留下來的身體與斷肢，全都化為
了米斯莫德口內的碎肉與渣滓
「啊啊啊啊啊啊───！！！」
親眼目睹巴比的死狀，伊芙琳放聲尖叫，僅存的理智頓時盡數喪失，淚水淌流而下，跪倒
在結界邊緣，渾身顫抖並哭泣著，沒有任何的壓抑與收斂
在這最後的時刻，巴比終於褪下了她情緒的偽裝，但卻是走向一個與期望完全相反的結果
不久，她抬起頭來，還殘留淚珠的碧綠雙眼，出現了她過去從未有過的負面情感：憎惡、
仇視，以及意欲毀滅對方的強烈怒意
天真純然的性格，讓這位生神能對於人類毫無保留地奉獻關愛；然而，當這份純真墮入黑
暗之時，將會成為最純粹的憎恨
也因此，她忘卻了自己應該保護身邊孩童靈魂們的重任
「無法饒恕……只有你，無法饒恕───！！！」
伊芙琳咬牙大聲哭喊，拱手於胸前並禱念著，隨後她的全身上下散發出絢麗奪目的璀璨白
光，身體的輪廓模糊朦朧，只有那對碧綠色的眼珠，仍在強光中清晰可見
她賭上了生神所擁有的全部力量，即使會玉石俱焚，也要讓那邪靈嚐到痛苦與折磨
米斯莫德轉過頭來，注意力全都放在了結界之上，因為裡面的那團白光與眾多孩童的靈魂
，成為了最顯眼與肥美的獵物；祂醜惡的臉孔剎現對於殺戮的渴望，立即尖聲嘶吼，張牙
舞爪猛襲而去
來自於惡魔之群的壓迫與襲擊，突然之間鬆懈了下來
覆蓋在我身上的護身黑袍，呈現千瘡百孔之貌，幾乎失去了防護的作用，我拖著將近支離
破碎的軀體，勉強抬起頭來看去，只見原本密集排列的黑牆肉盾，已經土崩瓦解亂成一片
。這些凶惡的醜陋之物，此時像是斷了線的木偶，一個個失魂落魄，茫然的面容反映出祂
們不知自己為何身在此處
那迴盪於空氣裡、操控著祂們行動的鈴鐺之聲，完全止息住了
我吃力地用僅存的左手骨，推開那些喪失戰意的惡魔，緩步走出了祂們所建立的包圍網。
祂們沒有做出任何攔阻之舉，依舊呆愣地佇立於原地
下一秒，源自結界的璀璨白光，吸引了我趨於模糊的視線
那是我相當熟悉的景象，也曾是我最害怕面對的命運
（伊芙琳……？）
當那孩子施展自己全部的力量之時，代表情況已經惡化到無法挽救的地步
遮蔽視線的強烈白光，隨著時間流逝而消散。結界的壁面破裂了，透明碎片像是浪花般四
濺，米斯莫德的身體焦黑變形，彷彿一團被大火烤過的碳化之肉，但強大的自癒能力讓祂
得以迅速恢復原貌
在祂往前突刺的右手銳爪末端，是伊芙琳那孩子的胸口
沒有任何言語能形容我當下的驚愕與震撼，左手骨與身軀發顫，全身上下的骨頭都在隱隱
作響，內心瀰漫著無聲的絕望
伊芙琳緩緩轉過頭來，目光與我對上
「莫……爾斯……」
呼喚了我的名字之後，她那對還殘留著淚珠的碧綠雙眼，隨即渙散不成形─────就跟
亞伯特死前的樣貌一模一樣
遭到銳爪刺穿的伊芙琳，被米斯莫德朝結界外隨手一拋，就像扔棄垃圾一樣，因為對祂而
言，擠滿在整座結界內的一百名孩童之靈，才是最鮮美可口的獵物。孩子們似乎還搞不清
楚情況，一時之間全都呆愣地望著那極惡的邪靈，不知該作何反應
伊芙琳向下筆直墜落，破碎的護身白袍點綴在她的身體四周，讓她看起來像是一株花瓣飄
散的幼蕾，被底層的黑暗給吞沒
我從沒想過，在如此短暫的一瞬之間，我就這麼失去了這孩子
（其實，我與你並沒有什麼差別，莫爾斯，我們都擅長於……偽裝自己。）
（我並不像表面上那樣堅強，相反的，我每次都在壓抑著想嚎啕大哭的情緒，而我不能這
麼作，因為我知道那些人類……需要我的安撫與鼓舞。）
伊芙琳曾說過的話語，再度迴盪於我的腦海裡；而她墜落前那張布滿淚痕的臉蛋，也深刻
地烙印在我的眼中
不需要再偽裝自己了，孩子。你有權利……好好大哭一場，不用顧慮他人，不用擔心受怕
，一切只需要……為了你自己
我簍空的眼眶，湧出與在德納利山時相同的濕潤之感，兩道清淚劃下了冰冷的面頰白骨
那孩子……走了
她承下那本應屬於我的命運，那本該是我贖罪的枷鎖
原先預期會波瀾萬丈、恣意暴漲的內心，此時卻如平穩沉靜的海面，沒有任何動盪。也許
，這是在最深沉的絕望之際，所出現的反常心緒
也或許是……我為那終於得以褪下偽裝面具的孩子，感到一絲欣慰與釋然
寄宿於身體深處的強大力量，又再度覺醒。而這一次，它遍及了全身上下每個角落
頭骨、左手臂骨、殘破的軀幹、雙腳，就像被觸動了引信，瞬間爆燃起蒼藍烈焰，火光穿
透了護身黑袍的每一處破洞，讓我就像是一團懸浮於空的蔚藍球體，耀眼之芒驅散黑暗，
照亮了整個戰場
劇烈的焚毀燒灼之感，彌漫於全身，遠比剛才受到群魔侵襲啃咬之時還要來得折磨與痛苦
，但我不為所動，任憑這股聖潔之力不斷傾洩而出，毫無保留與收斂
（沒關係啦……你已經盡力了，死神先生。）
亞伯特臨終前的言語，在我耳畔響起
我已經盡力了嗎？不……孩子，我從來就沒有真正盡力過，所以我才會害死了你們，才會
讓那些跟隨在我身邊的夥伴們，早一步離我而去
但這一次，我終於有機會真正盡力了
直到燃盡……這副殘軀為止！
「你好，死神先生，我是……我是新任的生神伊芙琳，請多多指教！」
當我第一次見到這位白髮少女時，她緊張笨拙的模樣簡直讓我不忍直視。原本期望自己的
搭檔會是個精明幹練者，如今看來是落空了
……也罷，我從來就不打算依靠他人之力，要準確又有效率地完成任務，只能仰賴自己長
年所培養而出的能力
「那麼今後……我會盡全力協助你的，死神先生！」
「……」
少女開朗樂觀的容貌，以及甜美柔嫩的嗓音，都讓我感到渾身不自在
我沒有理會她的搭話，攤開了手上的簿冊之後，逕自離去開始執行任務
那是一次在醫院執行的引導任務，逝者是一名重病纏身多年的男孩。伊芙琳當時也在現場
，將一株靈魂幼苗吹落產房當中，讓那對新人父母迎接生命降臨的喜悅之情
一生一死，兩樣截然不同的處境，劃分了生神與死神的職責，也代表兩者在執行任務上應
當涇渭分明。但那白髮少女，顯然沒有這樣的概念
「死神先生！」
伊芙琳面露驚喜，從遠處揮手奔至我的身邊，在她的身上完全看不到任何專業素養。她的
目光隨即轉向，落在我身旁那男孩的靈魂
「哇，好可愛的孩子！」她蹲下身來，對男孩俏皮地眨了眨那雙如翡翠般碧綠的眼睛，「
你好，我是伊芙琳，你叫什麼名字呢？」
男孩愣愣地望著眼前的白髮少女，我的反應則快了他一步
「……給我站起來！」
我的語氣漠然嚴厲，所傳達的對象當然是伊芙琳，但男孩似乎也被我低沉粗啞的嗓音嚇得
發抖
伊芙琳表情呆然地望向我，馬上站直了身體
「如果想全力協助我，就先從不妨礙死神的工作開始。」我冷冷地說道：「就如同我不會
去防礙生神執行任務一樣。」
「對……對不起。」
伊芙琳面露委屈，低下頭來向我致歉。我沒有再理會她，牽起男孩靈魂的手，準備朝目的
地離去
突然，我的腳步停滯在原處，久經殺戮氛圍所培養出的敏銳神經，讓我感受到了危機正在
迅速迫近
從黑袍下取出鐮刀後，我轉頭看向男孩，說：「……不想死的話，就乖乖待在這裡不要亂
跑。」
男孩表情驚恐，似乎因我的威脅之語而嚇傻了。這樣正好，至少他失去了行動能力，不會
隨意亂竄，我可沒那麼多時間顧慮人類的心情
來者是一個身材細長，兩手呈彎鉤尖銳狀，臉部凹陷猙獰的醜陋惡靈，顯然是嗅到了幼童
靈魂的芳香氣息，才會出現於此。了無新意，是我對於這份爛差事的描述，每趟進行中的
任務，總有這種送上門來找死的蠢蛋
「……來吧，讓這齣鬧劇盡早結束。」
我低吟道，同時揮舞手中的鐮刀，朝飛撲而來的惡靈劈砍而下。然而，刀鋒之下沒有傳回
熟悉的扎實砍殺之感，讓我大感意外
惡靈尖笑著，身形緩緩消散，讓我驚覺這只是祂用以欺敵的幻影
（糟了……！）
我回過頭去，只見那惡靈的本體正朝著那男孩的靈魂襲擊而去，速度之快完全出乎我的意
料之外。我將手中的鐮刀往祂扔去，期望這當機立斷之舉，能挽回我犯下的失誤
嚓───！！！
那陣皮開肉綻之聲，讓我感到心寒，那惡靈的鉤爪終究快了一步。半秒之後，鐮刀命中了
惡靈的身軀，了結祂那骯髒罪惡的存在
我快步奔向男孩，察看那幼小生靈的情況，而出現在我眼前的情景，讓我驚愕不已
只見伊芙琳將嚎啕大哭的男孩抱在懷裡，輕聲安撫著。她的左耳不見了，臉上也被削去了
一大塊肉，湛藍的鮮血泉湧而下
她為男孩擋下了致命的一擊，臉上表情卻沒有絲毫痛苦與紊亂
「沒事了，孩子……你現在安全了。」白髮少女抬頭望向我，笑容依舊燦爛，「還好他沒
事呢，死神先生，剛才真是嚇壞我了！」
「……你受傷了。」我有些遲疑地出聲提醒
「啊，沒事的！奧莉薇亞姐姐送給我這件護身白袍，擁有很強的復原能力，等等我再為自
己療傷就好。」
她的語氣就像是在描述別人的事一樣，但我能判斷得出，她正在極力壓抑著傷口傳來的劇
痛
將男孩的靈魂送至木門另一端後，伊芙琳才用白袍包覆住自己的左耳周圍，原本接近崩解
的血勢，終於止息住了
「對不起，今天造成你的困擾，死神先生，我以後會注意自己的行為！」
伊芙琳面帶罪惡感，向我再次道歉，而此時我的心境早已歷經轉折
我完全低估了這位白髮少女的素質與勇氣，就如同我誤判了那惡靈的行動，讓男孩的靈魂
身陷險境。身為死神，我引以為恥
「那麼，我們之後再見了，死神先生。」
「……我的名字，是莫爾斯。」
這是我第一次，對人這樣介紹自己。白髮少女似乎也感到驚訝，但她那對雙眼隨即閃亮光
彩
「啊，莫爾斯……我是伊芙琳，請多多指教！」
她看起來相當開心，用那雙小手包覆在我緊握鐮刀握柄的掌骨之上，輕柔的觸感溫暖無比
。我沒有抗拒這位生神所釋出的善舉
那一天，是我真正認識伊芙琳的日子
遊樂園的上空，天堂與地獄的勢力依舊廝殺激烈，哀鴻聲遍野。污濁焦肉與鮮豔藍血橫飛
濺灑的戰場，突然之間陷入一片寂靜，所有的天使與惡魔都停止了戰鬥，紛紛將視線投注
到了我的身上
米斯莫德那張瘦長貌陋的面容，在陷入狂暴後初次乍現驚恐，原先凶惡嗜殺的氣勢，瞬間
銳減大半
遍及我全身的聖潔藍炎，照亮了晚霞盡沒的黑夜大地，散發出洶湧之力震懾全場。有些惡
魔似乎已經感到苗頭不對，而有立即逃離現場的意圖，但祂們的決定終究太遲了
「米斯莫德─────！！！！」
我扯開嗓子怒吼，發出了驚天動地的如雷巨響，淡藍聖焰隨著我的聲音朝外擴張散射，避
開了所有同為戰友的自主派天使們，將方圓內的黑色魔群瞬間蒸發殆盡，連尖叫聲也來不
及發出，就化為空氣中的塵埃及餘波
米斯莫德沒有任何猶豫，拋下了近在眼前的幼童靈魂，轉身便往戰場的反方向逃竄
我高舉左手骨爪，爆燃聖焰的身軀一騰，朝那邪靈的所在之處狂襲而去
也許是受到我的力量所鼓舞，殘存的自主派天使們，紛紛振臂歡呼
「看啊，藍色聖焰！上帝給予祝福的聖潔之力！」
「快！跟在死神的後面！」
「奧莉薇亞大人萬歲───！！！」
天使們張開傷痕累累的羽翼，在夜空裡劃出一道道璀璨耀眼的白色光線，開始對倖存下來
的惡魔進行掃蕩與追捕，為這場戰役的尾聲付出最後努力
但是，此時我的目標只有唯一一個，而祂也隨即落入了我的桎梏當中
「記住這三個名字，讓它們伴隨你待在僅存虛無的黑暗裡，直到永遠。」我冰冷的語氣，
與熾燒全身的聖焰形成強烈對比
獵物被逼至絕境時，總會作出最後的反撲，但與以往不同的是，這一次的狩獵者是我。縈
繞著我整個身形輪廓的淡藍火光，沾染上米斯莫德猛擊而來的雙手銳爪，一直延燒到祂的
兩肩關節，焦臭氣味撲鼻而來，兩條胳膊瞬間焚燒殆盡，沒有絲毫自癒復原的跡象，這也
讓祂徹底喪失了反擊的可能性
「瑞秋！」
我的左手骨爪刺入米斯莫德的腹部，朝側邊猛力拉扯撕裂，臟腑與爛肉湧瀉而下，隨即被
聖焰吞噬成灰。祂淒聲哀嚎，渾身不斷掙扎抵抗，但毫無逃脫之力
「凱蒂！」
我將左手骨爪往上貫穿米斯莫德的下顎，指尖從祂的漆黑雙目突刺而出，破裂的眼珠濺灑
污血，淡藍之焰頓時燒上了祂的醜惡面容
接著，我徒手將祂整顆頭顱朝向一側大力扭轉，直到超越了祂頸部的耐受程度，筋骨與血
管齊斷，發出一陣陣脆響之聲───就跟祂當年對那小女孩靈魂所作出的暴行如出一轍
「亞伯特！」
左手骨爪自米斯莫德不成原貌的頭顱抽出，隨即狠狠地插進祂的胸膛，搗碎了祂體內剩餘
的幾個完好之處，烈火剎那間燃遍了祂全身上下每一個角落。沒有任何寬恕，沒有任何憐
憫，這是我為那些逝去的生靈，所實現的最後復仇
「給我永遠的消失！」我咬牙說道，同時將聖焰力量暴漲至最高
米斯莫德尖聲嘶吼與哭喊，嘴裡不斷發出我無法理解的惡毒之聲，但這樣的光景並未持續
太久。藍色聖炎吞沒了祂瘦小的軀體，七孔投射出湛藍光束，遍布全身的焦黑處開始崩解
化為粉末，就這樣在我的眼前灰飛煙滅，沒有留下任何一絲痕跡與殘渣
這個讓天堂與地獄都為之恐懼、戕害著人類靈魂安危的極惡存在，終於長眠於此，永遠沒
有再臨的可能
一切都結束了，這是我與祂之間的最後決戰，而這一次……是真的結束了
當遍燃全身的淡藍聖焰逐漸熄滅之時，我忽然驚覺，此時竟完全感覺不到自己軀體的存在
，只能任其懸浮飄蕩於半空中；當微風吹拂而至，被燒得焦黑炭化的白骨，開始一點一滴
的消散，化為塵煙及微粒，隨風逝去
（終究……到達極限了嗎……）
理解到自己的情況之後，波動的內心平息了下來，靜靜地等待身體全部化成灰燼；我並不
畏懼死亡，或應該說，這是我每一次執行任務前，都會作好的心理準備
周圍零星的戰鬥仍在進行，沒有人能夠顧及我的狀況
然而，就在視線模糊之際，我感覺到有樣東西在我的眼前晃動，並不斷迴旋飛舞著
那是我的鐮刀，擁有自主意識的它，此時從刀刃發出陣陣悲鳴之聲，似乎正在對我表露傷
心與哀痛的情感。在死神宿命的束縛下，能夠在最後一刻體會到，有人會對我的死亡感到
悲傷，這也許是件相當幸運之事
（沒關係的……）
我試圖安慰那柄長年與我一同奮戰的鐮刀，但我已完全無法開口
（永別了，我的戰友……）
緩緩闔上雙眼，在一片寂靜的氛圍當中，我的意識逐漸抽離這副燃盡的殘軀，迎向那條我
從未涉足的未知之途
「你怎麼在發呆呀，莫爾斯？」
猛然回過神來後，我驚愕地望著站立於眼前的三道身影
有著茂密金色短髮的小天使，以及一旁那對母女的靈魂，他們的模樣全都與我的記憶沒有
絲毫出入。眼前的所在地，是那對可憐的母女死去時所陳屍的廢棄房舍，我從來沒有忘記
這個地方
時光彷彿倒轉回到過去般，儘管映入眼簾的光景豪無違和感，我仍舊無法理解自己正身處
於什麼樣的情況之下
「時間不早了，莫爾斯，我們得盡速送她們回去才行呢！」
亞伯特捧著手裡的簿冊，再度對我出聲提醒；而我只是發愣地望向他，不知該作何反應
我感覺到有人用手揪著我的黑袍下襬，低頭一看，凱蒂正對我張開雙手，面露燦笑，似乎
期盼我能擁抱她
「……」
我蹲下身去把她給抱起，而她則開心地環抱我的頸部，將那張可愛臉蛋傾靠於我的肩上；
瑞秋走到我的面前，微微一笑，伸手牽起我還空著的右手掌骨
「哎，真的耽擱太久了，該出發囉！」亞伯特說完，逕自轉身朝向遠方走去
即使不明所以，我還是帶著瑞秋母女，緊跟在那男孩的身後。一路上，凱蒂始終躺臥於我
的懷裡，我的擁抱似乎讓她感到安心；而瑞秋總是用一種欣慰與喜悅的表情，微笑地望著
我與凱蒂，彷彿噩運從未降臨在她們的身上
亞伯特背影上的那對幼小羽翼，仍相當有活力地拍動著，我曾以為那是我永遠沒有機會再
看到的景象
路途的終點，那扇老舊的木門敞開，正等待著我們的到來
「謝謝你，死神先生。」瑞秋擁抱著我，柔聲說道
「掰掰！」凱蒂的聲音清亮稚嫩，她在我的面頰上親吻了一下
我默默地望著那對母女緩步走進木門當中，原本凝聚於內心的疑惑迷霧，逐漸開始撥雲見
日。當瑞秋與凱蒂的身影消失於木門另一端後，那扇老舊的門並未關閉，這副景象似乎証
實了我的想法
「我們成功了，莫爾斯，她們母女終於可以享受永遠的寧靜。」
亞伯特面露歡欣，對我如此說道。此時我才注意到，他已經站在木門另一端的門口
這孩子……希望用一場虛幻之景，填補我內心那塊永遠的缺憾嗎？看來直到最後，他還是
放心不下我
「剛才那些……是你有意讓我看到的？」我啞著嗓子問道
「哈哈，這就要看你怎麼想了，莫爾斯。」小天使微笑地說：「你如果相信它是真的，那
它就會是真的！」
「……」
是呀，我多麼相信它會是真的，但儘管如此，我內心的罪惡感還是沒有減退
「對不起，這一切……都是我的錯。」
我的聲音哽咽，簍空的眼眶再度浸濕了淚水。然而我明白，即使流再多的淚，也喚不回那
些逝者之靈
亞伯特沉默了一會兒，臉上又出現寬慰的笑容，搖了搖頭，「這不是任何人的錯，莫爾斯
！也是時候……該原諒你自己了。」
他的身影輪廓開始變得模糊，逐漸化為一抹抹淡藍色的火苗。最後這一絲曾寄宿於我體內
的力量，似乎保存了亞伯特所殘留的意識，也是他目前真正的樣貌
而我知道，他正等待著我走上與他相同的道路
這是最後一趟任務。但這一次，接受引導的人……是我，由這位徹底改變了我的年幼天使
，帶領我走向尋覓已久的寧靜之地
就在木門的另一端，那我未曾涉足的領域
「走吧，莫爾斯。」
我微微點頭，心情總算如釋重負，因為我得到了長久以來所殷切盼望的寬恕。罪惡的枷鎖
，至此終於能夠卸下
邁開步伐，我跨越了那扇木門的門檻
馬戲團遊樂園的外緣地帶，大大小小的激烈衝突不斷地在進行當中
邪教徒控制了所有的出入口，利用強大火力將警方抵擋於外。不久，大批的特警隊與鎮暴
甲車趕赴現場，試圖透過兇猛火網逼退邪教徒的勢力，以利拯救人質的行動展開
然而，邪教徒持續負隅頑抗，持槍據險而守。特警隊一再承受打擊，於遊樂園外圍疲於奔
命，陷於被動局面，一時之間無法有所進展
當天空被血色雲朵所盤踞覆蓋之時，警方的所有人員與遠處圍觀的民眾，全都驚嚇得呆愣
於原地，邪教徒們則高聲歡呼並對空鳴槍，似乎早已對此有所預見
這幅光景成為所有人類共同的記憶與夢魘，各種現場拍攝的影片瘋傳於網路，但沒有任何
人能解釋那代表著什麼；不少宗教信仰者則認為，那是末日降世的預兆，當審判來臨之時
，沒有人能夠倖免於難
就在警方打算暫時撤離現場之際，天空中乍現的燦爛白光，將血色之雲盡數驅散，落日餘
暉再度照耀大地。不久，當那抹湛藍火焰閃耀於夜空之時，現場的情況隨即發生極大的轉
變
所有邪教徒們，忽然紛紛棄械倒地，對著夜空哭嚎慘叫，彷彿被剝奪了重要之物般，瞬間
全都喪失戰意。儘管不知原因為何，警方沒有錯失此次良機，立即展開攻堅與救援的行動
特警隊長驅直入，在遊樂園內的露天舞台處，發現了被綁架劫持的一百名孩童，他們就像
是大夢初醒般，有的茫然呆坐，有的則哇哇大哭。園內所有的邪教徒，全都待在原地束手
就擒，被警方一網打盡，沒有遺漏任何一人
雖然付出了不小的傷亡代價，但這場驚動世人的大規模宗教劫持與流血衝突，也在人質全
數平安獲救後劃下句點
雷門在確認負傷昏迷的亨利被醫療人員接手之後，隨即也投入了警方在現場展開的掃蕩行
動。但邪教徒徹底放棄抵抗之舉，讓所有人都感到意外，也令這場持續了數小時之久的槍
戰對峙，活像是一場荒唐鬧劇
「你果然也在這裡。」
趕赴遊樂園現場支援的警長泰瑞莎，將自己的團隊指揮分派下去後，瞥見了雷門的身影，
因此前來搭話
雷門沒有回答，只是面無表情地凝視著遠方，彷彿自己正置身事外一樣
（還是老樣子……）
泰瑞莎對此感到厭煩，她沒有理由讓一個冰冷寡言的警探浪費自己的時間，當她準備轉身
離去時，雷門忽然開口
「他死了……就跟她一樣。」
泰瑞莎停下了腳步，面帶疑惑地回望雷門，而後者冷漠的神色盡失，取而代之的是濃烈的
悲傷與遺憾之情。這是泰瑞莎從未見過的情景
「他死了……就跟她一樣。」雷門重複著同樣的話語
「……」
周圍的警笛聲不斷喧囂而過，大量執法人員在遊樂園內忙進忙出，忙著為這場血腥的事件
收拾殘局
然而，這個被稱為工作狂的警長泰瑞莎，卻沒有立即投入那同屬於她的工作職責；相反的
，她被雷門從未有過的反應勾起了好奇心，也令她不由得佇足原地，陪伴在這個男人的身
旁
這是她第一次作出這樣的決定
遊樂園外的一角，警方組建的臨時行動中心附近，設置了能讓獲救人質短暫休息的場所，
這些與家人重逢的孩子們，一個個嚎啕大哭，而原先焦急萬分的父母們，也終於徹底地放
下心來
無數的救護車待命於現場，準備將傷員送往醫院
南茜身披一件單薄的毛毯，茫然地坐在一張鐵椅之上，不發一語。兩名警員在一旁看護著
她，並試圖從小女孩的口裡詢問出有關她家人的聯絡方式，但始終徒勞無功
「啊，南茜！你真的在這裡……」
出現在小女孩身旁的，是丹尼與安娜夫妻倆，在他們得知遊樂園發生重大事件之後，將兒
子托比交給丹尼的父親克里斯照看，立刻驅車趕來這裡
安娜緊緊擁抱住南茜，內心感到不捨與心疼，她曾與這小女孩有過一面之雅，就在小丑邦
尼前來家中拜訪的那一天
向警方表明了身分後，丹尼隨即問道：「有發現小丑邦尼的下落嗎？」
「現場一團混亂，地毯式搜索要晚點才能展開。」警員給出了讓人沮喪的回答，「不過，
目前是一無所獲。」
丹尼忽然感到內心一陣糾結，儘管他不知原因為何。事實上，他之所以會毫不猶豫地趕來
此處，還有另一個重要的理由
他想起了小丑邦尼偶然來訪的那天，曾對他說過的話
「如果邦尼有一天不在了，希望你們能繼續照顧好南茜的呦！」
我抬起的腳停滯於半空中，遲遲沒有跨越那扇木門的門檻
那股從背後牽引著我的力量逐漸增強，讓我打消走進木門的念頭，同時縮回了邁出的步伐
「看樣子還不是時候呢，莫爾斯。」身影幾乎已化為點點星光的亞伯特，對我微笑道：「
還有人……在等著你回去。」
我聽了他的話語之後，隨即瞭然於心。這是最後的時刻，我將面臨選擇與決斷，而且沒有
反悔的餘地
「今後……你希望何去何從？」我問道
「哈哈，這個問題應該要問你才對，莫爾斯。」小天使將雙手抱於胸前，嘴角揚起燦笑，
「你希望我去哪裡，我就會去哪裡！」
「……」
如果可以的話，我的確希望這孩子能繼續待在我的身邊，因為我還有很多的話想對他說。
但……這孩子有追尋自由與寧靜的權利，我不應該將他繼續束縛於自己體內
「我想……」猶豫了一會兒後，我終於下定決心，「我想，我們該就此道別了。」
「嗯，也是時候該如此了呢，莫爾斯。」亞伯特點了點頭，臉上的笑意未曾減退，「這段
日子以來，你可從來沒有讓我失望過哦！」
他對我伸出了手，那在初次見面時曾被我漠視與拒絕的手
「再見了，死神先生。」
這是他第二次如此稱呼我，而我相信，這是真正的最後一次
我伸出微顫的右手掌骨，與他的小手交握在一起，掌心傳來了溫暖的觸感
「……再見，亞伯特。」
牽引著我的力量愈來愈強，讓我的身體懸浮於空，向後緩慢飄移，逐漸遠離了那老舊的木
門
亞伯特站在木門的另一端，目送著我離去，直到那扇門扉完全掩蓋上為止
「振作一點，死神先生！給我撐下去呀！」
「快──！！還有力氣的傢伙，全都過來幫忙！」
在這陣寂靜黑暗、毫無感知的氛圍裡，最先恢復的是我的聽覺。從一開始的模糊雜訊，到
後來變成一句句清晰的急促話語，不斷轟炸著我的腦海與耳畔
當身體的觸覺感受也恢復之時，我發現自己正沐浴在一片溫暖柔軟的燦爛白光當中，而我
原先瀕臨毀滅的軀體之所以能夠開始復元，全拜這陣白光所匯集的強大力量所賜
「啊！他醒了，死神醒了！」
「所有人再加點油，一定讓他的身體完全穩定下來！」
當視覺恢復之際，儘管光線十分刺眼，但出現在眼前的模糊景象，仍讓我感到震驚與難以
置信
只見那些渾身沾滿血跡傷痕、衣物破損嚴重的自主派天使們，一個個圍繞在我身旁，大張
背後的羽翼，凝聚聖潔燦光之力，幫助我恢復原已灰飛煙滅的殘軀。就跟自主派天使之首
奧莉薇亞，曾對我作出的善舉如出一轍
那股牽引的力量，正是源自於這些天使，將踏上死亡界限的我，硬是給挽救了回來
為什麼？我只不過是……一個瑕疵品而已，一個沒有血肉及羽翼、僅有成堆白骨的瑕疵天
使。為什麼……要救我？
當白光散盡之時，我全身上下完好如初，沒有殘留任何一處焦黑痕跡，意識再度與軀體連
結而上。浴光重生的我，呆立於原地，發愣環顧著眼前這些天使，他們全都筋疲力盡，東
倒西歪臥地喘息不已
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我眼前，手裡還捧著一件黑袍。他是負責供應我武器裝備的天使錫
德里克，此次的戰役他也參與其中，儘管模樣看起來狼狽萬分，但他終究也存活了下來
「穿上它吧，死神先生，雖然只是普通的衣物，但總比什麼也沒有來得好。」他苦笑道：
「瞧你現在這副模樣，我還真擔心你著涼了！」
「……」
我默默地接過了那件黑袍，披上了由白骨所組成的軀體。空氣中突然傳來一陣呼嘯之聲，
只見鐮刀飛旋而來，緊緊貼在我的懷中，從它激昂顫動的反應來看，它正在向我傳達強烈
的喜悅之情
（我也很高興能再見到你……我的戰友！）
望見與鐮刀相擁在一起的我，錫德里克露出釋懷的表情，說：「歡迎回來，死神先生。」
一旁的自主派天使們，此時也紛紛開口出聲
「幹得好啊，死神先生！」
「我都看見了，你將那個邪靈給燒得精光，連一點殘渣都沒有留下。」
「奧莉薇亞大人走了，但我們可不能放任挽救我們命運的英雄逝去！能把你給救活回來，
真是太好了！」
其餘的天使也都齊聲讚嘆，或振臂歡呼不已。然而對比之下，此時我的內心，沒有半點歡
喜的情緒
英雄……嗎？這從來不是我配得上的稱號，真正該被記住名字的，是那些為他人而犧牲自
己的逝者
我獨自苟活了下來，但伊芙琳那孩子，就在我的眼前被奪去了寶貴的性命，而我卻作不了
任何事。她才應該是被拯救的對象，那可憐的孩子……
右手骨爪緊緊握拳，我咬著牙，心裡瀰漫著濃烈的悲戚之慟
我失去了……在這世上對我而言最重要的存在
「啊，加百列大人！」
自主派天使們一陣喧鬧驚呼，但立即紀律分明地排列站立。我隨著他們的目光看去，心中
頓時大駭，剛才的思緒瞬間一掃而空
只見那身材高挑，有著褐髮藍眼與清秀面容的天使加百列，展開背後的一對羽翼，緩步朝
我走來。而他的懷裡，正抱著那位我心念所思的白髮少女
「伊芙琳！」
我扯開粗啞的嗓子大喊著，將鐮刀收進黑袍之下，快步奔至加百列的面前，從他手裡接過
了伊芙琳嬌小柔弱的身體
她那張軟嫩細緻的臉蛋，呈現出慘白的色澤，同時沾滿了塵土髒污，雙眼微閉，正陷入昏
迷的狀態；在她胸口上的致命創傷，已漸漸修復而縮小，遠不達威脅生命的程度
「辛苦你了，死神先生，我是在遊樂園的某個角落，發現了墜落於地的這孩子。」
加百列看著我，疲憊地開口說道，接著又將視線投向伊芙琳身上
「米斯莫德給予了她致命一擊，但她所穿著的護身白袍及時發揮重生之力，抵銷了那邪靈
所造成的傷害。如果奧莉薇亞大人知道，她當時出於一片好意所製造出的白袍，能夠在關
鍵時刻挽救這孩子的性命，她一定會很欣慰……」
原來是這樣……真是太好了，伊芙琳……
緊擁住懷裡的白髮少女，我渾身顫抖，眼眶被喜悅的淚水給浸溼。而沉睡不醒的她，此時
突然喃喃唸起夢囈：
「巴……比……」
我心中一驚，此時才想起那位被我短暫遺忘的小惡魔，連忙抬起頭來問道：「巴比，巴比
那孩子在哪裡？你們有誰看到他嗎？」
「巴比？」加百列微歪著頭沉思，隨即醒悟過來，「噢，是指那位與你們一同行動的小惡
魔嗎？」
「那個小鬼呀……一把搶走了米斯莫德的鈴鐺，讓那些惡魔不再受其控制。」一旁的某位
自主派天使，將話給接了過去：「不過，當米斯莫德追上他時，他沒有成功脫逃……」
「……！」
此時我才理解，當時那些堆疊成牆的黑色魔群，會停止壓迫並自行瓦解的原因所在。那個
小惡魔，在關鍵的時候幫助了我，才給予了我作出最後反擊的機會
（別擔心，死神哥。只要有我在的一天，我就會讓伊芙琳臉上掛著的是真正的笑容，而不
是偽裝！）
他自信的話語仍言猶在耳，但這也是一個永遠無法實現的承諾
「……巴比……巴……比……」
伊芙琳的夢囈仍持續著，微閉的雙眼不斷滾落豆大淚珠
我內心糾結成團，湧上一股彷彿被利刃所割裂般的無形傷痛。這孩子今天的失去與缺憾，
不是我有能力可以彌補的，但我將會陪伴在她的身邊，就如同她長久以來對我的付出與關
愛一樣
由於米斯莫德的消失，殘酷的祭祀儀式終於結束，所有孩童的靈魂全都回歸躺臥於露天舞
台的肉體，並被攻堅而入的警方所救。唯一值得欣慰的，就是這些幼小的無辜生靈們，最
終得以平安歸返他們原先的生活
地獄之主撒旦在殲滅了計畫派天使的主力之後，沒有再採取更進一步的行動，而世界各地
的闇域，也並未趁機擴張坐大，反而僅維持著原來的占領地，有的闇域甚至因為不堪地獄
之主的過境肆虐，而就此沉寂消逝
這對於傷亡慘重的天堂勢力而言，是不幸中的大幸，但地獄一方在遊樂園入侵的失敗結果
，勢必也承受極大的損失與打擊。我想，兩個世界短期間內的和平，是可以期待的
加百列集結了殘存的自主派天使們，帶著少數的惡魔俘虜，以及在槍戰中犧牲的人類靈魂
們，往天堂的方向歸返而去
我懷裡緊擁著伊芙琳，跟隨在隊伍的後方
這一場慘烈戰役，沒有任何的勝利者，所有人都是僥倖脫免於死亡噩運罩頂的倖存者
死神與生神，面臨戰鬥衝突的宿命，永遠也無法解脫。或許對於我與伊芙琳而言，死亡要
比生存來的容易許多
因衝突而逝去，因復仇而殺戮，被這條命運鎖鍊給纏繞者，只能徘徊漫步於無盡之途，等
待被黑暗吞噬的時刻到來
和平與寧靜，一個沒有衝突的世界，人類靈魂永不再遭受邪惡侵襲，在那一天的到來之前
，我們只能不斷繼續戰鬥下去
在亞伯特、瑞秋與凱蒂死去的那一天，我的內心深處，除了復仇與贖罪的枷鎖以外，或許
早已埋下了這顆蘊含著殷切期盼的種子。直到今天，它才終於正式萌芽
儘管遙遙無期，但我仍懷抱希望，我想伊芙琳也是如此
一定……會有那麼一天到來的！
（完）
註：最後還有一篇後日談，幾天後會再奉上
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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